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颜姑门前经过,我都不大敢于逗留时间太久,我一闪就过去了。不过,尽管我刻意躲避着颜姑,但如果碰到她在门口站着,那末我必定会在劫难逃,想跑也跑不了。
颜姑看见我打门前溜过,她会轻咳一声,然后说,丫头,过来,跟你姑讲一会悄悄话。
如果我有事情牵扯住,我一定会极力推辞,当然这会遭到颜姑的斥骂,她说,丫头片子,不记得你老姑从小对你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拉扯大的了,现在翅膀骨子硬了,连老姑都不认了。
她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当然只有挨她骂的份儿了,你们以为我还能咋地?谁让我从小确凿是由她带大的呢,我不做龟孙子还想飞起跳高吗?
如果我没什么事情,面对老姑的祈求,我也不好一味地推诿搪塞,我会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跟前,毕恭毕敬地跟老姑打招呼请安,然后耐心地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
颜姑不姓颜,她是我父亲的嫡嫡亲亲的妹妹,我父亲姓姜,她当然也姓姜了,这是毋庸赘言的。颜姑姓姜,名唤颜芳,学名姜颜芳。
我父亲说颜姑一辈子没找婆家,可是我颜姑却说她年轻时谈过一场轰轰列烈的爱情,她的男朋友果然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颜姑心中的白马王子在她看来应该是如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潇洒英俊的。因为颜姑现在虽然鬓发如银精神矍烁,但从她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来,颜姑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坯子,只有她才配有白马王子作为她的恋人。
说颜姑没有婆家,父亲是没有拿出什么人或物作为佐证的,但颜姑有年轻的恋人,却有颜姑手绘的一张挺素净的画像为证。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男子的头像,国字脸儿英气逼人,剑眉秀目,栩栩如生,头发乌黑,惹人怜爱。我见犹爱,何况颜姑。
颜姑说她和他那时感情弥笃深厚,两人花前月下,虽然没有卿卿我我,但只要对方的一个眼神,就已经彼此把对方镌刻在心坎上,心里比灌了蜜还要甜蜜无比。
颜姑说她的恋人叫李祟伟,她说在江北平原的蒲苇村里,姜姓和李姓是两个大姓,她的恋人姓李名崇伟。
这下我们知道了,女主是姜颜芳,而男主就是李祟伟。男主李崇伟,他是千真万确存在过的,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捕风捉影。
这一点我父亲肯定不知道,他那个时候正在部队里,他正随解放大军横渡长江直捣蒋家王朝,后来又跟着大部队去了朝鲜,他参加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
颜姑说,你父亲那个时候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叱咤风云,他对我的恋人李崇伟知之甚少,他甚至都没见过人家。
他见都没见过人家,蒲苇村有没有李祟伟,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中国大陆跑出去又跑回来的李宗仁和南韩的李承晚,其余的他当然不知道了。
颜姑说,你父亲不知道,并不等于人家不存在,他那个时候跟我虽然不是双宿双飞,但我们还是经常在村政府见面的,我们妇女常常送做好了的军鞋到村政府嘛,他就在那里负责收军鞋嘛!
颜姑继续要跟我讲她的李祟伟时,我的女伴来通知我要我去见一个人,我只好跟颜姑说下次一定听她讲她的李崇伟。
再一次经过颜姑的门前时,我跟我的女伴手拉着手去往田间开拖拉机,我和我的女伴是拖拉机手。那个时候,我们妇女开拖拉机的不多,我们能开拖拉机,是何等的光荣而又倍感自豪。
颜姑喊我们,我们只好到她跟前去。她的手里拿着李祟伟的画像。我看着颜姑,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的颜姑,一头齐耳的头发乌黑油亮,额前一绺刘海散散松松地无风自拂着,她的容长脸儿很俊俏,她的眉清目秀更增添了她的妩媚秀丽的风韵,她的个子不是太高的,但也不算矮,她的腰肢窈窕,袅娜多姿。她常常穿的是上枣红下栗壳色的服饰,给人很干扮精练的感觉。
我常听父亲说颜姑年轻时很爱干净的,我父亲还没去朝鲜前,曾跟几个战友在行军途中到我爷爷奶奶家作客。
父亲的战友们和父亲当时穿的是黄军装,可能有些仆仆风尘的缘故,颜姑看见了就有些嫌他们不讲卫生。父亲很没面子,他跟战友们吃过一顿饭就匆匆地去赶部队了。
父亲说颜姑之所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至今仍孑然一身,是因为她的脾气古怪,她有洁癖,跟人合不来的,以至于没人敢于跟她作爱慕的表白。爷爷奶奶给她找的人,她又不满意。
我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因为他的话跟颜姑的话有出入,至少说父亲和颜姑的话不很吻合。
我对父亲的话加以驳斥,我的女伴又相帮着我抬出了颜姑画的李崇伟的画像来说明问题。我们看父亲怎么说。
父亲说,什么李祟伟,没听说过,这个人是不是我们村的,他也没见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没听说没见过的人,他当然不好去武断地说蒲苇村没这个人。
不过,李祟伟在父亲这里是个未知数,但在颜姑那儿却是活灵活现地存活着的。
颜姑见我们到了她面前,她忙对我们说,这幅素描已经纸张变旧了,为了她的爱,她要把李祟伟的画像重新润色加工一下。
颜姑说干就干,她让我到她的房间里拿来炭素铅笔和毛笔墨汁,她凭她的记忆重新描画李崇伟的形象。她这样做已不是单单给素描加以润色了,而是纯粹地又作了一幅李祟伟的画像。
画像上已不仅仅是李崇伟的头像了,而是全身像。不仅如此,而且李崇伟手挥军刀,他骑在那头白色的骏马上冲进了我们的队伍中,我们的队伍如钢铁的洪流一样向敌人呼啸着碾压过去。
不等我们发出疑问,颜姑就说了,祟伟后来参军去了,我这是根据他在信中说的,我耗时三天,才画出了他的真正军人的形象。
我和我的女伴到了田头,我们驾驶着我们的拖拉机,在广袤无垠的田野里犁开千重起伏翻腾的泥浪。
我们仿佛看见颜姑的李崇伟和他的战友骑着一匹匹骏马,向敌人勇敢地冲去,马蹄得得,腾起阵阵烟尘。他们挥舞着战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去,敌人嗷嗷叫着,抱头鼠蹿。战场上,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远处,我方的炮弹营阵地上,一支支炮筒向敌人喷吐出愤怒的火舌,而敌人的炮火在低了下去时,又有敌人负隅顽抗。
颜姑说,崇伟和他的战友,有十多名吧,他们骑着骏马正在战场上驰骋时,敌人的邪恶的炮弹飞来,在他们中间爆炸了,爆炸了。崇伟和他的战友们仍然向敌人冲去。
后来,他的战友们牺牲了,而崇伟也受伤了,他从战场上回来,在医院里丢了一条腿后回来了。他从此没能再上战场,没能再上战场。
颜姑低着头,讲着她的李崇伟,她讲着,讲着,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一滴滴地流出来,砸向那沉寂无比的土地,有烟尘翻腾起来。
我和我的女伴互相对视了一眼后,我们手拉着手向田野走去,我们边走路边在脑海里回放着颜姑说的她的李崇伟的故事。
颜姑说那个时候我父亲在我们这片平原上的一家镇上的供销社上班,我父亲不知道李崇伟被村子里安排到粮仓做粮食保管员。
大跃进吃食堂那会儿,李崇伟遇到了麻烦。颜姑抬起头,眼睛不看着我们,而是看着前边说,不吃食堂后,各家各户回家单个做饭吃,可恨的是没有粮食。
其实,那时仓库里粮食很多,我们这个地方粮食很多嘛,是鱼米之乡,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呢,是产粮大县呢。但有再多的粮食,村支书也不敢私自作主分粮食。
李崇伟却不知利害地打开仓库大门,把粮食按照各家的人口分下去了。全村人喜笑颜开,谁也没意识到危险正一步一步地向李崇伟逼近。
公社里来人把李崇伟抓起来往县里送去,在村口被全村人堵上了,李崇伟双手撑着拐杖站在那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亲人们,为了你们能生存下去,我就是把牢底坐穿,也在所不惜啊。
后来,公社里迫于全村人的联名保护,他们到底没有把李崇伟送到县里,只在公社大院里待了几天,这期间还要管李崇伟吃和喝,还要让他睡很好的房间,睡很好的床位。
李祟伟说那三天他没遭罪,公社里的党委书记还跟他嘘寒问暖,比平时还要亲切。
李祟伟回村时,受到了万人空巷的欢迎,颜姑跟她的女伴们走在欢迎队列的最前头,但李祟伟并没有看见她,也没看见她们。
颜姑眼睛直视着前方,她在回忆她年轻时的故事,她跟我们讲她的李祟伟。她说那时她很年轻,也很漂亮,正是一个窈窕淑女的花季年华,可是她的李崇伟并没有看见她。李崇伟拄着拐杖屹立在村口,他眼含热泪地看着村里来迎接他归来的人。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我至今都不能忘记颜姑的窈窕淑女的形象,也不能忘记她的李祟伟。不过,到底有没有李崇伟这个人呢,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有颜姑知道。
但颜姑现在已经八九十岁了,她常常坐在门前,眼睛看着前方,她在回忆着那过去的事情,也在想着过去的人。
她是窈窕淑女,可是君子却不好逑
网友评论
这份爱,难能可贵
而在当今社会,只是笑谈了
爱,很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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