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小李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0-11-06 00:02 被阅读0次

    “小李”是个剃头师傅,也是老一辈人对他的一个习惯性称呼。年轻人不知道这是他的姓,以为是名字,也就沿袭这个叫法(当然是在背后),七十多岁的他被叫得长不大似的。

    “小李”家在大队的中心路边,理发的铺子,以前在房子西边的一间小屋子里。后来孩子们都出门了,一亩三分田也给人家种了。家里就显得空空荡荡,他嫌来回跑麻烦,索性把铺子搬到堂屋里了。小屋里面堆放些平时不怎么用的家什,然后木门一关铁锁一锁,看都懒得去看一看。

    没人来理发的时候,老李喜欢坐在靠大门边的小竹椅上,旁边还有一个摆着棋盘的矮桌子。他盯着棋盘,摇头晃脑的,似是在研究棋谱,嘴却没停,原来哼着的是黄梅小调《打猪草》,词却是自己胡编的:

    老汉本姓李,呀仔依仔哟

    是个剃头的呀仔哟

    今天没人了嗬黑

    没人我欢喜呀呀仔依仔哟。

    对面还有张和他屁股下坐的一模一样的椅子,似在等着一个人来陪他。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的,就如同有部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一样。像个摆设。马路上人来人往的,也有渐渐多起来的小车子,即使喇叭按得再响,他也不会轻易扭过头。

    据老人们说“小李”是个苦命人,自幼便没见过父母,是叔叔带大的。年少时,叔叔眼看自己的孩子要成家,房子不够住,就和队长求情,在队屋的隔壁给他撞了两间土基茅草房,让他单过,这只是名份,吃还在叔叔家。

    十六岁那年叔叔“逼”着他去学泥水匠,出师后做了一年就不干了。他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夏天太阳晒在背上像有火在烧,热气熏在脸上,辣辣的,汗总是流不完;冬天时,冷风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手上的土坯总是一块比一块冰。晚上到家了,也没火桶烘,睡到半夜,手一碰到自己身上的肉还以为摸鱼人的手伸进来一样。他想还不如在生产队里做工舒服一点。叔叔见他死活不做就又哄他学剃头的,说剃头的可以在屋里剃,吹不着风,淋不着雨,像供销社里的营业员,他便答应了。

    叔叔之所以替他着急自然有他的想法:这孩子没爹没娘,房子狗都跳得过去。没个手艺只怕以后不但成不了家,连吃饭都是问题,混混以后就成废人一个,还得自己家里人替他擦屁股。

    那时候剃头都是“包头”,就是一个人一年多少钱,规矩是一个月一次。剃与不剃,多剃少剃几次价钱都一样,年尾分红时收工钱。一个大队十四个小队已被两个剃头老师傅瓜分了。他学了一年手艺后,叔叔只得又请队长们吃饭喝酒的,好话说尽才揽下三个生产队的剃头活。他孤家寡人一个,日子还能过得过去,只是渐渐大了到了婚娶的年龄,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生产队不忙的时候,他最忙。拎着个小木箱子,里面放着剃头的工具,人还没离窝,声音就出来了:

    小子我姓李,呀仔依儿哟

    是个剃头的呀仔哟

    顿顿去蹭饭嗬黑

    好想个烧锅的呀呀仔依儿哟

    他剃头专门挑那些有姑娘的人家跑,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便想搭讪几句,可就是没人多答理他,除了应付两句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底细,虽然他的个头高,皮肤白皙,但怎么也掩饰不掉,满脸得天花时留下的坑坑洼洼的后遗症,还有稀稀的头发。最关键的还是他的家底,像村里的大河水一样清澈,谁会看上他哟!那时人家都叫他小李子。

    有年开春过后,乡下人叫“荒春”的四月。一日傍晚他在隔壁队剃好头往回赶,边走边盘算着到哪家蹭饭。刚进村就看到小六子怀里揣着什么鬼鬼的往家钻,他一叫惊得小六子差点摔倒,看到是他便露出满口黄牙:“我以为哪个呢?突然一声鬼叫能吓坏人的。”走近时,小六子压低声音说:“想吃狗肉喝酒不?”他不屑一顾:“你去偷的啊?”小六子头一扬:“你管哪里来的,想白吃白喝可不行,掏两块钱就带你,不然没门。”“你狗日的强盗啊,一斤老白干就几毛钱,你还要两块?”这话没说出口,想想那诱人的狗肉,他把骂人的话又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那天晚上小李子喝高了。这小六子贼精,说好每人一杯均喝的,他利用倒酒的权力,每次给自己斟浅一点,干杯的时候又留一点底子,他怕酒不够喝完了小李子还要喝,又要跑一趟代销店,毕竟收了人家的钱。小李子本来就贪酒,又花了钱,明明知道他玩这小把戏就装作没看见。这一增一减的,就比小六子多喝了三两。

    月色朦胧中,小李子哼着结结巴巴的小调儿,东倒西歪总算到了家门口,推推门是掩着的,也想不起来走的时候门扣搭上没有?一进门就摸到床上倒下了。

    第二天村里便爆出一个特大新闻:“小李子昨晚捡了个烧锅的(老婆)”。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相信的人便说“你不相信,你上午看到他了吗?昨晚犁田累得爬不起床了。”也有性格犟的人便去队屋边张张,真的看到门边的竹竿上晾着女人的衣服,便不吱声了。

    后来有人打听到那晚小李子倒下才发现床上有人。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手一摸就摸到女人的胸部,肉肉的,热乎乎的,但他想继续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打回来了,便惊出了一身汗,忙爬起来点亮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女人偎缩在被窝里,零乱的头发散在被子上,小李子见她没有逃走的意思便吹灭了灯火。

    那几天小李子天天起来的晚,但小曲儿哼得敝亮:

    小李子有福气,呀仔依仔哟

    捡了个烧锅的呀仔哟

    再也不蹭饭嗬黑

    天天回家里哟呀仔依仔哟

    这中间许多事旁观者是看不清楚的,别人能知道的是,他烧锅的五年间给他下了三个崽。幸亏后来国家开始了计划生育,不然一家人凑满一桌也是很快的。

    有了手艺的小李子始终是饿不死也发不起来,像秋天的溪流一样清澈见底而又不涨不断。年轻人人外出的多了,“包头”的活名存实亡,要他剃头的也只有一些老熟人了,自己的孩子渐渐大了,只得再在房子边接一间,想翻建也是有心无力。儿子高中毕业时,他想让儿子也学理发,哪知道被儿子一顿臭“呛”:“你做了快一辈子剃头的,都挣了些什么?”“呛”得他心里酸酸的,说不出话来,眼睁着儿子和落榜的同学一道去苏州打工去了。小李子这才着急了,自己这么糊着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再过几年儿子要讨媳妇,要结婚,要房子,一连串的事情四季紧连着的,像自己一样捡个烧锅的好事,现在这个社会应该没有的了。他想去街上借间门面开店,又没本钱,无奈就在靠马路边的自留地上,自己动手搭间小屋,买了块玻璃镜子,椅子,一个没挂牌子的理发店就这么静静的开张了。

    生意不温不火的,村里的楼房倒是一家家比赛般多了起来。他想起了做泥水匠,求人去做了一天,弯了一天的腰像是别人的,到晚上睡觉时还是弯着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外打工的大儿子倒是有本事,两年便挣了不少钱,替他争了一口气也盖起了楼房、尽管没装修,外墙也还能数得清多少块红砖,但着实让他说话口气大了点,走路腰也直挺了。只是他似乎有点想不明白,自己辛苦了一辈子住的还是像狗窝似的房子,勉勉强强没有饿肚子,儿子出去没几年就整个大楼房出来。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手艺再好还要靠国家的政策好,国家不改革开放,儿子,孙子,重孙子还得守着那点土地,还要过自己曾经过的日子。后来大儿子又将家里人都接过去了,说是开了个什么装潢公司,缺帮忙的人手。

    这时候的小李子其实是老李了,来剃头的也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剃个头,刮刮胡子差不多就要半天的时间,这个时候他不着急了。儿子几次也要他去看工地,他都借口不习惯没去,他去了怕老太婆唠叨,反正家里孩子房子都不用自己操心了,一个人在家,天地都是自己的。想不到做了一辈子,老了还能这么潇洒。村里那些老人去世了的也都请他去剃个丧头,吃顿饭,落点“红包”钱,那个小六子去世时,他没等人来报丧就买了鞭炮,裱纸,在灵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有时间没人他望着棋盘瞎想:自己不能动了或死了,谁给自己剃头呢?村里两个老剃头的都走了,自己呢?想多了头疼,便哼起了小曲儿:

    呀仔哟呀仔哟呀仔哟哟哟……却哼不出一个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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