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点差一刻钟，一道温柔提示音准时在龙湖科技中心响起，“各位白秩居民，你们好，现在是3018年3月30号17点45分，黑序维度将于18点整准时开启，请尚在公共区域的白秩居民尽快返回私人空间，感谢您的配合。”

子车眉毛一挑，虽然已经听到了报时，但他还是不自觉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整理归置办公桌上的文件。此时，从子车这间身处龙湖科技中心157层的办公室向外望去，夜色渐深，摩肩接踵的高楼的影像显得巍巍然。

17点59分59秒，子车站起身来，轻触了一下绑定在左腕处的时空传送装置，身影扭曲，消失不见。

“各位黑序居民，你们好！现在是3018年18点整，黑序维度正式开启！希望各位可以度过美好的一天！”

于是，原本隐匿在黑幕中的巍巍然巨物，一个接一个亮起通明的光。前一刻还空无一人的街道，随着播报声的响起，陆陆续续在空间扰动处——那是时空传送装置触发时所产生的细微的空间波动——显现出一个个人影，世界再次喧闹起来。子车常觉得，这世界很像是一个迎来送往的老鸨，从未对世人显露出任何留念，但却具备一种精准而冷静的节奏。

“各位观众，你们好。今日18点57分，维度监管中心的执法人员在A市S156号街区再次捕获了两名非法滞留的白秩居民。本次的非法滞留行为是本月内C区的第8起非法滞留事件，全球范围内的第374起非法滞留事件。而这一现象的频繁发生，已经引起维度议会的高度重视。维度议会新闻部发言人表示：非法滞留行为严重侵害了白秩、黑序维度双方的公民权益，也违背了人类社会公平民主的社会理念。个人自由绝不应成为打破社会秩序、动摇社会基础的借口。从3018年4月1号起，维度监管中心将以危害世界安全罪对非法滞留的公民提出指控……”子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电视里的新闻报导，卧在沙发里，懒懒地不想动弹。

“据维度议会经济发展委员会3017年年度经济发展统计评估报告显示，C区3017年区域GDP冲破5000万亿大关！经济增速达11.2%！这标志人民生活水平的极大提高，幸福指数高度增长。同时，作为全球第一大区域性经济体，C区强大的经济活力也引领着全球经济的稳定、强劲增长……”

“C大原人文社科学院副院长吴世水教授因公开发表不良言论，已被停职调查。他曾在《青年日报》上写道：我们需要警惕，警惕因某些不能提及的因素而产生的无形囚笼。民众的声音不应被不由分说地戴上所谓民粹的帽子，然后大摇大摆地置之不理。而所谓的集体意志也不应冠冕堂皇地凌驾于个体自由之上，因为这种凌驾的本质从来不过是披着文明外衣的阶级压迫……”

“朝日新闻给您带来现场播报，今日14时26分，A市郊区西北130公里处的平原地带突然出现不明时空虫洞，目前维度科学院已派遣相关专家赶赴现场。在我身后，勘探现场已经做好警戒封锁工作。据维度科学院的专家解释：此次出现在A市近郊的时空虫洞是首次直接出现在人类世界的稳定时空虫洞，由于正反物质的平衡力场，虫洞结构目前十分稳定，暂未观测到时空坍缩的征兆。同时，也未检测到该虫洞幅散出任何具有放射性的宇宙射线。种种观测表明，该虫洞很可能通向某个未知的遥远世界。当然，在此也提醒各位观众，不要靠近警戒范围，以免遇到未知风险……”

子车不知自己何时进入了梦乡，但当他再醒来时，耳畔传来的依旧是熟悉的提示音。

“各位白秩居民，你们好！现在是3018年3月31号6点整，白秩维度正式开启！希望各位可以度过美好的一天！”

二

人类纪元22世纪，从物理学、生物学等基础科学开始，再到医学、电子科学、航天学等各个领域，人类迎来技术大爆炸时代。科学的巨大进步带来的是各国经济的指数式增长，而经济的增长使得各国进一步加大对宇宙的探索力度，人类的活动范围也由地球蔓延至整个太阳系。

当人类的视野不再局限于地球时，国家之间的竞争便似乎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于是乎困扰着人类几千年的国家之争竟然从根本上得以解决，以一种哲学上的归属感认同实现融合。

公元2138年，史称融合元年。

融合纪元持续了756年，一个无法调和的问题再次出现——人口问题。

尽管彼时，人类的生存空间已经遍布至整个太阳系，但依然抵挡不住哪怕仅仅是十几个世代的繁衍。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陷入了瓶颈，新的可生存环境仍有待探索；另一面，国家之分已不存在，人类的公序良俗也不允许通过战争这种蛮荒的方式解决问题。

于是，公元2894年，人类社会进入维度时代。

所谓维度时代，即是以时间维度来解决人口与空间的问题------- 一半人生活在白昼，一半人生活在黑夜。尽管这一制度在设定之初遭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反对，但终于还是在另一帮呼唤着“时代的召唤”、“社会发展的必然形态”、“新人类文明的里程碑”诸如此类口号的人的推动下得以顺利实施。

三

在黑序世界开始前，子车差不多还有15分钟的时间，他来到楼顶，目送人潮的交替——这是他每日必行的观摩礼——有点像古纪元时修行的僧侣。日落不再以群山为参照，一眼望不到头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那圆而黄的日头便在这片奇异的“林木”间渐渐隐去，依稀可见片片疏落的光。然而这样的景色见得久了，除了乏善可陈的些许感慨外，便再不能在子车心里掀起更大的波澜了，可是，总算聊胜于无。 

对于子车这样生于维度纪元、长于维度纪元的白秩人类来说，夜色仿佛是某种危险而神秘的禁地，那渐重的夜色像是燃尽了的恒星坍缩而成的黑域，子车颇想一探究竟。

和子车抱有一样想法的人当然不在少数，维度纪元初年的最初几十年，那时从融合纪元一路走过来的旧人类不知做了多少起“越狱”事件，维度议会因此颁布了极为严苛的法令，再之后经过了百余年，维度秩序摇身一变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公序良俗。

当子车被灯火通明的夜色晃得回过神来得时候，愕然发现已经是18点过一刻钟了，他略显得紧张起来其实心中更有几分自由的欢愉——哪怕短得可怜。

子车疾步往楼下走去——这里是非传送区。

“序列号A79083376白秩公民你好，系统检测到您的非法滞留行为，已违反《维度秩序管理法案》第176条以及《维度安全法案》第53条，请留在原地等候维度监管中心执法人员的到来，否则系统将有权对您进行强制拘禁，感谢您的配合！”当子车小心翼翼走到大厅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柔如故。

“好吧。”子车懊恼地一拍额头，心想又少不了一番麻烦。

过了约莫5分钟，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三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察，还有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的年轻女孩。

“各位小哥哥，你们就行行好，放了我吧，你看我不过是多呆了那么一小会，我真不知道时间呀，就把我放了吧，好不好？”那女孩对着警察们撒娇道，弄得那三个小伙子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女孩一见有戏，更是一口一个小哥哥叫个不停，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在那里上演一出梨花带雨的戏码。

三个年轻警察只好一脸无奈地望着为首的中年男人，盼他拿个主意。“刚哥，您看……“

“嘿嘿，我说小姑娘，演技不错嘛，长得也不错，是不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啊？”刚哥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戏谑。

“哪里，人家是真的害怕嘛，小……”还没等把“小哥哥“叫出口，刚哥便打断道：

“得了，得了，我这年纪都够当你爹了，还小哥哥呐！“说着虎目圆睁，又有几分苦笑不得。

刚哥掏出兜里的身份查询机器摆弄了几下，抬头说道：“白曦怡，是吧？我说小姑娘，你也甭跟我来这套，要是平时呢，刚哥我心情好，说不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你放了，但是昨天维度议会可是新出了一台什么鬼法令，正要抓几个出头鸟呢，上头监视的可严着呢，你这小倒霉蛋，肯定是跑不了了。“

“还有你，一起和我们回所里吧。“刚哥指了指子车。

白曦怡一听到这话，顿时止住了泪水，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还没过一会，又猛地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靥如花地向子车这边靠过来，用手捅了捅子车“喂，小哥哥，你是在龙湖科技中心工作吧？”

“啊，是。”子车愕然道。

“那个，小哥哥，你看像你们在这种巨头集团工作的人解决这种非法滞留的小麻烦肯定是不在话下啦，那个，可不可以，到时候顺便帮我解决一下。”白曦怡满脸希冀的望着子车，一副崇拜的模样。

“啊，好……”子车被那目光盯得分外窘迫，便应了下来。

前头的刚哥，不住地摇头叹息，现在的年轻人啊，完全没有定力，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四

位于A32路的维度监管中心在古纪元时据说有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名字“枣儿庄派出所”。在融合纪元以前，这里很可能关着一些诸如“张三”、“李四”之流的因偷鸡摸狗而被关进来的地痞流氓，看门的王大爷或许一边盘着手中包浆的核桃，一边呲牙咧嘴地嘬着滚烫的浓茶。然而，如今仍能被人们记住的仅仅只剩下这个有据可查的名字。

和其他所有的维度监管中心一样，建筑的主体是一栋看起来简洁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楼宇，以楼宇的正门为中轴线，两侧呈对称结构，正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显现着“A32维度监管中心”的字样。从正门走进去，是空间巨大而空旷的办事厅，零星的几个市民在不同的接待处沉默而快速地办理着各自的业务。办事厅没有接待员——一切的业务都由城市市政系统自动处理。维度时代的监管中心除了保有旧世代的公安职责之外，另外也肩负起了市民中心的职能。

通过安检门后，四周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电梯，也没有其他通向的走廊，横亘在众人眼前的是带有透明质感的乳白色墙壁。刚哥在墙壁上快速点了几下，大约过了5秒钟左右，墙壁上便显现出一道与周围略有差异的矩形入口。“你们两个需要在维度监管中心等候维度法庭的处理，你们的违规记录市政系统都已经记录下来了，维度法庭会查证并给出你们的判决结果。在那之前，你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日子。”

“需要多久？”子车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可能很久，总之这次可能会比较麻烦。”刚哥解释了一句，说着让白曦怡先走进入口。

白曦怡进去之后，刚哥又在墙壁上点了几下，但门的位置并没有变化。

“好了，你再进去。”

从墙壁入口进去，里面是一处20m*20m大小的密闭空间，空间四周依然是透明质感的乳白色墙壁，没有其他装饰，一切用于被监禁人生活服务的日常设施都隐藏在四周墙壁里，有任何需要时，只需要调用出来即可，这对于维度时代的人们来说显然是一种常识。

子车和白曦怡并不在同一处空间，但目前子车所担心的并不是寂寞的问题。按照通常的维度违规处理情况，不过是需要在市政系统内缴纳罚金并扣除个人维度信用值，只要个人的维度信用值没有降到一定阈值以下，根本不会出现被监禁的情况。

子车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着这一情况的原因，一边用手在旁边墙壁上敲击了几下，试图调换四周墙壁的景色状态——毕竟，这种不带任何装饰的乳白色墙壁实在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声的肃穆。

“对不起，您不具备该权限。”系统温柔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五

维度大脑计划第23次会议会议纪要：

计划名称：维度大脑计划

计划起始时间：3010年1月1号

计划研发周期：10年

与会单位：维度议会、维度研究院、龙湖科技集团

计划目标：构建覆盖全太阳系全人类族群的终极AI系统

会议记录：

……

威尔斯：“诸位，目前看来，在继续计划研发任务的同时，对于维度样本库的训练以及系统稳定性测试也需要着手开始了。当然，此阶段的计划内容也无法再对公众保密，因此希望诸位可以各个人类定居星球内遴选各行业的意见领袖，作为维度大脑计划的首批支持者公开发声，这一点很重要。”

奥斯顿：“威尔斯，你觉得火星人类族群有遴选意见领袖的必要？“

威尔斯：“作为人类共同体，当然有这个必要。”

奥斯顿：“耻辱！那些流放者的后代！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

威尔斯：“奥斯顿，现在是维度时代了，你那套腐朽的阶级论调早已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

小泉秀吉：“是的，正是这样。”

奥斯顿：“随便吧！但我决不允许火星族群的数据融入维度主脑，必须隔离开！”

卡尔：“目前还不是讨论数据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统一的声音，以及——绝对的秩序。”

威尔斯：“当然，一个公正、富足、稳定处于绝对秩序下的人类社会一直都是我们的追求，这点毫无疑问。”

杨森：“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绝对秩序下的维度世界究竟会不会产生生殖隔离呢？如果是这样，可真是有趣的创举！”

小泉秀吉：“是的，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妙世界啊！该死的自由主义者统统见鬼去吧！”

奥斯顿：“嗬！先生们，关于这一点鄙人不是正在践行着么？本质上和诸位的追求并没有什么区别。”

卡尔：“不，公正和富足是你所信奉的主义中并不具备的，这才是尔等被世人所诟病的根源。”

奥斯顿：“得了吧，卡尔，你讲这话的时候，请想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原谅你的无知。”

杨森：“问题的关键在于相对性的合理化，但这显然不是什么问题。奥斯顿先生，不如回家看看你养的那只加菲吧，你会明白的。”

……

六

午后的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叶间隙洒落下来，子车懒洋洋地从书桌前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调出系统的墙壁控制菜单，将四周切换成温带地区秋日里湛蓝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有几只南飞的大雁，一并逼真地扇动着翅膀。

对于子车来说，作为维度大脑项目的开发负责人之一，向维度议会申请监禁期间的工作网络权限当然并非什么难事，而在获得工作网络接入权限之后，顺便破译一下市政系统的部分禁制自然也很顺理成章。甚至于，完全破译维度监管中心的安全保卫系统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当然，并没有这个必要。

子车在3010年的春天——维度计划的伊始，便作为系统开发的负责人之一参与进来，如今已经过去了8个年头，这个时候，正是项目收尾的关键时期。

出于先前对白曦怡帮助脱困的承诺，虽然目前看来并不能立刻出去，但至少可以帮她改善一下生活，于是子车顺手也破译了她的部分系统禁制。两人无聊的时候，便漫天海地地瞎聊一通，从神话传说的盘古与宙斯聊到古世纪的工业革命，再从融合纪元的文艺复兴聊到维度时代的黑白分明。

白曦怡是黑序人，C大美术学院的学生，今年刚刚毕业，而她之所以被维度监管中心的执法人员逮捕，是因为她偷偷滞留在白秩维度——为了画日出与日落。她其实已经成功藏匿了11个小时，却在最后的几分钟被连人带画抓了个正着。“我和你讲哦，要不是本姑娘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绝不会和你一样笨到被人抓住！”白曦怡如是说。

子车常透过系统悄悄打量这个姑娘，她那双热情而活泼的双眸闪耀着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光辉，像是沙漠中的一泓清泉，像是黑夜中的点点星光，像是一切诗意迸发的源头。她时常会露出狡黠的神色，仿佛已看穿你所有的心思，但她绝不拆穿你，而是代入角色，以便使故事继续进行下去。她常托腮而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能是在想她心心念念的日出与日落，也可能是在想着杨柳依依的江南水乡。她有时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歌唱，也有时摆弄着画笔在画布上肆意汪洋。她可以前一秒和你认真地谈论着印象派与后现代主义画作的异同，却在下一秒笑你的眉毛形状。

她对子车说：“我只想画一画这世间的自由，比如光。”

子车对她说：“我也只想拥有这世间的自由，比如你。”

七

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园从古世代开始便是法兰西人民直抒胸臆的浪漫之地，那淡紫色的细穗状植物一面努力嗅着来自远方的热烈阳光，一面尽情地散发着自己馥郁的芳香。与之对比鲜明的则是古世代时北京香山的红叶，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随风簌簌地散发出某种诗意的音符，近看时枫叶的堆叠错落有致，远观时却又似渲染着云层的细腻晚霞。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作画的雅兴了。”普罗旺斯薰衣草园的那面墙壁上突兀地显现出一个矩形入口，两个男人走了进来。说话的是杨森。旁边是A32监管中心的警官刚哥，刚哥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大概是惊诧于两个“囚犯”之间的串门。

“杨总？您怎么来了？”子车惊讶地站了起来。杨森是龙湖科技集团的董事长同时也是维度议会的议员，子车心想即便是安排自己解禁，这也未免太过于兴师动众。

“坐，你们画你们的，画完了我们再出去。”说着他调出了一把高脚靠背椅坐了下来。“这是香山的红叶吧，说起来去年我还去了那里，真是令人怀念的颜色。”

子车一边在内心揣测杨森的来意，一面略微觉得有些尴尬——毕竟破解维度监管中心的安全系统却又被人家抓了个正着实在很难具备光明正大和理所当然的底气。

“啊，是的，是香山红叶。”

“维度大脑的项目进度如何？”杨森不经意地问道。

“已经是收尾阶段了，下个月差不多可以开始和城市市政系统的兼容性测试。”

“嗯，不错，不过兼容性测试就不必了。”

“为什么？这样的话是没办法直接替换C区当前使用的市政系统的。”

“因为维度大脑项目本来也不是用来替代市政系统的。”

子车心中不由升起更大的疑惑。维度大脑的项目伊始便声称是用于替换市政系统的目的而开发的。虽然以维度大脑系统的复杂性与庞大性而言，仅仅提供C区的市政服务实在是大材小用，子车也曾因此而提出质疑，但维度议会与龙湖科技集团一直以来都对公众言之凿凿地声明维度大脑就是第二代的市政系统。

“你知道的，民粹有时候实在是可怕而荒诞的东西，所以我们有必要对公众采取一定程度的隐瞒。”杨森平静地说。

“所以，维度大脑究竟要用作什么？”子车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被欺骗的怒意。

“不必生气，年轻人，你最后会发现你是在进行一件何其伟大的事业！”杨森安抚说。“简单一点来讲，维度大脑是一个覆盖到全太阳系人类族群的终级AI系统，一个帮助人类构建公正、富足、有序的未来世界的工具。”

“你的意思是，维度大脑其实是用来监控全人类的？”

“不不不，何必说的这么刺耳，它是用来服务于全人类的。”杨森微笑着。“所以，在你原来研发工作的基础上，现在我们还需要你对于公众的感召力，帮助公众更好地理解维度大脑计划。”

“抱歉，我没办法做这样的事情。”

“我们不妨直接一点，这个项目完成之后，你可以获得的金钱与权力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

 “您觉得我需要这些么？”

“很好，年轻人怀揣着所谓高人一等的觉悟是一种很优秀的品质”杨森哂笑着说。“但烈士往往需要牺牲才可以被民众铭记，不然故事岂不是显得太过无趣？”

“杨总，我呢其实没那么崇高的觉悟。”子车顿了顿。

杨森脸上显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微笑。

“单纯只是不想。”

杨森静默地望着前方墙壁里的秋色，转过头瞥了一眼子车身旁的白曦怡，然后不经意地说：“你应该知道，白序和黑秩维度的公民是禁止通婚的，你也许需要某些特权。”

白曦怡依然在旁若无人地绘画，微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素描一样柔和而精致的线条。子车痴痴地望着。

 “抱歉。”

“年轻人，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人。”杨森顿了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向出口走去，刚哥也一并若有所思地跟了出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申请退出维度大脑项目组。”子车对着杨森的背影说。

房间里只剩下了子车和白曦怡二人。

“喂，得罪了老板，可是要丢掉工作的哦！”

“那如果我答应他了呢？”

“那你就会失去我！”

“现在不还是一样？”

“不一样的。”白曦怡的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温柔得好似藏着香山的叶与普罗旺斯的花。

八

杨森走后的第二天，来自于维度法庭的审判结果便“新鲜出炉”：

嫌疑人A70945、A70946于3018年4月6日在C区A市N51街道所施行的非法滞留行为，经由系统查证属实，此违法行为已严重干扰维度社会的公平秩序、影响维度社会的和谐稳定，根据《维度安全法案》第53条、第378条、第745条、《维度秩序管理法案》第176条、《维度公约第92号令》第4条，兹判决二人有期徒刑20年。如对本判决有任何疑义，可在7日内予以上诉。

                                                                                                                                                                                                    维度议会

                                                                                                                                                                                                3018年4月15日

子车当然知道杨森会采取某些手段，但未料到是通过维度法庭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但细想又觉得淡然了。人类从茹毛饮血的社会到而今不过也才几千年，虽然经过科学技术爆炸式的跃迁，但政治斗争的招数变来变去也从未耍出过什么新的花样。

那么，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以理性逻辑思维而言，当排除全部其他解后，所剩的唯一解便是正解。

“越狱？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白曦怡带有一丝激动地问。

“是的，在我们被送往维度监狱之前，还有7天的时间，技术上没有难度。”子车认真地说。“不过，为什么你看起来很激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很害怕并且疑虑重重地劝阻我吗？”

“哎，人生啊有时候就是没什么富余的选择啊！”白曦怡故作哲思地说。“对了，计划是怎样的？”

“首先破译这里的安全系统，然后去龙湖集团的主控机房修改我们的身份信息，最后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世外桃源。”

“这么简单？”

“当然。”

白曦怡想了想，又说：“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这算不算是私奔？”

“恐怕要严重得多。——讲真的，越狱之后，你便再没机会见你的父母、亲人、朋友、同学，再也回不到你所熟悉的生活了。如果你不愿，我出去之后，会想办法帮你以合法的形式离开，毕竟这件事和你关联不大，他们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白曦怡没有正面回答子车的问题，轻声说： “我小时候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村庄，村子里有两个彼此相爱的年轻人。有一天，村子附近的山谷中沉睡千年的恶龙苏醒了，并对村民们提出了要求：每个月必须献祭一位村名供它食用，否则它将覆灭整个村子。神谕中记载的杀死恶龙的方法是：需要一位勇者手持光明之剑与恶龙决斗。但光明之剑太过耀眼，会阻碍勇者的视线，所以还需要一个人一同前去，并在一旁为勇者指引方向。男孩说：“我愿意尽我所能去守护我爱的世界与我爱的人。”于是，男孩成为了勇者。

人们鼓励并祝福他，但无人愿意和勇者一同前去。

勇者对女孩说：‘亲爱的，请呆在村子里，保护好你自己，我爱你。’

女孩对勇者说：‘我相信你！我会在这里等你！’

于是勇者孤身一人踏上了屠龙的征途，为了他所爱的世界与他所爱的人。

之后的之后，恶龙再没有出现，勇者也再未归来。

而女孩，在她往后的余生中，除了无尽的悔恨、自责与思念，便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白曦怡讲完故事，便用她晚星般的双眸凝视着子车，那意思似乎在说我的心意都在这个故事里了，你，明白了么？

九

古纪元时代，科学家们常常担忧这样一种情景：当人工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人类恐怕会被AI所取代。这很像是更久远一点的年代里，贪图享乐、放权他人的皇帝被自己所信任的重臣夺权谋逆、颠覆朝纲。

汤因比曾讲：“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阿房宫赋》中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融合纪元以来，人类对AI的信任逐渐远胜于对人类本身。人类称赞AI“理性、精准、高效而富于洞察力”，对自身的评价则是“纵欲、贪婪、懒惰、鼠目寸光”。当然，从没有人承认这些评价适用于自身，而是往往将之加诸旁人。但显然，这种群体性的意见聚合总得来说可以看作人类文明的某种缩影。

所以，当子车破译了维度监管中心的安防系统和白曦怡一起逃出来的时候，也便很可以证明有时候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过分信任实在荒诞得可笑。

“话说，我们竟然就这么逃出来了？不，我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白曦怡惊喜地问道，语气中透露着不可思议。“不是还要研究一下监狱地形吗？不是还要研究一下警卫排班吗？不是还要挖洞钻下水道什么的嘛？”

“小姐，这都已经是31世纪了！”子车白了她一眼说。

“那么，接下来呢？”白曦怡摩拳擦掌，骨子里天生带有一种冒险精神。

“去龙湖集团的主控机房，这个时候阿宁应该已经在上班了，他会帮我们的。”

阿宁也是龙湖集团的工程师，负责维度主控机房控制中心的管理工作，子车的死党。

这个时候，临近两个维度交换的时间，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子车二人身上的时空传送装置早在维度监管中心便已经被收缴了，所以他们只好走去龙湖集团，所幸路程不远，大概只需要半个小时。

但当两人抬起头向前望去的时候，不由愣在了原地。

“出于执法者的职责我得逮捕你们。”刚哥穿着一身便服，胡茬尚未刮干净，手中拎着热腾腾的刚买回来的早点，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冷厉地盯着子车。

当他们两个四目相对的时候，白曦怡很自觉地把目光投向远处建筑上滚动着的虚拟电子广告牌。

“有一个问题我很好奇。”“请讲。”

“你看，你们现在已经被判处了20年的监禁，按照维度议会的尿性，多半上诉也没什么用处。那么，在被我抓回去之后，你会怎么做呢？为了你们的人身自由和杨森讨饶？乖乖地做维度大脑计划的代言人？”刚哥笑着问，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关心。

“关着就关着吧，代言人我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那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子车想了想，这时候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很久以前他去北极旅行时所看到的幽邃而诡谲的星空，当极光出现时，整片星空和云层被染上了一片深浅不一的蓝绿色的光。他不记得是哪位宇宙学家曾讲过：“从宇宙尺度而言，地球上的观察者从任意位置观测，所看到的宇宙图景基本一致。”

“自由。”子车脱口而出。

时间静默，直至白曦怡在心中默数到第127只羊。

“哎呦，这包子都凉了啊，不行，我得快点回家热热去。”刚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提溜着早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子车和白曦怡赶到龙湖集团的时候，阿宁正在勤奋地工作着。子车简短地讲述了一下他们遭遇并希望阿宁可以帮助他们修改太阳系通用的身份认证信息。

“我需要一点时间。”阿宁平静地说。

在等待着阿宁修改身份信息得这段时间里，白曦怡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未来的新生活。

“木卫二怎么样？木星的星环看起来好像很美！”

“土卫六好像也不错。”

“天王星的话，会不会有点冷？”

子车微笑地看着白曦怡在那里手舞足蹈，感觉到未曾有过的幸福。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

“好了。”阿宁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

“谢了，阿宁，有机会再回来看你。”

当子车二人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阿宁喊道：“等一下！”

“怎么了？”

“或者你可以和杨森妥协，不过是做维度计划的代言人罢了，这不也是你这么多年一直所从事的工作么，现在还有机会的，没必要逃亡。”

子车觉察到阿宁的目光中有一丝闪烁，于是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阿宁的肩膀说：“难得在这个乏味的世界找到点有趣的事，我也得对得起自己内心的选择。”

“说实话，我对这个乏善可陈的世界同样不抱有任何希望。然而我不是勇敢的斗士，也不是怀揣希望的革命者，我无力对这个世界做任何改变。其实你看那些一边默默忍受，一边享受新世代幸福生活的人们，谁又能说这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自由呢？”

“好了，阿宁，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时间紧迫，我们得走了。”子车挥了挥手同昔日的好友告别，准备和白曦怡前往星际传送站。

此时，天光已大亮，龙湖集团的职员陆陆续续地来到龙湖科技中心，子车不动声色地和碰到的熟识的同事一一打过招呼。

最近的一处星际传送站距离A市约有800公里，需要搭乘4号线公共传送舱前往——在维度时代是有严格的时空传送交通法规的：个人使用的时空传送装置一般仅限于近距离传送，对于远距离的行程，必须搭载公共交通系统。

因为已经修改过身份认证信息，所以不必担心暴露定位，子车二人便大胆地奔向4号线公共传送舱。传送舱等候点这个时候没有太多的旅人，等候的众人也都专注于各自面前的虚拟屏幕上，并未理睬子车二人的到来。子车捏了捏握着的白曦怡的手，示意她安心。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4号线公共传送舱的登录提示灯亮了起来，众人便依次通过登舱口登舱。

“姓名：子车，身份序列号：1742590075331886……”

登舱口的虚拟显示屏上显示出子车的身份认证信息来。

嗯？等等，为什么我的身份信息没有改变？！子车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虚拟显示屏发呆。还未等子车回过神来，白曦怡便猛地拉着子车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飞奔而去。

“阿宁，怎么会……”子车一边奔跑，一边痛苦地喃喃自语道。

“不要管他了，呼呼，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可以去哪？”白曦怡气喘吁吁地问。

“对不起，曦怡，把你陷到这么危险的境地。”子车停下来，自责而心痛地说。

白曦怡晶莹的面庞上因剧烈奔跑而泛起一丝潮红，她用她那晚星般的双眸认真地望着子车好一会儿，然后一头扑进子车的怀里。

“没关系的，怎么样都好，我只想拥有这世间的自由。”白曦怡一边埋头在子车胸口深深喘息，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比如你。”

子车感觉到了胸膛处传来的暖流，不由振作起来。

“也许，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子车若有所思地说。

“哪里？”白曦怡仰起头问。

“时空虫洞！”

十

子车和曦怡手拉着手，奔跑在夜色深邃的旷野里，唯有天上的几颗星仿若带着些引航的意味。他们两人也不知将奔向何方，只是不停地奔跑，希望可以逃出文明桎梏的边界。

身后传来的警笛声逐渐清晰起来。

越过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山坡下扎着几十顶零零散散的帐篷，帐篷的中心地带，被警戒线圈了起来，几盏矗立在地上的探照灯切过浓重的夜色，斜刺向遥远的星空。

透过灯光，不，即便没有任何灯光，都可以看见在警戒线的中心是一个垂直于地面的纯黑色空洞，直愣愣地撕裂了空间。那黑色是毫无杂质的黑，幽深而恐怖，不仅隔绝一切光亮，也吞噬一切声音。虫洞虽然静止，但一眼望去，内部的黑色空间却以一种恒定的速率自旋——这在人眼看来相当不可思议，因为无差别的黑本应该让人无法判别它本身是否在旋转——但当你望去时，你就是可以觉察出它在旋转！仿佛连你的目光也要一并吸纳至漩涡中心！

警车终于追上来了，一字排开，将两人半包围起来。

“子车、曦怡，不要在往前去了！前面是时空虫洞！很危险！快过来！“刚哥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了过来，打破了冰冷的沉寂。

白曦怡抬头望向子车，用目光问子车“怎么办？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么？“

子车握紧了她的手。

“嫌疑人A70945、A70946，我们是维度监管中心的执法人员，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根据《维度安全法》第196条……“

刚哥一把从执法人手里夺过扩音器，愤怒地吼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读什么狗屁条律！人命重要！“

“你……“议会的执法人员刚想呵斥刚哥，瞅见刚哥凶恶的目光，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大概是警笛声的惊动，帐篷里陆陆续续有驻扎在现场的科研人员与安保人员走出来，不明所以地观望着不远处双方对峙着的诡异局面。

“这些家伙又在喋喋不休了！“

“曦怡！”

“嗯？”白曦怡抬起头，看见子车深情而清澈的眼眸。

“我曾经怀疑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是否已湮灭在乏味的岁月里，直到我遇见了你。”

“我曾经觉得我很孤独，就像古时候，长星照耀着十三个州府，直到我遇见了你。”

“我怎么感觉我们好像旧世代七步作诗的曹植。”

“不要讲得这么悲壮好不好？那家伙做完诗就死掉了！“

“好。“

“那像什么？“

“像两只候鸟，两只消失于天际的候鸟。”

“可我还是觉得很悲壮，可不可以有一个不那么悲壮的比喻？”

“那像两只喜乐无忧的猪好了。“

“嗯，我觉得可以。“

他们一步步向那一方幽邃的黑色走去，周遭世界声音过滤般的逐渐隐去，起初还听得见警车方向传来的嘈杂声响，到后来远处的人群安静得有如真空里的星辰。可他们还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能听到脚踏青草的簌簌声。

离虫洞越近，与现实世界的隔离感便越强，他们脚下分明还踏着地球厚实的土壤，但感官却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甚至于时间流速也已不同。出生前即已死亡，存在前即已覆灭。

“曦怡。“

“嗯？“

“你知道么？“

“什么？“

“你是我奔向遥远未知世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