张爱玲：于你是冷漠，于我是洒脱

张爱玲：于你是冷漠，于我是洒脱

1920年9月30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月光一如既往地倾洒整个上海滩，唯一不同的是，那颗将于二十年后堪比月光闪耀的星，于这一天正式降临人间。

    如果真有“命运”这回事，那她的命太好，而运却太差。作为前清著名“清流派”代表人物张佩纶的孙女、前清中堂大人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她的身世可以说是非常显赫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名门之后，却没有享受过一天贵族的生活，甚至连一个平凡人的小确幸也很少垂青于她。

    父亲张庭重是个标准的清末遗少，吃、喝、嫖、赌、抽这些恶习，他一样不落。而母亲黄逸梵偏偏是一个新思想洗礼过的新青年，对丈夫的行为从深恶痛绝到失望透顶后，在她四岁那年就远离家庭、出洋留学，直至四年后方才回国。

    十岁那年，她被母亲送进了小学，并于入学登记那天拥有了那个于后世拨动了无数人心弦的名字——张爱玲。

    同年，父母正式离婚，不久后母亲再次出国，爱玲与父亲同住。

    才情丰沛如张爱玲，在校期间自是成绩斐然，文章也多次发表于校刊之上，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好评。爱玲也激情满怀，期待毕业后可以留学英国，并把中国的文化与艺术传播到国外去。

    奈何“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四年后父亲的再婚，使继母孙用藩徒然出现在爱玲的生命里。就是这个不速之客让爱玲回忆起整个中学时代都是“不愉快的”。爱玲中学毕业之际，母亲黄逸梵为了爱玲出国留学的事专程回国。但令母女二人没想到的是，父亲张庭重不仅对留学的事不以为然，甚至还在继母孙用藩的挑唆下对爱玲大打出手后将其囚禁长达半年之久。

    “不自由，毋宁死。”虽然父亲是她强大的经济后盾，但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决定与这个一地鸡毛的家彻底决裂，于是在女佣与弟弟的帮助下出逃了。

    这是爱玲生命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可以选择继续留在父亲身边，至少可以衣食无忧。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的梦想里有写作，有留学深造，有传播中国文化，就是没有做一个乖乖女，过安稳的生活。

    假使爱玲当初没有逃出藩篱，也许她不会再坚持她的文学创作，也许她会被父亲安排嫁给一个同样的名门之后，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那么后世的我们将与她的文字盛宴无缘，中国文坛也将与这样一位传奇女子失之交臂。

    世人只道她冷漠、淡薄亲情，但世人何曾善待过她？亲情又何曾温暖过她呢？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离开了那个令她心碎的家之后，爱玲同母亲和姑姑住在了一起。生活虽然清苦了些，但毕竟算得上是生活了。

    1939年，爱玲只身前往香港大学读书，怎奈由于战乱被迫停学，不得不于三年后重返上海。此时母亲又出国去了，爱玲便与姑姑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了父母的疼爱，但从姑姑这里多少也感受到了一份亲情的温暖。

    学业夭折的爱玲为了分担姑姑的经济压力，开始了她的文学创作。在当时著名鸳鸯蝴蝶派作家周瘦鹃的引荐下，爱玲凭借《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华丽登上上海文坛，随即引来一片惊艳。《心经》《倾城之恋》《金锁记》等也于同年先后发表，一时洛阳纸贵。

    一个秋天的午后，翻阅着最新一期杂志的胡兰成被其中一篇《封锁》深深吸引了，他说，“我喜欢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链”。就是这样“一串珠链”，引发了后来那一场倾城之恋。

    关于她和胡兰成的这一段情，世人多持不看好的态度。但爱玲说，爱一个人就是低到尘埃里，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自己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除了已有妻室，还同时拥有着诸多女友。他给不了她任何名份，也不愿为她放弃外面的莺莺燕燕。但爱玲竟无微词，许是不在乎，许是不屑与人争吧。她就是这样一个洒脱的女子，爱就爱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不在乎对方身份，甚至无所谓结果。

    听过这样一段话：婚姻是否是美好的事情，取决于与你结婚的那个人是否是个美好的人。假使我尚未遇到这个美好的人，我有没有为了时间紧迫的必要，就急着进入婚姻，仅仅因为我设想它美好？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孤独终老，而是同那个使自己感觉到孤独的人终老。

    但他们终究还是结婚了，在1944年。胡兰成在婚书上写下了那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至少在那一刻，他是爱她的吧。

    婚后的生活还算甜蜜有加，为了胡兰成，生活不能自理的爱玲竟也洗手做羹汤了。毕竟“来日大难，口燥唇干”，那么就“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吧。

    果然没过多久，汪伪政权的瓦解开启了胡兰成的逃亡生涯。但两地分居的孤寂和战火带来的恐惧却把他送进了别人的怀抱。几经辗转，这段起于青萍之末的爱情终于1947年止于草莽之间了。

    一位“张迷”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张那样一个聪明剔透的人，凡夫俗子大草包如何入得她的心、她的眼？胡有可恨处，也必有他的可爱处。”

    所以，只要她心里喜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她呢？嫁给一个“正确的人”，也许就不是我们爱的她了吧。

    结束了这一段爱恨情仇，爱玲在心绪平复后再次将重心放在了写作上。《十八春》和《小艾》的先后连载，再次为她赢得了掌声与赞美。但这却也是她在上海最后的盛放了。

    抗战胜利了，可“文人汉奸前妻”这顶帽子也被牢牢地扣在了她的头上。她没想过对政治毫不关心的自己竟会遭受这许多无端的指控。心力交瘁下，唯有离开。就这样，她如掉了队的孤鸿，独自飞入天际。

    1952年，爱玲再次踏上了香港的土地。 香港曾是她文学创作的发祥地，几篇成名作均取材自曾经在香港的见闻。但这一次，香港却没有像当年那般善待她。为了生存，她从事着并不喜欢的翻译工作；创作的两部作品也无人问津。于是她果断放弃了这片已经不再属于她的土地，开启了新的里程。

    作家梅寒这样形容她：“爱玲是果敢清绝的，盛开时热烈，凋零时也不拖泥带水。人生关键的当口，说放下就放下，欲转身便转身。”这就是她，洒脱，从容，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拥有时便珍惜，失去后便忘记。

    1956年，爱玲来到位于美国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打算在这里静心写作。不想却在这里邂逅了他的第二任丈夫——赖亚。 这位大她30岁的老人因中风频发，婚后不久身体便江河日下，再也无力从事任何工作。爱玲一人承担起家里的所有开销，同时还要事无巨细地照顾卧病的赖亚。虽然勤于笔耕，但收入甚微。

    同第一段婚姻一样，她的第二段婚姻也让无数人为之叫屈。如果没有赖亚的羁绊，她也许会更好吧，谁知道呢。但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非我，怎懂我走过的路？他给过她负担，但也给过她从未有过的幸福。

    1967年赖亚病逝，爱玲的写作生涯也回归正轨，几篇新作再次为她赢来了鲜花与掌声。但回想这一生，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到烜赫一时的得意，再到无人问津的凄凉，如今韶光已逝，繁华落尽，她看遍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亦尝尽了五味杂陈的人生滋味，此时的她只想远离尘世，过着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极简生活，不再参与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1995年，这颗闪耀了半个世纪的星终是坠落了。人们发现她时，她安静地躺在地毯上，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手稿、遗嘱和身份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想麻烦别人。

    遥想当年，在圣玛利亚女校的时候，爱玲曾写过一篇《霸王别姬》：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这样的收梢，是干净利落，是不拖泥带水，是杜绝了自己成为别人的牵绊，这不就是爱玲自己么？尽管这一路荆棘丛生，命运不曾温柔待她，她却从不向命运妥协。宁愿世人斥她冷漠，也要坚守自己的原则。

    我们都很清楚自己不该去干涉别人的人生，但现实中却太难以克制。对于亲人，我们难收控制欲；对于外人，我们又难掩八卦心。就是这可恶的控制欲和八卦心成就了一个千百年来的诅咒：世俗的眼光。

    多数人一生都无法摆脱这可怕的诅咒，他们不得不按照世俗设定好的道路去走完自己的一生——读书，上大学，结婚，生子……并把这个流程悉数传授给他们的孩子，似乎不这样做就“有违天理”。上一辈会告诉下一辈，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不这样走，你就错了。即使他们走了这“正确的路”后并没有得到幸福，而是无所适从、抱怨横生，他们依然会勒令你走这条他们想象中正确的路。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势必就会沦为别人控制欲和八卦心的牺牲品。别人简单的一句话，但为这选择负责的人却只有你自己。难道真要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去迎合别人的意愿么？

    对于世俗的眼光，爱玲是毫不在意的，因她有着强大的内心和独立的意志。所以她潇洒达观，看得通透；她可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耗尽青春去复制别人的人生，或是费尽心机去追求物质的享受。

    《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因贪恋上流社会的生活而沦为姑妈的傀儡，开启了她的货腰生涯。虽然一时光鲜，可等待她的却是无尽的黑暗。《连环套》里的霓喜，永远寄希望于男人，失去一个，就物色下一个，以图一个暂避的港湾......她们的悲剧人生也许源自她们的传统家庭，让她们没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也许源自自身的贪念，使得她们在欲望中迷失了自己。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爱玲不希望看到的。

    《倾城之恋》里，月下的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对于爱玲，我理解她的冷漠，亦能欣赏她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