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顶的太阳,正懒懒地亲吻着龟裂的黄土地。流云你来我往,自由穿梭在广袤无垠的天际。虽是隆冬,阳光从天而降,洒在房前屋后的杨树、椿树、乌桕树、皮柳树和枣树上,立刻给它们注入活力似的,镀了一层闪眼的金光。偌大一棵枣树的枝干下,落了一堆干枯的叶子,其间还依稀可见几只明显发酵了的枣核,滋养着树下的一丛小草和几株无名小花。枣树旁边的院墙根下,醉卧着三两外形蒙古包的麦草垛。靠里的干燥的草垛里,不知何时挖了一个仅容一人蜷缩的空间,里面传出如雷的鼾声。
此人看起来约莫花甲之年,头发杂乱蓬松,胡须如野草疯长,黑黝黝的圆脸上漾出婴儿般平静的容颜,干裂的上下唇一张一合,自然吞吐着温暖的气息。脑袋下似乎还枕着一个破旧的包裹,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由于空间狭小的缘故,他不得不尽量蜷缩身体,微曲的右腿架在似乎短了一截的左脚上。草垛边一只老狗和身材娇小的花猫肆意追逐着,它们热闹的嬉戏声突然惊动了老者。
“去-去-去-”老者唇齿间发出愤怒的驱赶声,花猫一溜烟散开了。他皱起眉、咳嗽两声,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太阳都晒屁股了。得赶快起来,不然东家出院门弄柴火发现他,可就麻烦了。他拿皮包骨头、还有些颤抖的大手揉揉眼,立刻坐了起来。
一根半尺长的圆木横在他右肩膀,一端挂了那破旧的包裹,另一端挂上红丝带缠系好的铺盖卷。他右手拄着一只栎木拐杖,看得出大概是从哪个林子里临时捡的,栎木的表皮已经磨得油光发亮。老人一瘸一拐,往前走去。膝盖处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棘滑破了,又或者被野狗撕扯了,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撕坏的碎布条像一面旗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他身后跟着的是那只老狗,一摇一晃,好像风再大点就能立马把它打翻在地了。
老人走上一段堤坝,觉得有些累了,便就势卸下肩上的担子,从那个破旧的包裹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掏出一卷黑色细丝线和一把明晃晃的绣花钢针。他微微仰着头,左手拿绣花针,右手拿黑丝线,可右手实在抖得厉害,黑丝线接近针头的小孔,他憋一口气穿了半天仍不能引上线,额头很快沁出豆大的汗滴。
“我是老了!”他揉一揉浑浊的老眼,“真的老了么?”事实摆在眼前,却不敢承认。他心底立刻泛起一阵酸楚的五味杂陈。
迎面走来一老者,是我的二叔。他年近六旬,塌着腰、佝偻着背,常年戴一顶灰黑色的鸭舌帽,遮盖着那片全靠地方支援中央的脑壳。他一手拖着一只竹编粪抽子,一手提着一把粪叉子,见到猪粪、鸡粪、狗屎和猫屎便两眼放光,猫着腰、飞快地拿粪叉往抽子里拨弄。半小时功夫,粪抽子满了,便折返路往回走。
“你不是王小中吧?”二叔走上前,看到端坐坝上、正穿针引线的流浪汉,试探地问他。
流浪汉抬起头,看到一张似乎熟悉的老面孔,他右手不时撩拨着后脑勺,却想不起我二叔的名字。
“我是王小中。”他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好像几天没有吃饭,事实上他确实两天两夜没有吃进一粒口粮,连一滴水也没沾。
“我是刘坚强!”二叔提起嗓门,兴奋地冲过去。
两人握手,声音洪亮、激动地寒暄起来。原来二叔和王小中曾是高中同学。不仅如此,我母亲和他们也是同学。听母亲提起过王小中,也讲述过关于他的故事。我觉得那应该是我们村有历史以来最凄婉的恋情故事。
2
那是二十多年前,王小中与我们同村,他家在奶头山南头的山脚下,我家在北头的山脚下,相距不过一两公里。我们两家之间的山坳里,住着我二叔和二婶儿云儿一家。母亲说,三五公里外的邻村魏家湾儿有着一个姑娘,名叫青儿,她精致的小鼻子下,是可爱的樱桃小嘴,笑起来便露出齐整、白花花的两排牙齿。牙床上排居中的位置,长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周描着一层浓淡相宜的桃红色眼影。眉宇间长着一颗清秀的美人痣。
青儿和云儿是老邻居,她们和王小中,我二叔还有我母亲是同班同学,说不清是死党还是好友。那时的王小中帅气小伙子一枚,身体壮实,眉清目秀、半眯着的小眼里常闪出锐利的光,上唇修着整齐板寸的小胡须,和两腮上状如南北美洲的络腮胡连成一片,实在标致极了!
魏家湾儿是王小中往返中学的必经之地。起初,王小中习惯和我二叔结伴而行。不知哪个时间点开始,王小中开始找各种借口甩开我二叔,等我二叔走远了、不见了踪影,才独自悠哉上路。一次二叔落了书本和修改过的试卷册,折返回去的路上发现了那个秘密。原来,王小中和那个长着美人痣的青儿搅合在一起。两人手挽着手,似情侣般有说有笑。
“王小中,你不是个东西!“二叔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往地上啐一口痰,骂咧道:“你特么不是东西,见色忘友的家伙!”
路尽头的转弯处,二叔撞见迎面而来、有些鬼鬼祟祟的云儿,浓眉大眼的她一直盯着前方,好像有什么心事。
热恋中的王小中太幸福了,幸福得红光满面,天天像喝了半斤二锅头、醉醺醺的。母亲说,其实王小中的家境并不怎么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那么疯狂地喜欢一个姑娘。话说早些年王小二的父亲是担货郎,专卖老三样。香脆的糙米杆儿,用防潮塑料袋裹两三层,系严实了,装入大的防水蛇皮袋,再放入左右两个大箩筐。一堆明晃晃的顶针、绣花针,分别固定在两个木匣子里,然后装入一个破了的帆布书包里,将旧书包套在脖子上,斜挎于胸前,开始走街串巷、走南闯北地扯着嗓子叫嚷:“米花儿——顶针——绣花针——”一天到晚赚不了几个小钱不说,整个人天天不着家。王小中家后是一片坟地,喜欢嚼舌根的长妇们常私下嚼着舌根,说小中家风水不好,他们家早晚会出事情。
果然,一个黑得看不见人脸儿和五指的深夜,呼呼的穿堂风在院里打着旋儿、把门窗摔得砰砰作响。母亲抱着年幼的王小中,两人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嘴里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第二天,人们意外发现王小中的母亲疯了。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四处跑不说,还大小便随地撒,太可怕了。
三年不过,一个飘着小雨的秋后的黄昏,王小中的母亲失足跌入大坝后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堰河。人们发现她已是次日清晨。有的说,她是给王小中捞菱角吃、不小心滑下去的。有的说,她是神经恢复正常后,突然鬼使神差走向水库,好像有神灵在召唤,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3
王小中母亲走后,父亲抹几把脸上的泪痕,咬一咬牙、照例走南闯北地叫卖那老三件。身为一家之主,毕竟还得为家里的几张嘴着想。这可难为了少年的王小中,身为老大,他带着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只能硬着头挑起锅碗瓢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活计。短短一两年,王小中少年老成,少了笑脸,脸上常露出同龄人绝没有的坚毅和忍耐。
恰恰那段时间,一个叫青儿的姑娘走进他的世界,常给他带来轻松和愉快的气息。他们拉着小手,一起看堂前的杨柳吐出淡绿的新芽,一起嗅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槐花儿的芬芳。青儿仰着头看柳梢头爬虫似的密密麻麻的嫩芽。王小中便一个机灵爬山去,折一些毛茸茸的、粗细相宜的枝条,从腰间的挎包里掏一把小刀,麻溜地划上两道,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小心地转着圈儿揉捻,很快一个空心的柳皮口哨出炉了。一曲《田野静悄悄》,把青儿唬得张大嘴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发呆。
屋后的奶头山上有一排桑葚树,每年五六月果子由浅红变成紫红,王小中便背起青儿上山采桑葚。王小中踩稳树杈,摘满两口袋桑果,顺着树干哧溜滑向地面,往青儿手里塞两大把果子,张口就来几句诗文:
“桑舍幽幽掩碧丛,清风小径露芳容。参差红紫熟方好,一缕清甜心底溶。”
青儿嚼着晶莹剔透、酸甜软糯的桑葚果,回味着那首颇有意境的古诗,不觉心中荡漾,她认为自己无疑是村里最幸福的姑娘了。“不,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她微笑着这样想。
桑果吃过瘾了,两人找一石板坐下,青儿给他讲起自己的家庭。她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曾是魏家湾绝无仅有的电工,家庭条件一度殷实。别人常吃萝卜白菜的岁月,他们院里常常飘着清炖牛羊肉的诱人香味,闹得邻里的孩子常躲在他们大门口的院墙外偷偷闻味道。然而天妒英才,青儿十岁那年,也就是弟弟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在村外的变压站校对电表的时候,被地上脱落的一根发花起毛的高压线直接击倒了。附近的人们闻声赶来,将他紧急送往乡卫生所,然而半路上人就没气儿了。
青儿讲起父亲的时候,欲言又止,眼圈红红的。王小中赶紧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指尖从她带着蝴蝶结的长发间游离着,抚慰着少女一颗脆弱的心。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悲伤过度,提前三个月早产了青儿的弟弟。早产儿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和耐心,像河面上走急的漩涡吞噬着周边的万物,也裹走了青儿母亲多年积蓄的所有家当。母亲着急上火,落下偏头疼,外加哮喘,只要遇到凉冷天气,不分白天黑夜咳嗽不止。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突然坠入深渊。没了男人的依靠,这家还叫家?如此矮小、瘦弱的母亲,独自拉扯四个孩子,谈何容易……
青儿讲到自己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王小中抱紧青儿,多说无益,他心里暗自许下一个诺言:今生今世就是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也要让青儿过上好日子。
4
然而现实是赤裸裸的,命运给他当头一棒。他的后半生真的就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了。
他和青儿频频结对而行,在田间地头漫步,在河边和槐树林逗留的事情很快被闲人告发给了青儿母亲。告密人是一个和青儿身高、年龄都相仿的女子,她气势汹汹、口若悬河道:“王小中太过分,我亲眼看见他把舌头伸进青儿嘴里,吃糖一样地享受……”过一会儿又添油加醋地说,“他俩脱光衣服,时而叠坐一起,时而地上打着滚儿,呼哧呼哧一顿猛虎操作,最后俩人烂泥一样粘合在一起……”
“够了,够了!”青儿母亲张大嘴巴,她愤怒地朝来者痛斥道,“和你不相干,你回吧!”那人自知无趣,一溜烟逃开了。
晚上青儿踮着脚走进院子,母亲竖着耳朵听到动静,她二话不说冲出来,把青儿拉进房间,从外间的供桌请出青儿父亲的遗像,关紧房门,母亲唱戏似地开始哭哭啼啼:“你爹走得那么突然、一句留给我们的话儿都没有。这么些年,我们在魏家湾儿过的是什么一番日子,想必你和弟弟妹妹都有体会,没有顶梁柱的家就是漏风漏雨,还免不了受人冷眼相待。想当前,你爹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从路的一头到另一头迎面走来的张张老面孔,不是递香烟,就是猫腰腆脸、恭恭敬敬给点一只香烟。你爹一走,他们都登天了,个个鼻孔朝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母亲流下晶莹剔透的泪水,她悻悻地喃喃道,“真的是人走茶凉,太可怕了,可怕了!”
突然,母亲攫住青儿的衣领,瞪大昏暗的眼睛:“我警告过你不下两次了,事不过三!”眉头拧成一团麻花,额上的青筋跳动着、清晰可见,母亲显然有些激动了,“嫁给那个穷鬼担货郎的儿子,我绝不同意!不允许你再和他有任何接触,趁早死了那颗心,只要我活一天,你休想!”母亲的声音震颤着,然而又是那么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可以周旋的余地。
青儿“噢-”的一声,差点昏厥在地,她摇摇欲坠,倾倒的瞬间突然抓住床头的大衣柜,“妈-妈-”她满脸焦灼,拖长嗓音、有气无力地恳求道:“你不能这么残忍,我们都相爱五年了,人生又能有几个五年呀!”
“不行,必须断了,不能嫁给那个穷鬼!”母亲咬着牙、决绝地说道,“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妈,从我的死尸上踏过去……”话没说完,从墙角的案头扯过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手腕就要扎下去。
“妈!妈!”青儿吼叫着,霎时扑向母亲,一把夺过剪刀,她扑腾跪了下来,“妈,求你别这样,我全听你的,我不再和他来往了!“母女两人立刻抱在一起,低低的抽泣和呜咽声在小院发酵着,给清冷的夜增添了几分孤寂。
第二天,青儿软泥似的瘫在床上,呆望着满是裂缝和蜘蛛网的天花板,眼里噙满了泪。母亲敲房门喊她吃饭,她也不应。她眼圈红肿,小声抽噎着,她想:“母亲曾是大家闺秀,她温柔、善良、贤惠、端庄,什么时候变成如今一番模样了呢?现在的她暴躁、世俗,张口闭口谈钱,仿佛周身被钞票束缚着不能轻易动弹。
王小中几天见她不得,心里着急,便独自踱步来到奶头山下的村北头,悄悄溜到屋后,只见小窗紧闭,他轻声唤着青儿,里面没有回应。他绕到前院大门口,提起门上的铁环把手将大门摔得叮当作响。
青儿母亲走出来,怔了一下,竟客气地让开路让他进去了,只是让王小中意外的是,母亲迎他走进的是正厅的堂屋。等他们跨过门槛,青儿母亲虚掩了门,“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5
青儿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心里想着王小中,念着他们曾手拉手一起看堂前的杨柳吐出淡绿的新芽,一起嗅槐花儿的芬芳,想起心爱的他用柳皮口哨为她深情演绎《田野静悄悄》,想起奶头山上王小中背起自己采摘桑葚,那晶莹剔透、酸甜软糯的桑葚果,真的太好吃了。青儿不自觉吧嗒了一下干枯的嘴唇。
他呢,他现在哪里呢?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来找过我?她缓缓起身,突然紧闭双眼,凄惨地“啊”一声,身子向后颤抖几下,“别了,王小中,永远地忘记我吧!”她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阳光从门缝斜射过来,她想身子都快要发霉了吧,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她拖着柔弱的身体和有些沉重的脚步,沿着午后的小河一直往前走。约莫走了个把儿小时,她有些累了,便停下来坐在一个高耸的田埂上歇息。与田埂平行的地方,是一条弯曲的水渠,水渠将田地分成两部分,一侧是绿油油的水田,另一侧是一滩浅浅的水草地。顺着水草地的方向,她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男子虎背熊腰,高大威猛,身体弯成一把强力的弓、手里拿一把铲子正在草地里挖荸荠。这背影好像有点熟悉,青儿望着男子的背影痴痴地发呆。
“给,尝尝我家新出来的荸荠!”青年走过来,手里满满捧着洗净好的、外形像栗子的荸荠。青儿接过,嘎嘣嘎嘣地吃着,多么干脆清冽的美味!
一个星期后,荸荠青年身披一套蓝色羊绒面料西装,脚踩一双油光发亮的大头皮鞋,手捧着一大束玫瑰,嘎吱嘎吱地走进魏家湾儿。在乡邻们众目睽睽、热闹的七嘴八舌下,青年径直走进青儿家的小院。青儿母亲很高兴,给青年端茶沏水,剥坚果递瓜子。青儿撅起可爱的樱桃小嘴,露出那久违的、齐整又白花花的两排亮晶晶的牙齿。
青儿和荸荠青年农历十六大婚的消息在魏家湾儿传开了,传进奶头山一带的小村庄,也传到王小中的耳朵里。那几日王小中坐卧不宁,像得了慢性阑尾炎的病人,腹腔疼痛难忍,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青儿大婚的前一晚,王小中鬼使神差地走向魏家湾儿,三五公里的近路让魂不守舍的他活活挨了两个多时辰。
月光流水般倾下,洗白了房前屋后的杨树、椿树、乌桕树和皮柳树,也洗白了走也走不到头的乡间小道。王小中好不容易挪到奶头山下的村北头,悄悄溜到屋后,小窗仍紧闭,但依稀可以瞥见窗缝边挤出的一似光亮,青儿还醒着!他仿佛听到青儿在小声抽泣,他禁不住敲了三下窗门,这时他们曾悄悄定下的暗号。
他又绕到院门外的墙根边,侧着身子听动静。门吱呀开了,他听到青儿熟悉的脚步声,又听到窸窸窣窣攀上院墙的声音,他靠墙站稳了、让青儿踩着他肩膀再顺着他燥热的脊背爬下来。两个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地簇拥一起,倒在了身后的柴草垛里。
6
青儿大喜的日子,王小中散乱着蓬松的头发,沿着他们走过的田间地头漫步,在他们温存过的河边和槐树林里胡乱躺着,像奄奄一息的老狗、可怜极了。那年正是他们备战高考的关键时刻,青儿辍学成婚,王小中彻底崩了,似一个野鬼、不分白天黑夜地四处游荡。附近村里的人看见他,都躲远了,迎面牵着孩子走来的大人慌忙抱起孩子掉头或者往垂直方向的小道立马绕道而走了。
有时他摇头晃脑,口里振振有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有时,他坐在桑树下,念着:“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有时,他躺柳树下,口里哼着: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后来,人们看到他唇齿振动、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再也听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了。
母亲说,青儿和荸荠青年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哺乳半年后撇下孩子给男方父母,男人撇下几亩荸荠田地,两人裹着行李一起外出打工了。
奶头山的人们很少见到王小中了,一年后有人见到他挑着一根半尺长的圆木,一端挂了只包裹,另一端挂了红丝带缠系好的铺盖卷。别人问他哪里耍去了,他一脸木讷,欲言又止。我二叔撞见了他,把他拉进院子里,几杯热酒进肚,他才老泪纵横地道出实情:他打听到青儿和荸荠青年去了县城纺织厂做工,于是他一路乞讨一路歇息,赶赴五六十公里外的纺织厂,哪知还没踏进大门口就被保安轰了出来,包裹和铺盖卷被仍得满地滚。
谈吐间,他瞥见上菜斟酒的云儿,没认出来。“你好有福气,弟妹真漂亮!”他咧着嘴笑、露出一排镀了芒果色的牙床,朝我二叔打趣道。云儿看着一脸沧桑的他,鼻子一酸:“王大哥,我错了!”她耷拉了头,身体弯成九十度,“我不该告密,请原谅我,否则你和青儿真有可能在一起,即便没在一起,你顺利参加高考、考进大省城,没准就鲤鱼跳龙门了。”
王小中心里一惊,原来云儿曾经爱过她,而且那么地爱他,暗地里跟踪他,也观察着他和青儿的一举一动。情到深处自然寒,得不到就毁灭。云儿伤得该有多深!
“都过去了,不说了!”他端起酒杯和我二叔继续碰着,“时也,命也!”他叹着气。
再两年,他挑着那根圆木扁担,一端挂了包裹,另一端挂了红丝带缠系好的铺盖卷回来了。相熟的人围拢来,看着他头发杂乱蓬松,胡须如野草疯长,嘴唇干裂像大旱的黄土地,人们纷纷唏嘘不已。原来,王小中听说青儿和荸荠青年从纺织厂辞工去了大省城,于是拎上行李和铺盖卷一路追随,风餐露宿,沿街乞讨,走过的路、吃过的苦自不必细说。
7
一阵风来,坝上掀起大片大片的沙砾和灰尘,扑面而来,我二叔剧烈咳嗽几声,忙转头躲闪,突然看见尘雾之中的王小中,他竟然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咧着大嘴巴哈哈大笑。
“你又去找青儿了,一把年纪了,图什么?”二叔看到王小中在用那油亮亮的衣袖擦着眼睛,显然有东西刚刚进去了。
“我就想找到青儿,和她当面说上句话儿。”王小中苦涩地呲着脸。
“你不知道他男人跑了?”我二叔看到他一脸的惊愕,继续说,“我也是听人说,她男人很能闯,去省城一两年后就深受领导器重,建筑队当了包工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果然是真理。后来,听同村的二杆子说她男人喜欢上了一个东北女人,明明大他七八岁,都半老徐娘了,不知道他喜欢对方什么。”
王小中身体晃动了一下,面部流露出一种极度扭曲的表情,他像只受伤的老绵羊,怯怯地问“后来呢?”
“青儿离开了他,再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我要找她去!” 王小中提起那根半尺长的圆木、横在右肩膀,一端挂了那破旧的包裹,另一端挂上红丝带缠系好的铺盖卷。他借着那只栎木拐杖的劲儿,忽地腾起。
“等等老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我二叔起身追上他,“云儿告诉过我,青儿新婚大宴的当天晚上找过她,她留着泪让传话给你,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你的,名字叫王小小。”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追着要找到她,试图当面质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他从里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卷了一大卷一毛、两毛、五毛和一块的纸币,他拆开了塞到我二叔手里,“请你一定要常去看看我的孩子,它叫王小小,是我王小中和青儿的亲生骨肉。”
说完,他挑起那根半尺长的圆木、横在右肩膀,一端挂了那破旧的包裹,另一端挂上红丝带缠系好的铺盖卷,拄着那只栎木拐杖,一瘸一拐走向远方。
寂静又落寞的小村庄,炊烟袅袅升起,不时传出几声鸡鸣狗吠。天空被夕阳染成了血红,猩红的云彩倒映在河面上。河边悠悠行走的他,是那么形单影只,红彤彤的身体被残阳拉得长长的,他身后跟着的仍是那只老狗,走起路来依旧一摇一晃的,在黄土地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成了一道凄美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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