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机大王“活神仙”坐茶馆,结交了两个老兄弟伙,都是裁缝师傅,一个姓张,一个姓王。张师傅年长,比王裁缝先进服装厂,论辈份两人应该是师徒辈。
张师傅小时候读过私塾,后来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凭一把尺子一把剪刀闯荡江湖。解放后公私合营,进了国营服装厂,在门市部专事裁剪。
那个年头穿衣,是先在百货商店挑选好布料,然后到裁缝店请师傅量体剪裁,极少有买成衣的。服装合不合身,直接与师傅手艺相关。有好裁缝的店自然生意兴隆,门庭若市。要想快点取件,还要托人情找关系。那个时候,裁缝是一门很不错的手艺。
老王年青时进的裁缝店,那时张老头己经小有名气。张老头除了中山装裁得好,还会根据电影中的服装样式裁剪,这就很受追求时髦的年青人的欢迎。
老王的长处不在做服装,在他那张嘴。老王善于察言观色,又读过初中,有点文化水水,很受服装厂领导赏识,后来大小给了他个职务,在这些没得文化的裁剪、车工和机修工人的大叔大妈中混成了个小职员,工作轻松,福利待遇还不错。张老头嘴笨手巧,老王手笨嘴灵,因此很多事上老王都要求到张老头,有时有啥子好事也让张老头沾点光,两人也就成了经常在一起喝茶的朋友。后来又和“活神仙”成了茶友。
这天三人喝茶喝得正高兴,邹包尔过来请“活神仙”。过了一阵,回来继续喝茶。张老头感慨地说,别个喊你“活神仙”硬是没得拐,去看下听下就把活路搞伸展了。“活神仙”嗬嗬一笑,说没得点本事还敢出来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辈子天天看倒起的,除了婆娘就是电机了。
老王接过嘴说,你两位都是高手。“活神仙”不摆了,张师傅也有拿手活路儿,他的中山装裁得好。你莫小看中山装,讲究多得很。他是直接套在模特儿上勾线,现在还没得几个人得行。
说起中山装,张老头来了谈兴。他说中山装就是孙中山发明的。四个口袋代表“国之四维”,门襟五颗扣子,那叫五权宪法,袖口三颗扣子是三民主义。那阵已经是七六年以后了,“四人帮”都遭抓了好久,说这些也就不大忌讳。原先师傅教裁剪时还有一套口诀,说着就要背。
老王把他拦倒。说不摆了,该吃稍午了。今天我请客,走解放碑去。
老王说的那家餐厅,是当时有名的国营餐厅,位置就在解放碑。那段时间,店里有位女售票员,长得很是漂亮,号称“山城一枝花”。多少年青崽儿专门去解放碑那家餐厅,不是去吃饭——那时工资很低,多少人是下不起或舍不得下馆子的——就是为了去看一眼“一枝花”。
老王和“一枝花”是熟人,那时流行一个称谓叫“脸嘴儿”。没得貶义,指能帮得上忙的熟人、关系户。那时的人,“脸嘴儿”越多,说明你本事越大。
老王的“脸嘴儿”就多,啥子餐厅的、卖副食品的、剧团、医院、药店……好像没得哪点没得他的熟人。熟人一多,办事就很方便。比如过年过节,人家都是凭副食品票买点供应的猪肉什么的,他却可以凭“脸嘴儿”的条条到水产品公司去买鱼。那个带鱼怕有两三尺长巴掌般宽,还新鲜得很。
自己方便也就算了,但有时还能方便到别人。“老王,一院你有‘脸嘴儿’没得,帮我挂个号噻!”“老王,帮我搞两张票噻,明天去看场折子戏!”——那阵传统剧目才恢复演出,票很紧俏是一方面,关键是老王搞的是招待票,不花钱的。
老王并不是有求必应,他也要看人。像张老头,老王就比较关照。不是因为张师傅是师傅辈,实在是老王的“脸嘴儿”的很多事老王都要求到张老头。
老王的这些“脸嘴儿”,开始是通过做服装和他认识的。结交了几个以后,这些人又成为自己的资源,以此又结识了另外一些,于是各自利用自己的资源互通有无,编织成了一张网,在那个物质匮乏又都没得钱的年代,互通有无,彼此都活得很滋润。
老王的“脸嘴儿”找老王做衣服,一是省料,二是样式裁剪好,三是做工精细,四是快当。这几条,老王本人不得行,但是他有张老头那些老师傅噻。衣料短半尺,头发花白裁剪了一辈子的张老头有办法;做工精细,有中年师傅李大胖帮忙。这些人整出来的活路,“脸嘴儿”们满意得很。那一阵有部罗马尼亚电影,里头有个美女的裙子很漂亮,张老头看了电影,照那个样式给“一枝花”裁了一件,由李大胖缝制出来。“一枝花”穿起,不晓得引来好多人打望。
老王说去解放碑的餐厅,张老头就晓得今天要好生整一顿了,立马把茶钱开了催“活神仙”动身。三人也不坐公交,那阵公交车多久才来一辆还挤得要命,就从七星岗一路说笑走到解放碑。
餐厅是个大店堂,迎门左边就是开票的地方。那阵吃饭是先买票,自己再去排队端菜端饭。“一枝花”坐在那里并不忙,但门外总不时有人驻足打望。
“一枝花”笑吟吟的向老王打招呼,问今天吃点啥子。老王先不回答,只问上回那条裙子该是不摆了哈。“一枝花”眉梢一扬,说有件新衣服样式好好看啊,明天我来比尺寸要得不。老王把张师傅一指说,包在他身上。
说话间,外头围了一圈闲人,老王在别个艳羡的眼光中很跩的掏出一块两毛钱,点了一个肉丝,一个豆腐,还要了一个汤。三人靠边拣了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一位白衣姑娘走来,和老王寒暄了几句之后,一手拢着蓬蓬松松的卷发,另一手两只白晢的手指夹着菜单,扭着腰肢,袅袅婷婷地走进内堂。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三菜一汤,多了一盘夫妻肺片,豆腐也变成了豆瓣鱼。老王斟酒布菜,殷勤地礼让着两位朋友。“活神仙”看看老王那故作矜持的微笑,盯着桌上变了花样的三个菜,说老王你还会变魔术吗?老王说“脸嘴儿脸嘴儿,几个脸嘴儿”。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三人开怀痛饮,酒过三巡,吃得见底的夫妻肺片菜盘被撤下去,换了花样送上盘回锅肉来,桌上还是三菜一汤。
“活神仙”说你这是锦上添花呢。那年我探亲过青龙场,在小馆子吃饭,点了个汤叫“青龙过江”,这名字起得好听。端上桌来,一碗合汤里头飘了两节大葱。三人又是大笑。
张老头说我还遇到过搞怪的事。那阵还在当学徒,跟师傅在开县去帮别个做衣服。这天在乡场上的小馆馆吃饭,师傅点了个“斗笠肉片”。丘二把菜端上来。那个菜是拿碗装的,放在托盘上,菜碗上面盖了个竹叶编的小锅盖,边上还放了碗清水。丘二端到师傅边上问,斗笠肉片来了,客官是要天晴吃还是落雨吃。师傅问天晴啷个吃,丘二说掀开斗笠肉上桌。师傅说那我就落雨吃。话音才落,丘二端起那碗凉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包在嘴里,鼓起一股气望到那个竹叶斗笠喷起去……你说你还吃得下吗?
“活神仙”和老王大笑,说日鬼了,这不是整客人吗?张老头说,后来才晓得,这个店店的老板也请师傅在他屋头做过衣服,他怀疑师傅偷了他的布,今天遇到了就喊丘二臊师傅的皮。
笑过。“活神仙”说,你当年还去过开县嗦?我听说下川东有句话叫“开江女子云阳盐,万县的烘笼双舷舷”,是说开江女子漂亮,云阳出盐是不?那啥子双舷舷是啷个回事?
张老头微微一笑,说万县出的烘笼,装桴炭的小瓦盆边边是两层的,所以叫双舷舷,这个硬是跟别处不同。
老王听到此,说我给你们摆个知青的笑话。说有农民故意给知青开玩笑,“烘笼”他不说“烘笼”,他说“呵儿”,结果就成了“开江女子云阳盐,万县那‘呵儿’双舷舷”,那晓得那个知青回他,双舷舷有啥子不得了嘛,我们重庆是“三层(山城)”。两人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
“一枝花”看他们吃得高兴,和卷发姑娘走到他们桌边,满含笑意的眼光在他们脸上转悠了一圈,笑悠悠地问道,菜齐了没有,王师傅你们慢慢吃哈。
老王借着酒意,抬起头说还差两个菜。卷发姑娘应了一声,一会儿就送了两个菜上来。老王叫卷发姑娘拿两个有盖盖的盅盅来,亲自动手把那两盘菜分在两个盅盅头,让张老头和“活神仙”各端一个,这才一路给餐厅的“脸嘴儿”点头招呼,摆手道别。
出得门来,三人都说今天安逸,都夸老王的“脸嘴儿”落教。老王兴致也高,说管不了这么多,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又没有吃到他们各人的。
言毕,三人分手,约定明天早点到茶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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