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日月的日!” “日一一!” “山、山、大山的山!” “山一一!”……琅琅书声惊醒了熟睡的山谷。
我们一群八九岁的娃娃,终于上学了,别提多高兴。坐在土窑洞里的土台前,手抹鼻涕,眼睛跟着老师手里的教鞭滴溜溜转,大声跟老师念。黑娃的小狗卷起尾巴跑出跑进,汪、汪汪!
窑洞里炊烟弥漫,黑板上的字朦朦胧胧,土火炉上小铁锅里的水,先是嗞嗞地响,一会儿咕嘟嘟冒泡泡。那是老师为我们学生娃准备泡干粮的水。
写作业,铅笔写秃了,剩下一点尾巴,快抓不住了。“去院里写。”老师发话,哄!我们撒满一院子,有的用干电池芯碳棒写,有的用粉笔写,我没有,就用高粱杆写,爬天跪地,像一群麻雀啄食。
郑巧巧,是我们白马村学唯一代的民办教师,羊角辫,瓜子脸,弯月眉,杏眼忽闪忽闪。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谁也别想偷懒耍滑。
铛、铛、铛……挂在院畔歪脖子榆树上的犁铧,声音沙哑。嗷!我们一跃而起,啪啪啪 ,满院尘土飞扬,和着窑洞漫出的炊烟,仿佛古战场。
我们欢呼雀跃,追逐嬉戏,小同学有的抓石子,有的跳方格,有的捉迷藏,大同学男的唾手摔跤,盘腿斗鸡,女同学丢手绢,踢毽子,有时嘀嘀咕咕说悄悄话,你戳我一指,我捅你一拳,抱着绾蛋蛋……活像一群孙猴子腾云驾雾。
饭后,上算数课了。“1加1等于2……”一阵加减法口诀背过后。哗啦啦,一拃长的高粱杆在我们手中倒过来倒过去,有的扳指头,一边加减,一边写作业。
郑老师更忙了,一会儿在黑板出题,一会儿给火炉添柴火,一会儿又为我们低头缝补破衣烂衫。
我的裤子在斗鸡时撕破了一条口子。郑老师半蹲半跪,一针一线缝补,末了勾头牙咬线头。那根长长的丝线呦,紧紧地牵引着我们这些山沟里娃娃的心。倏地,泪花在我眼眶打转,她多么像我的妈妈啊!
这就是大山皱褶里的村学,这就是我们爱戴的老师。
学校除了念书,没有别的文化娱乐。
“大哥,掌弯演电影,快看走!”堂弟呐喊,我以为他玄谎,再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信了。我慌忙撂下提回的猪草筐,没等吃饭,顺手拔根胡萝卜,用萝卜缨一擦,带着泥土味边跑边嚼。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呀!
十多里山路,翻过一座山,再过一道河。夜幕降临,大山深处几缕炊烟向峁头飘去,偶尔晚归的羊咩咩声传来。
大队长家门前,两棵白杨树中间扯起长方形幕布,白底黑边;巴掌大的院里人山人海,吵吵嚷嚷;炊烟在头顶萦回,一股牛粪味儿。
我们挤不进去,绕过幕布背面看。背面也是人挤人,老汉咬着旱烟锅吸溜吸溜抽旱烟;小伙嘎嘣嘎嘣嗑麻子,麻子壳挂在嘴边,时不时地夸几句姑娘长得水灵,暗送秋波;大姑娘嗑着瓜子,间或间剜一眼小伙痴痴地笑……
突突突,随着发电机响起。只见放映员双手麻利地捧起脸盆大小的圆盘,插进摞起的箱盖上的方盒里,哧溜溜拉出胶片,手指翻动,缠绕在大小不一的滚轮上。吧嗒,开关一扭,嗞嗞地转动起来,一束光柱射向幕布,鲜红的“八一”五角星越来越大,“苦菜花儿开满地儿黄……”主题歌声伴随炊烟弥漫山谷。
父老乡亲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仄起了耳朵,生怕错过故事情节。地主王唯一和他弟弟王柬芝一露头,院里像炸开了锅,有人就捡起土坷垃向幕布砸,砰地一声,倔老头撅起白胡子,摘掉嘴边的烟锅也砸了去;冯大娘把日本鬼子和狗汉奸带进地雷阵,轰地炸响,“好!好!”掌声雷动;妇救会长赵星梅惨死在鬼子屠刀下,满院一片叹息声,女人娃娃哽咽抹泪。
随着剧情发展,观众情绪大起大落。山村里难得热闹这么一回,电影里的故事比包队干部讲的更感人。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长大后也要参军。
深更半夜,在漆黑的大山皱褶里我们摸路返回,黄风吹打得睁不开眼睛。实在走不动了,半路住在了姑姑家。
炕上一片席子,窟窿连窟窿,一床被子,疙疙瘩瘩。我们人多,颠倒歪斜挤成一团。炕洞柴火偶尔砰砰响,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翻过来倒过去。炕洞冒烟,窑洞里弥散着一股羊粪味儿。我久久睡不着,满脑子的《苦菜花》。
姑姑家的日子也苦呀,像《苦菜花》里冯大娘的家。几个表哥人高马大,都是光棍。
那年月农民的日子都差不多,肚子填不饱,娶媳妇更难了,不过也有例外。
叮铃铃……欢快铃声划开了晨雾。
我坐在二八“凤凰”牌自行车后衣架,箭一样穿行在黄土沟壑的小路上,陪高中同学张景山去相亲。西北风在耳畔呼呼响。
我同学也是我表弟。他一表人才,是舅爷的掌上明珠。舅爷是退休的县太爷,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官,思想开放,不搞媒妁之言那一套,催促孙子自找对象,早些结婚生子。
一路的景致,路旁溪水潺潺,山腰炊烟缠绕,农家门硷畔公鸡昂首挺胸扯开了嗓子打鸣,喜鹊飞前飞后喳喳叫,好似在叫“婵婵,婵婵”。
钻出山沟,我们一口气爬上黄土塬。表弟打了鸡血一样,格外卖力气,不停腾出手摔把脸颊的汗水,嘴里念叨着“听说长得乖,不晓得到底咋样?!”“急啥,没听喜鹊报喜吗?”我打气鼓劲。
塬上的路宽,他躬腰蹬得更欢了。我仰头看蓝天上的云朵,那云朵像似五彩祥云,上面站着观音菩萨,我们飞,云朵也跟着飞。恍惚间,一阵心思漫上心头,我啥时候也能相亲娶上媳妇呦,唉……
自行车嗖嗖地飞,表弟呼呼喘粗气。哧一声,我被横架的广播线挂个正着,咚地一个倒栽葱,我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妈呀,表弟还在自顾地往前飞,“听说她身材苗条,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风传回了他的赞美声。
塬畔依山而挖的两只窑洞。院畔一把柴草堆里跳出一条黑狗,汪汪大叫。一只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从院子里飞上去,挂在了崖顶,扯着嗓子喊叫:“你好——你好——”吱呀,从窑洞走出了两位老人,却不见婵婵。
“哎呦,咋来这么早?”掌柜的惊慌失措,一脸皱褶,能夹二两土,不停招手让我们进门。
“婵婵推磨呢,就回来,就回来。”女主人黝黑的脸上挂了一对笑窝,手忙脚乱地为我们倒水,黑老碗边沿有几个小豁口。
没等婵婵回来,我们去了磨窑。只见瘦毛驴蒙着眼罩,拉着磨盘轰隆隆转圈,婵婵一边唱曲儿,一边在哐当哐当箩面,长长一根腕粗的辫子来回晃动,洗得泛白的花格子衣衫紧紧地裹住了前凸后翘的身材,大花眼睛扑闪扑闪。见了我们,那面团一样白的瓜子脸哗的红了,双手缠绕辫梢,怯怯地“你、你、你……”说不出完整话。天呀!表弟眼睛冒火,直勾勾盯着人家看。有戏,我撒腿先撤。
好久好久,表弟和婵婵才回来,表弟嘴也甜了,“叔叔、阿姨”一个劲儿地叫。
婵婵家境贫寒,上完初中因为缴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她红扑扑的脸蛋能掐出水来,嘴角挂着弯月。
灶火里的风箱啪嗒啪嗒声,跟着袅袅炊烟飘向远方。炕桌,几个玉米面馍,几碗能照见影子的米汤,一碟黄不拉几腌菜。大家边吃边商量,彩礼50块钱再加一斗麦子。
临走,趁我们话别空儿,表弟塞给婵婵10块钱,还有一块花手绢。我们走远了,回头望,婵婵手中的花手绢向我们晃呀晃,她身后的炊烟也在夕阳下向我们挥手。
那年月,这彩礼顶天了,我家砸锅卖铁也是凑不齐的。
日月更替,一晃半个世纪逝去。炊烟袅袅,无言地诉说着故乡人家的哀愁喜乐,诉说着一代又一代农民的希望和憧憬。
眼瞅着故乡变了模样。昔日的村学换成了楼房,农村娃一路向大学里蹦;农家青瓦白墙,屋内摆着大彩电,门前停着小轿车,猪羊满圈,屋檐下的辣椒仿佛鞭炮炸响;朝阳初升,大山里炊烟袅袅升起,使劲涂抹着一幅美丽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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