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室内依旧昏暗,空气在安睡,露出舒适慵懒的影子。床上的青平猛然睁开眼,一片清明,像原本正在另一个世界做着什么,又忽然来到这儿。呆愣几秒后,她左右转动脑袋,看见熟悉的窗帘,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是在寝室,还在睡觉;于是深深呼出一口气,好似卸掉所有气力。
她摸起枕头边的手机,突然的刺眼光亮想无情地灼瞎她的双眼,她便伸手遮了眼,只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那屏幕——5:44。知罢便将手机卸了,彻底合上眼睛,转个身,抱紧细绒被子意欲继续睡。
“嗡——”枕边忽然震动,又将青平吵醒,这回是从睡梦中醒来——意犹未尽的梦,她还想继续做下去,不管结局是好是坏。
她不悦地皱了皱眉,提手拿起手机,:“喂?”嗓音沙哑,嗓子有些干涩地痛,想来是昨日吃多了上火的东西,又少喝了水。
“平平”电话那头是个中年妇女,青平的母亲,今日却一改往日的热情,只轻声唤着她的小名
“怎么了?”青平惯性地应着,松松懒懒,是个还没睡醒的孩子。
对方停顿很久,才说:“青平,奶奶走了……”像是破防的洪水,她的母亲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泪水,啜泣着、哽咽着,在她的耳边悲哀地哭泣,哭声异常清晰。
青平只觉得世界忽然安静,回响的只有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及充斥着大脑的哭声。她的心跳在一瞬静止——如果心跳会停止的话,此刻应当是停止;然后又像被突然启动开关——整个世界依旧安静地没有一定声音,整个人却特别清醒。
“走了。”青平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是。”她的母亲渐渐控制住这一波突然袭涌过来的悲伤:”平平,回来吧。”
“好。”青平回应,声音像是落在冰冷瓷器上的水滴。
如同往常做过的千百次那般,青平掀开被子缓缓起身,沿着冰冷的楼梯一阶一阶踩下。落地的那一刻,她发觉身体被填充了很多力量,连一刻都不想停下,恍惚地想,刚刚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梦吧!
毫不费力地买好车票,收拾好行李——记得把那双准备送出去的手套仔细放进行李箱,不——应当是放进贴身的背包里,然后到办公室请假。出办公室的时候,辅导员清了清嗓子,那双宽大温暖轻轻拍着她肩头,安慰道:“青平,难受别憋在心里,跟老师说。还有,回家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她低头,轻声应了一个“嗯”。
怎么会这么冷静,就像她从前预料到的那样。现在,她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得那么有条理;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地像特意放大一样——像注定要将这一日分毫不差地刻进她的脑海里。
离开的时候,青平没有同任何人告别。提着行李不多的行李走在夏季闷热的路上,耳边清晰地传来行人交谈的声音——他们是回家的同学,走得很快——她们是回家与家人团聚的人。
明明是正午,天色愈发暗沉,头顶的云层层堆叠成黑压阴沉的模样,空气里困滞的夏季独有的燥热因子在此刻也疯狂聚集,死命地榨干活人的气力。
忽然,几颗豆大的雨点儿落在青平身上,像从天上掉落的一些个豆粒子——下雨了,但自己没带伞。距离校车停车处还有一段距离,淋雨是定免不了的。她开始加快步伐,但从头顶泻下来豆粒子似乎也随着她的加速而加速,变得更着急,又密又骤,像从机关枪里射出来的,打得人生疼。
青平忽然觉得这雨像是那年夏天的那场——小学作文里写烂的送伞剧情,不同的是,她写在了高中的记叙文里;奶奶给她送伞的地儿也不是学校,而是家里的农田;送伞的人也没有和声好颜,却是一边生气地骂她,一边脱下却脱下自身的雨衣给她穿上,只给自己留下一个小小的斗笠,倒回田里去担花生。
青平抬头望了眼灰白的天空,继续护好胸前的背包快步前行——她想,以后再也没有奶奶来给她送雨具了。
她觉得难受,一上午的清醒被雨水打散,像眼前湿掉的镜片般模糊迷蒙,又像吸了太多水的海绵,湿哒哒、沉甸甸,快要承受不住重负。无意识流出的大滴大滴滚烫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她轻轻地想可能是这雨太无情了,打得人生疼。
在校车里坐下的那一瞬间,青平控制不住地抱紧背包,想极力蜷缩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做不到,就像丢了糖的小孩似的摸了摸背包脑袋。
泪水充盈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打湿背包的脑袋。压抑的颤抖和静止的呼吸,在此时永远伴着无声的泪水。
车子缓缓开了,在摇晃行进;她从未动过,眼睛在摩擦里生红发痛。
当青平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客厅里,正茫然地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大家正在吃饭,像小时候一样,有爷爷,小弟,大妹,还有那个不怎么会自己吃饭的小妹。她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道为什么怪异,可能是对自己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觉得怪异,以及正前方摆着那张其实已经不存在的大圆桌和大锅式电视机;她觉得悲伤,但不知为何悲伤。眼前的幸福好像突然而至,她直觉不能想太多。
弟弟给她递来碗筷时,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奶奶从厨房出来,责问她怎么还不吃饭。她恍恍然,瞬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的东西,爽快地拿着碗去盛饭。她惊奇地发现桌上竟还是老样子:爷爷一个人的黑色蒸梅干菜夹在奶奶炒的诸多色香味俱全的菜里,有些出圈,却也莫名地有种和谐的美。她不禁失笑——爷爷还是这固执的鬼脾气!
她还有些受宠若惊地发觉,老桌子上尽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喜欢的菜,就好像特意为她准备的,很多熟悉的菜已经随着她慢慢长大、慢慢离家之时渐渐淡忘在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看着满桌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味,她直觉不能错过,想罢,就起筷大大咧咧地夹菜扒饭。
刚吞了两口,青平不自觉地叫了声“奶奶”,却在抬头时看见奶奶正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喂着小妹吃饭哩。小妹还很古灵精怪地瞪了青平一眼,骄傲得意的可爱模样却叫人生不出半分怒意与讨厌。
“平平,你过来一下。”奶奶忽然叫青平;她正巧扒完最后一口饭,大嚼着满足地吞下,大声应了句:“好!”
奶奶领着青平到自己的房间,熟悉的小空间里依旧堆满了很多杂物,满满当当的,像是一个老人充实的一生。奶奶从高高的衣橱上取下那只一直宝贝的木箱放在床上,木箱里放着的多是奶奶重视和收集的东西,小时候一度是青平喜欢探索的宝箱,从里面总能找出些奇妙有趣的东西,但后来慢慢长大,宝箱对青平的吸引力也逐渐小时代进。她已经长久没有再注意这只箱子了,在此刻却觉得有些惊奇地趣味,期待着奶奶能从里面翻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只见奶奶从她那只宝贵的木箱里捡去一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从底层翻出一沓纸张,整整齐齐,明显是被人用心整理过。
奶奶拿起一沓,对青平说:“这些是你以前参加过的比赛的材料。”
青平了然,觉得惊讶又好笑,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奶奶,你收集这些干嘛?这比赛,有些我都没什么成绩。”
奶奶没有答青平的话,只一味地将老旧木箱里的材料一沓一沓地拿出来,累成一堆,莫名正经地对青平说:“平平,以后这些就交给你自己保管了。”随手抱起那一堆东西递给青平。青平见奶奶这样认真,也不好拒绝让奶奶一直抱着,无奈地伸手接了过来——很重。
“好了,去吃饭吧。”奶奶对青平说,语气很平静。
“奶奶,我吃饱了!你炒的菜很好吃呢!就很喜欢嘛,吃了很多!”青平歪头冲着奶奶一笑,颇有些自豪地说。
“你先回去吧!”
奶奶没再说什么,青平抱着一堆重物,也觉得很是碍事,心里想着还是早些放置好。没想太多就走出门,打算先回房间放好这堆东西——奶奶重视,她定然也不能辜负奶奶的一片心意;只是在出门时,觉得奶奶一直在看着她,却迟迟没有跟过来。
走了许久,好像真的许久,但明明只是几步。她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为什么奶奶会这样、这样地奇怪?为什么从奶奶房间回客厅的路这么远?为什么奶奶忽然要把这沓材料交给自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胸腔里堵塞地很难受,突然的鼻酸和一刹那涌上心头的悲痛。她着急地想倒回去找奶奶,回头时却发现身后根本就没有路——再一回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刚刚的客厅里,手里却没有任何东西。
她慌张喊着“奶奶”,四处找寻奶奶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明明已经知道结局,却还在无力挣扎,妄想得到一点希望的慰藉。
忽然,她看见圆桌前的爷爷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饭,和奶奶一样苍老的身影,好像下一刻就要消失。
“拍照!对,拍照!”这是她脑海里突然冒出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抓紧时间记录下一点东西,留下一点痕迹。
她拿出相机对准爷爷,却发现自己无法对焦,镜头前永远是模糊的,好像总有来来往往的人故意出来阻挡这视线。
她很愤怒,提起相机就想冲上前,凑近了拍。但她一迈步,眼前的场景忽然转变,她来到一间陌生的房间,周围是水泥砌的墙壁。正前方有个小孩在洗澡,皮肤有些黑。她定睛看得仔细些,发现那小孩原来是小妹——已经长大了几岁的小妹,连洗澡都要自己洗,不再是那个吃饭都要奶奶一口一口喂的小孩。
此刻,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奶奶已经走了,小妹也长大了,会自己吃饭了,也会自己洗澡了——即使不会也要自己做,因为曾经那个总是凶着脸宠她的奶奶已经不在世上了。
青平感到一阵沉重的悲伤,像是蓄势而来的无声浪涛,无情地将她淹没。
再睁开眼时,青平坐在刚刚的校车里,心底一片平静的悲伤,像无声的流水。她知道那是一场梦,从奶奶莫名消失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也许,奶奶是特意来向她告别的。她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澄澈清明。
校车在站点停了下来,一个入目的井盖勾起乐青平的回忆。她想起高三的一个夜晚,奶奶来县城陪自己过节。两人像小孩子一样牵着手压马路,很快乐,青平忽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对奶奶说:“奶奶,你要小心这些井盖,我之前看到一个新闻,一个怀孕的妈妈踩到井盖,嗖地掉了下去,然后,妈妈和小孩子都死了。”奶奶一听,像被吓住了,脸上顿时变得严肃,莫名其妙地松开青平的手,在井盖前顿住、蓄力,然后像比赛跳远的小孩童一样笨拙地大跨一步,越过井盖,跳了过去。青平先是愣住,然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她觉得奶奶真的是太可爱的,傻傻的可爱。
确实很可爱啊,可自己却不懂疼惜她的爱。
高三寒假那个飘着冰渣子的清晨,青平得要出发去县城上学,奶奶那天很早到了她家,却什么话都没说,一直等到青平快要走的时候,忽然上前抱住了青平,越抱越紧;她从背后轻轻拍着青平的肩,细声和语地说了好些关切的话。青平当时只觉得惊讶,呆呆站着,任凭奶奶一直抱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回抱,感觉奶奶像要哭了——那日的她,终究还是没有回抱。
青平忽然很讨厌自己,这么畏畏缩缩、虚伪至极。她回不到那一刻,也无法紧紧回抱奶奶——那是她懂事之后和奶奶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如此亲密的拥抱。
校车还在缓缓行进,路边的树木像快放电影一样后退,青平的思绪随着电影片飞远。忽然,一阵突然袭来的猛烈冲击将青平瞬间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似乎真的看见奶奶从远处带着雨雾的山头缓缓走来,脸上慈爱地笑着,朝她伸出那双枯褐色老树皮似的双手。
当青平真正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寝室的床上,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让她觉得刺眼。耳边传来室友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似乎是在告诉她,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大睁着眼睛,平静而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神志还在恍惚,胸口处很难受,眼角残留的泪水告诉她这场漫长的梦究竟有多么真实和悲痛。
她有些慌张地拿起枕边的手机,打开通讯录,拨号了一个备注为“LO”的号码。
“嘟——嘟——嘟——”她从未觉得一个电话的等待会是如此难熬,终于——接了!
“平平”奶奶沧桑又慈爱的声音真切地传到她耳中。
“哎,奶奶——”她轻声应着,刻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她在梦里苦脸哭了,她在现实笑脸哭了。她知道奶奶终将死去,知道每一个人都终将死去,每一个生命都将归于无息,但她更知道此刻她们都还活着——这就是奢侈又平凡的幸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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