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童年时候的那只老花猫,其实它到我家时,还只是幼儿的年纪。
邻居家的哥哥在外面玩,不知从哪里把它捉了回来。
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外婆曾讲,在我更小的时候有过一只特别懂事的猫咪,会帮人捶背,还会给人梳头。那一定是只聪明的猫咪,不知是不是因此,注定了我一辈子都对猫这种动物恋恋不舍。可惜它惨遭歹人毒手,被药死在门前的坡道上。
我并不记得那幼时的可爱小友,但当这只出身野外的小花猫进家门,四处躲窜,且不让人亲近时,对比了外婆的叙述,又看到它那冷酷而精敏的眼神,我却是心生一种爱不起来的排斥感。
这只花猫不亲近人,它有它自己的性情,在若干年相处的时光里,我深有体会。
它喜欢待在外婆厨堂边的石阶上,懒懒地伏一整个白天。石阶连着前屋平房的屋顶,外公在屋顶侧面留了一个窗子,里头用以堆放杂物。顶上的黑瓦常年累月经受着雨水冲刷,阳光曝晒,却沉默而庄重的匍匐着,当那四棵翠绿高大的水杉不曾因招雷而截掉,绒绒的绿茵会在瓦片上的阴影中滋长生发。
这只花猫会在晴朗的天气里趴在屋顶上,露出绒白毛的肚皮晒太阳,眯着懒洋洋的眼睛。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瓦片上行走,姿态优美如舞者,仿佛它的身体是没有重量的,让人想起:“如履薄冰”这一美丽的词语。
据说三色猫大多都是雌性的,它也不例外。一直认为这只花猫一定是有着贵妇人脾气,却不爱干活的居家懒妇女。真是这么想得,当我感受它那穿过时间岁月,层层叠叠扑来的剪影,很多记忆,都已说不清虚实。
唯独记得,那时候看它卧在石阶不受阳光照射的阴凉里,旁边是一只普通的脏兮兮的猫食碗,它比较认理,不曾打破过几个,因而不需经常替换。若是它不在石阶上,我会仰头看向屋顶另一侧爬满南瓜墩的通风口,那里够它纤巧的身形穿过,它似乎很享受独占一所幽暗杂物间和两个进出口的二层(房顶下的三角空间)。
有时它会站在通风口处,眺望远处的风景,田野、池塘、三两株芦苇、门前的菜畦与坡上的夕阳。连一只猫也会懂得登高望远以尽兴,它是一只懂得审美的猫。
若是这两处都见不着它的影儿,我时常会猜想它到底去了哪?又不知是跑去和“谁家的”厮混了吧?尽管我猜测,它也一定拥有它的社交圈子,我却从来想象不到,它到底去了哪里游荡或嬉戏。
反正,晚饭时候,当外公外婆趁着天空最后的亮色,张罗着把小桌子搬到院子里来开饭时,我们刚落坐在露天小桌边,一转身,就可以见到它趴在石阶上,不知是何时已经归来了。
遇上了我的目光,它会喵喵地,叫得很温柔。但也只有她饿了呼唤食物的时候,才会这么温柔。它是只势利的猫,不求人的时候,是不会主动搭理你的。。
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它是看得懂我的眼神的,因为记忆力有那么多共进晚餐的画面,它优雅悠然地从石阶上轻步迈下,一步步窈窕地走近,在拒我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坐好。轻灵小声的告诉我们,它来了,正在等候晚餐。
它总是会正视我的目光,目光犀利、严肃、了然,审慎而毫无畏惧。似乎它能懂我心之所想。这导致我后来错误以为,动物是能够读懂眼神的,于是往往在坊间寻觅至一只猫狗时,总用友善的眼神去窥测,结果换来它们不屑地一瞥,似乎连记得我的脸也是极不情愿的,原来人在动物的眼里,也可以如此不值一提。我才明白,让动物看得起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有那样的时候,我们开饭了,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今天猫儿去哪儿了?”它没有名字。虽只是一句猫儿,可我总觉得我们祖孙几人似乎在心照不宣的喊它的名字。
“不用管它,晚上就会自己回来的。”外公说。
随后我会在外婆洗碗前,盛小半碗米饭,倒上鱼汤或肉汤,拌拌开,夹几块鱼肉或小骨头,一并倒进石阶上的猫食碗里。
第二天早晨出来,猫食碗已是被吃得干干净净。看来大半夜它曾经回来过,还饿得不轻。
这种给它喂食的机会,一般要时隔好几个月才有一次,我一直认为,因为我长期的不在家,这只没良心不粘人的猫一定会把我忘记。因为猫儿最是无情,哪里有吃得就去哪里,它们是自由的使徒,没有家的概念,不像狗,认定了主人,就是一辈子不离不弃。
可我每当我给它喂食的时候,它总是不会跳开太远,往往是静候在我的手边转圈子,当然,它谨慎的性情依旧让它为我的一举一动提心吊胆,惊得一步一离。但它又会再靠过来,有时候,甚至在我倾倒米饭的间隙,就轻轻凑过头,露着毛茸茸的小后脑舔舐起食物来。
那种情境,让人心头一暖。当然我知道它只是克制不住馋虫而已,才不会有心取悦于人,它是只不通人情的猫。
当我上了初中后,不经常在老家。喜欢猫狗的妹妹会主动请缨,三番两次偷袭食物橱,给它美食开胃,往往被外婆斥责的厉害。可我却不见它收了好处,对妹妹有任何熟络的倾向,甚至一次还曾抓伤妹妹欲抚触的手。我因此恼怒地想,这只无情的花猫,真是生人勿近的典范。
外婆和外公时常去阿姨家住,会连续好几天不在家。它也有偷窃过年腌鱼腌肉的不良记录,甚至曾在外婆某次回家后的第一天里,就有强抢鲜鱼头的土匪行为。外婆气急败坏,直跺脚,骂骂咧咧地待在厨堂里生闷气,好多次发誓要灭了“这畜生”。当然,也只是说说罢了。
它不是一只乖巧的猫,可我一直觉得,宁愿偷吃自己家里东西,也不愿去别人家乞食,正是它爱我们家的表现啊。
它认得外公外婆,我从它的眼神里,能够看出。她对外公外婆家前后两间屋子的熟络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家里人。不知是在什么漫长的猫生岁月里,它大概也认为自己属于了这个家庭,也成为了这所宅子的一份子,于是时常会厚脸皮,在后屋没人收拾的二层里,偷偷扔下一群孩子。有时候是在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橱子里面,有时候是在装电视机的纸盒子里的棉布上……
我好几次看见外婆甩着带灰尘的簸箕或衣物从陈旧的二楼下来,一边对外公嘀咕道:“老猫又在楼上生了一窝……”言语有熟悉的埋怨之意,却颇有已是司空见惯的寻常,就像是日常责备瞎胡闹的孙辈。仿佛对这个不懂事偷汉子的猫姑娘无奈地默认了……这也是它的家啊。可惜的是,它的那些小猫们往往不是夭折,就是胡乱长大,然后悄然离开了。最后竟然没能留下一个继续生活在家中。
记得有一次,外婆外公出门几天,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到家,正在收拾。外婆粗心大意的笑着:“出门的时候没留意,竟然把老猫缩在家里了,一开门它就钻出来,吓我一跳。”
我也是笑着,心想道这么狡猾的老花猫,居然也有被关在宅子里的时刻,可是头一回吧?正这么想着,一脚迈进了后屋房间。
……熟悉的酸臭味扑来,“外婆,这猫是不是在房间里屙屎了啊,怎么这么臭……”
“没啊,我什么也闻不到呀。”外婆拍打着枕头径自拿出去晒了,并没在意我的话。
于是三天后,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外婆视察了房间一周,终于在床后面铲出一坨猫粪便。
再爱干净的猫咪,出不去的情况下,也有憋不住的时候,它竟然还选择了个隐蔽的地方。
又后来,课业紧张,我回去的次数越发的少了。
印象里最后几次回家,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离别的迫近。猫的寿命不过十小几年,我在一年年长大,它在日趋老去。时光给的提示,让我心里隐忧。每一次再见到它,都会暗自松一口气,原来它还活着,且安然无恙。
它背上花色毛发的尖端开始泛白,有种垂垂苍老,暮年之稀的感觉。看着它似乎有些倦怠的小脸,它那依旧明确表明熟知我的眼神,也许是在想,“这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吧?“以前我小时候,她还是个不高的娃娃呢。”它的眼神依旧清明,丝毫不浑浊,却是少了犀利与尖锐,越发和善了。
它喵喵的叫声依旧轻灵细微,温柔地如同夏夜傍晚的风,晚餐时候,它会从桌子底下悠然穿过,尾巴不小心刮到你的裤腿。它比以前更大胆了些,不再警惕的闪躲。不知道是因为相处多年而对我们放心,还是因为总是防备太过疲惫。
坐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它会在我的注视下低头吃食,不再担心被人俯视的不安,它变得更沉静了,却依旧优雅淡定,一如它年轻时的模样。
我还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以一种并不亲密的方式陪伴下去。
高中生活忙碌,大概有两年,我没有再回过老家。
也就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外公因为查出了疾病,被接到市里去开刀,此后好几年,他和外婆一直都住在阿姨家。人都无法控制祸福旦夕,家里的老猫,更是无人问津了。
高考前的暑假,我短暂停留在老家,没有见到它的影子。
外公身体逐渐恢复,他们能偶尔回老家去。
我没敢问他们老猫去了哪里。
因为期待,也许它还能像以往一样,在好多天的失踪后,突然出现。
我期待它像每次我们一家子兴师动众回来那样,它从其他不远的地方,见着我们回来了,就又回家来一起吃晚饭。我期待等我以后有时间了,回来还能看见它。
可是这始终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期想,我没有再认真去想过它。
我也没敢再想,时光匆匆度过,我已是快二十岁的大人了。
后一年高考失利,心情抑郁的我重新回去。一转眼那四棵水杉树已经被砍掉好些年头,我甚至记不清那与老猫长时间的被迫离家相比,到底谁发生得更早。外婆外公老了,历经了好些事情,他们的头发更白,人更憔悴。索性的是尚还健康。
依旧没有看见它。
似乎很多事情,在这些苦读求学的年份当中,在我不曾注意到的时候,永远地改变了。
我无法猜测出它的晚年生活,也许高傲如它,也不得不去别家蹭嗟来之食,亦或日益衰老的身体让它有了上顿没下顿,吃不饱饭……谁又能知道呢。
我想,也许……也许我更愿意相信,它只是有了更好的归宿,不愿回到这个一度不管它生死的家。
大一一年里,又回过外婆家好几回,每次顶多待一两天。似有所待,又似没有。
这个老家对我而言的意义,跟着很多事物的消失,而淡去了。最终,成为印在记忆里的,泛黄的相片。长大,注定会带来一场不可阻挡的告别。问我是悲是喜,其实很难回答,因为难过和怀念并不会时刻存在,只不过偶尔想起,心中会微颤地,淌过熟悉的一道暖流。
今年暑假,一家人又齐聚家中,今年是幸福的一年,没有苦痛,摆脱了高考失败的阴影,我从学校回来,一大家子欢乐的聚在老家吃团圆饭。阳光明媚的刺眼,厨堂里阿姨妈妈吆喝着,让我们家里最年少的那两个过去端菜。
我在后屋打开了后门,让阳光透进这所好久没有如此热闹过得宅子。长时间无人居住,后门口长满了青幽的小草,甚至还有点点零碎灿烂的小花。
就在开门那刹,我听到了熟悉的一声猫叫,伴着灵动的步伐,拨开草丛的响动。
一瞬间心被紧紧揪起,我冲出门去,急切地弯腰在乱草中扫视。
我看见了熟悉的三色花纹,差不多的体型。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见到那相似却又并不相同的面容时,我的眼泪不可遏制的夺眶而出。
原作写于201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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