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甲,是他自己起的。不只是因为他是杀手,更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只是这人间的过客,而名字,只是便于他识别的代号。
大雪茫茫,如扯碎的白绫,预示着一场葬礼的来临。
地面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足够埋你的尸体了。安心去吧!”甲手中的刀闪着比雪更冷的光。
“我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家里苦等,今天是除夕夜,我生不能和她们团聚,请在我死后送我的尸体回家。”
甲称这个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人为乙。他杀过很多人,多到他自己都懒得去记了,每一个,他都称作乙,只是为了和自己区分开。
乙目光坚定,神情从容。甲抬起刀,应了一声:“放心!”
刀无声落下,鲜红的血浸洁白的雪。喷溅在雪地上的血如寒冬里盛放的梅花。
窗前的红梅映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显得格外孤清。
往年悦人的红梅,此时在焦急的等待中,尤使人不安。
妇人抱着七岁的儿子,守在火炉前,心里一片凄冷。
能够温暖她的那团火还没归来。
能够温暖她的那团火再也不会归来。
大门一直开着,灯笼里的烛火异常明亮,甲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要你还没回来,门口的灯就会一直点着。你远远的就能看见,家在这里。”
这是妻子说给甲听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接到家人通报的妇人带着儿子跌跌撞撞的跑到大门口,丈夫的身上已经被雪覆满了。
这是乙的家,从此这个家里不再有乙的存在。
乙的儿子扑在爹爹的身上嚎啕大哭,稚嫩的呼喊声令闻者无不动容。
甲没有任何表情。
乙的妻子虽然悲痛,并没有大哭,面上带着泪,浑身颤抖着,走到了甲的面前,向着他施了一礼。
“多谢你送我丈夫回家。”
“是我杀了他!这是他的遗愿!”
所有人都是一愣,除了乙的妻子,她脸上无限哀伤,语气却是淡然:“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仍然要谢谢你。”
甲转身要离开,乙的儿子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站住!”
甲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脸上挂着泪水,眼神中蕴着坚定。
乙的儿子死死的盯着甲,突然跪在了他面前,说:“我要拜你为师!”
甲冷冷地说:“为了杀我为你爹报仇?”
“不错!”
没有一个七岁的孩子眼中会有那样浓重的恨意和坚决。
“襄儿!”乙的妻子痛苦地叫了一声,把孩子抱在怀里。
襄儿无比留恋地抱着娘亲,突然推开了她转过身子对着娘亲叩了三个头,说:“儿报了杀父之仇,就会回来与娘亲团聚!娘亲保重!”
说完,站起身,走到了甲的身边,说:“你可敢收我?”
甲看了看悲痛欲绝的乙妻,又看了看坚定无比的乙儿,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做乙儿!”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襄儿留恋的望了娘亲一眼,毅然决然地跟着甲的脚步走了。留在身后的,是一个与他再也没有关系的世界。
十年后。
江湖上一个年轻的杀手崭露头角,凡他所认定的目标,没有一个人能从他的刀下逃命。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乙儿。
甲和乙儿第七十八次站在对立面。
乙儿第七十八次杀甲,又一次,他的刀比甲的刀慢了一分。
“你还可以再快——只要你能控制住即将为父报仇的兴奋和喜悦。我说过很多次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一定要心无杂念。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影响你,使你成为别人刀下的鬼。”
十年了,甲对乙儿的教导,连他自己都时常会恍惚,把一个七岁的天真孩童教成一个满手血腥的冷酷杀手,再来杀了自己,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过了十年了,甲连自己的年纪都几乎忘记了,他却清楚的记得,妻子已经离开了二十年了。
那天是妻子的忌日,甲带了妻子最喜欢吃的山药糕到她坟前拜祭。
坟上长满了雏菊,如妻子,没有十分艳丽的姿色,却别有一番清新淡雅,无论何时,总能让他心旷神怡。
一把刀,蓦然出现在甲的眼前,他没有带刀。
“一个合格的杀手,竟然会不带刀,你可能死得安心?”乙儿握刀的手没有了颤抖,眼神中也没有了任何感情。
“乙儿,我有一个故事,讲完你再动手。你问了我十年,你爹爹只是一个生意人,是什么人要收他的命?是我自己杀的,没有收任何人的钱。”
乙儿虽然觉得愕然,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妻子过着平凡生活。那天也是大雪,天冷得手都伸不出来。夜幕时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跃入了我家,求我们救他。我妻子极其善良,不但救了他,还留他在家里养伤。
妻子有了身孕,想吃些鲜橙,我出门买了鲜橙,再回家,妻子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且衣衫不整。那个被救的人却没有了踪影。
我埋葬了妻子,一边在江湖上打听那个人的踪迹,一边苦练杀人技巧,渐渐成了杀手。十年前,我终于找到了他,就是你的爹爹,他已经从一个杀手转变成了正经的生意人,而且有了圆满的家庭。
他多年不曾握剑,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了结局。因此他只是求我送他尸体回家,就引颈待死了。
我本不打算收你,并不是怕死在你手里,而是不想你成为一个满手鲜血的人,那样,你就再也回不去了。只是你满腔怒火和恨意,如果任你在江湖上游荡,或许还没杀了我,就已经死在别人手里了。
我和你爹的仇已经结束,你杀了我,就隐退江湖,好好侍奉娘亲终老吧。”
手起刀落,世上再没有甲的存在。
甲的妻子坟旁,多了一座坟,没有名字。乙儿不愿在墓碑上写甲之墓,那是刀口的代号,不应该出现在他和妻子相处的空间。
十年了,乙儿终于可以叫回襄儿,终于可以回到他的家里,撒着娇再叫一声娘了,十年前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哭过的他,竟然湿润了双眼。
家的方向,家的位置,他都刻画在记忆中。只是他记忆中的朱漆大门,大羊角灯,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
“这是怎么了?”襄儿问路人。
“听说这家的小少爷在江湖上惹了是非,被人灭门了!真惨呀,几十口人,一夜之间被杀了精光,尸体都烧成灰了,可怜啊!”
襄儿跪在废墟上,突然明白了甲临死前的释然,他一直在等死,生对于他而言是一种负累,死才是解脱。
手中的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是杀手的耻辱,可襄儿不在乎,他现在不是杀手,是十年前倚在娘亲怀里的小小孩童,他在等着爹爹回家团聚。
那天是除夕夜,天降大雪,窗前一枝红梅开得正好,襄儿嗅了嗅,一阵暗香浮动,围绕着薰笼,带着暖意侵袭着他的眼皮,他含含糊糊的说:“娘亲,我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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