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到天堂,下不入地狱,不如就此游荡人间做一个复仇的恶鬼。
—— 楔子
听说了么,北郊的胡员外前几天死了。姚清说道。
乔徽如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专心致志捏着根狼毫在纸上泼墨。
听说他死在了新娶小妾的床上,胸口上还被人刺了朵牡丹花,小妾也不知所踪。姚清苦笑一声继续说道:那老家伙是出了名的色鬼,甭说家里了就算是外宅也差不多有好几房了,他家正妻也是可怜,长年卧床不起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和别人卿卿我我。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女人啊就跟花朵儿似的,花期再长也不过匆匆几年。男人都是贪新鲜的主儿,眼看花朵凋零枯萎就转而奔向别的花丛,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乔徽如头不抬眼不睁地说道。
姚清皱了皱眉头,出身书香门第的他是个极为传统的人,若不是他实在倾慕乔徽如的这一手好书画,否则以刚才的这番话早就和他割席分坐了!
“话说回来,你同祝家小姐议亲许久,怎么迟迟都没有消息?” 男人放下画笔抬头问道。
忽然被人提到了自己的亲事,姚家公子红着一张俊脸支吾半天才开口说道:“前几日下聘的时候已经商议好了大概的时间,明年春天选一黄道吉日我们,我们就成亲!”
“听闻祝家小姐品貌俱佳,是个花朵样的好女子。”
看着乔徽如似笑非笑的表情,再联想刚才他说的话,姚清心里有些不舒服,大声嚷嚷说道:“若我成亲自当从一而终,不离不弃,任他外面的红颜脂粉再怎么鲜艳,我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如此,那我便提前祝姚兄鸾凤和鸣,花好月圆了。”
乔徽如伸手将刚刚做好的画举高挂起,他扭头微笑对着姚清说道:“姚兄,你看我这画如何?”
一丛春日牡丹在纸上开得娇艳恰好,正当中的那朵硕大花朵鲜红欲滴,似胭脂,也好像是人的心头血。
洛城上下谁人不知乔徽如,可是没人敢招惹他。
除了姚清。
他来历不明,又男生女相,此等妖人姚相公还是莫要沾惹得好!
身旁的夫子书生无不争相劝告,姚清坐在家中为难,有下人通传乔家相公登门拜访。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朝外面望去。
穿着银灰大氅的男人提着盏牡丹灯笼缓缓走过来,他凤眼上扬,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姚兄,今日上元佳节,随我去赏灯可好?” 乔徽如微笑说道。
送别了众人,姚清同乔徽如并肩走在洛城的河堤旁边,扭头望着乔家相公那过于秀气的侧脸,姚清暗暗在心里叹服,乔徽如才华横溢,书画了得,尤其画的牡丹惟妙惟肖,这样的神仙人物怕是放眼天下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
“含章,今天这灯笼是你做的么?” 姚清好奇问道。
“嗯,想看么?”
乔徽如微笑着将灯笼递了过去,他双手接过讶异地发现这不是盏普通的灯笼。
灯笼的把手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雪白剔透,拿在手里冰凉刺骨,那灯罩上的大红色牡丹出自乔徽如的手笔自不用说,仔细瞧那花蕊处竟然是张美人似笑非笑的脸。
“奇哉妙哉,含章你这灯笼是用什么做的?” 姚清问道。
“把手是漂亮女子的一截手骨,灯罩是这女子的皮,至于这牡丹的颜色么~”乔徽如含笑看着姚清说道:“是天下负心汉的心头血!”
听到这话姚清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惨死家中的胡员外,可当他对上乔徽如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蓦然松了口气,故意板起脸孔来说道:“这样的玩笑还是少开吧,胡员外的案子迟迟没破,那些差人们要是听到你这话定会拿你去给那消失不见的小妾顶罪的!”
乔徽如微笑不语,拿回灯笼继续向前走,姚清跟在后面,走到一处凉亭里他们站定瞧着几对青年男女借着灯笼向对方互送秋波。
“我忽然想起了个传说。”姚清说道。
“哦,什么传说?”
“也是在这样的上元灯会上,一个书生爱上了个手持灯笼的女子,两人恩爱缠绵许下了山盟海誓,可是没过多久书生发现了女子是鬼的事实,他虽然害怕但最终还是决定追随女子而去,从此以后他们不离不弃,永不分离。”
说完姚清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乔徽如说道:“我虽不相信鬼神,但最初听到时仍感动于书生坚定不移的痴情,这世上总还是有情比金坚存在的!”
“金子扔进火炉里能融化成浆,你以为的情比金坚不过是个神话而已。”
乔徽如说完转身走进了人群里,待到姚清反应过来时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唉,这人怎么一眨眼就没有了呢?姚清纳闷一路找一路寻,忽然瞧见了不远处围了一大帮人,他好奇走过去,透过缝隙看见一个男人躺在那里,敞胸露怀,心口还洇着大团的血迹。
“唉,这不是之前和金家订婚的那个相公么?”
“什么订婚,他家攀上高枝儿,前脚托人和一官家的小姐说媒,后脚到处散布谣言逼金家退婚,那金家小姐也是个烈性的,大晚上跳井死了!”
“说起来他落魄的时候还是金家接济的他们,呸,没心肝的家伙,死了更好!”
姚清夹在人群里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听得头昏脑涨的,他低头再打算瞧眼尸体时,发现男子的衣服不知被谁扯开,露出了赤裸裸的胸口。
一朵血淋淋的牡丹在男子的心口怒放,姚清心生恐惧,想要离开时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姚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声回头,看见乔徽如歪着头看他。
“你刚去哪里了?”
“我瞧着那边热闹就去看了看。”
姚清松了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时正好瞥见了男人手里的牡丹灯笼,那鲜红的花朵同那死去男子心口的一模一样。
当天夜里姚清噩梦缠身,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朵牡丹泛着惨淡的光晃啊晃。挣扎着起身发呆望天才恍然想起。
那个传说中的女鬼,手里也提着盏牡丹灯笼!
姚清无意识地疏远了乔徽如。
从灯会回来后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梦见那具心口开花的尸体和发出惨淡烛光的牡丹灯笼。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姚清隐隐觉得那些奇怪的命案和乔徽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实在害怕极了,以至于成亲的喜帖都不敢送到乔徽如的手里。
成亲当天,他喜气洋洋地举着酒杯穿梭在喜宴间接受着宾客的祝福。在觥筹交错中他看见了个男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样好的日子姚兄都不邀我过来沾沾喜气,我当真是要伤心死了!”
望着男人和他手里那盏诡异的牡丹灯笼,姚清忽然清醒很多,一张嘴开开合合不知道说些什么。
“含章,抱歉,我……”
男人温柔地望着他,然后缓缓将灯笼递到了他的眼前。
“姚兄,今天我来是同你告别的,这灯笼就算是我祝贺你新婚燕尔的礼物。”
盯着那盏曾经他赞不绝口的灯笼,姚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了过去。
“所谓峰回路转,相聚有时,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的。” 乔徽如说道。
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姚清犹豫了半天最终下定了决心,随手招来了个小厮将乔徽如送的灯笼处理掉。
“扔的越远越好!”
姚清扔下狠话转身进了新房,次日清晨起来,他赫然发现门口高高挂着的是那盏牡丹灯笼。
急忙招来了那个仆人,仆人抬头看了眼那灯笼先是惊讶而后跪地磕头指天赌誓自己昨晚已经扔过一回了。
“少爷,不如一把火把它烧了吧!”仆人建议道。
架起柴火,打火石准备好,姚清看着那盏该死的灯笼在火焰中渐渐成了灰烬才满意地回了房间。
没过几天姚清待在书房看书,抬头正好看见自己新娶的娘子迈步走进来,心里的喜悦还没展现出来就被她手里的东西骇住了心神。
“这,这灯笼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怒气冲冲质问道。
新娘子一头雾水,懵懵懂懂地指了指卧房的方向回答道:“卧室的门口挂着的啊,夫君不是你安排的么?”
“我……”
姚清颓废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地盯着那盏灯笼像看着自己的仇人一般。
“夫君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吩咐人把它扔了吧!”
新娘子懂得察言观色,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瞧着自己的夫君。
“算了,就把它留下吧!”姚清小声嘟囔着。
“谁知道这是福是祸呢?”
成亲三载,姚清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秋试入围高中得名,妻子贤惠温柔现在又身怀有孕,姚清春风得意正当时,只是偶尔会来到后院望着那盏牡丹灯笼发呆。
自从那个叫乔徽如的男人走了以后,洛城再没有出现像胡员外那样的奇怪案件,衙门前后换了几任府尹都没能破获,索性束之高阁置之不理。坊间沸沸扬扬传了一两个月后也渐渐趋于平静。
对于那晚的经历姚清仍旧心有余悸,纵使将那盏扔不掉烧不尽的灯笼挪到了后院偏僻角落他仍旧会梦见鲜血淋漓的牡丹花,尤其最近他更是每天都能梦到。
“夫君定是近日夜游太过频繁导致的,今夜还要去赴宴么?” 夫人担忧地说道。
“同乡邀约的诗会,总不好推的。”
姚清有些心虚地摸摸夫人微微凸起的肚子。成亲多年,刚开始的浓情蜜意慢慢变得有些平淡,偶尔的夫妻恩爱犹如隔靴止痒,姚清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于是他按捺不住心思,邀约几个同窗好友频频流连酒肆瓦舍彻夜不归。
“我保证下不为例,过了今夜我就专心在家陪你!”
撂下了几句安抚的话,姚清起身出门坐上了通往逸韵阁方向的马车。
今晚的逸韵阁酒醇香,舞姬美,身边伺候的佳人温声细语地对着自己说话。姚清醉眼朦胧地看过去,觉得这小佳人的相貌有几分的熟悉。
“你是这儿的官伎?” 姚清茫然地看着她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佳人轻笑一声,她侧过身对他行了个礼。
“官人好眼力,奴家卿娘,来这里尚不足半月。”
“卿娘……”
姚清眯着眼睛想起了那个传说,忽然他嘿嘿一笑对着佳人说道:“卿娘啊卿娘,你莫不是那提着灯笼的女鬼,游荡人间誓杀尽天下的负心人?”
小佳人没有恼怒而是掩袖微笑,她凑过去贴在姚清的耳边轻声说道:“官人醉了,不如随奴家回房歇息片刻?”说完一双红唇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姚清的脸上。姚清有些意乱情迷,昏昏沉沉由着小佳人将自己搀扶进了房。
“官人在此歇息,奴家给你打水洗脸。”
姚清斜躺在软榻上目送着佳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他双手靠后撑住了自己的身体,眼睛在不大的房间里逡巡了一圈后落在了绣床上,床头挂着的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好奇,挣扎着起身过去瞧,待瞧清楚了后瞬间清醒。
那是一盏灯笼,殷红如血的牡丹在光滑的纸面上肆意怒放,那花蕊处是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面。
“怎么会?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姚清激动地大喊道。
“什么不可能?”
姚清回过头,许久未见的那个叫乔徽如的男人站在门口,还是那张清俊的面孔,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温柔迷离。
“别来无恙,姚兄。”
他没有想到能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乔徽如,压抑多年的恐惧顷刻间如泰山压顶将他狠狠压倒在地。
“你......你是人是鬼?”他颤抖着问道。
“过了太久我都忘了自己是谁?” 乔徽如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有时候我是乔徽如,有时……”
“奴家卿娘,这厢有礼了!”
看着面前的男人换了幅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如迎风弱柳般冲自己飘飘下拜,姚清害怕得想要逃,可是脚刚动一下就瘫软倒地。
“你,你别过来……”
“可你方才不是准许奴家伺候你歇息么?”
乔徽如如同换了幅面孔般,他居高临下看着昔日好友失了往日的儒雅模样,如同垂死挣扎的小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含章,你看,这像不像你当年跪在地上求我原谅的样子?”
“这一切都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悔婚弃约负了你。卿娘,无论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你不要再去杀人了好不好?”
“杀人?是他们禁不住诱惑在先,我可什么都没做。”
“卿娘……”
“乔徽如,我与你共存在这具身体里并非是我原谅你的始乱终弃。说到底我终究是不甘心,不甘心这满腔怨愤无声无息的消散,不甘心这偌大的人间竟然连半点的真情都没有!”
姚清目瞪口呆地看着“乔徽如”转换着两种声音争吵不休,忽然“乔徽如”转过头来,他心头一惊,满脸惊恐地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
“你不要怕”“乔徽如”恢复了温柔的神情,他微笑对着不断向后倒退的男人说道:“我灯笼上的牡丹褪色了,你帮我为润一润色好不好?”
姚清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能惊恐地任由黑暗慢慢侵蚀掉自己的身体。
“后来呢,那个男人到底怎样了呢?”
几个小孩子面面相觑,其中的一个指着女子手里的灯笼不可思议地说道:“这一盏灯笼真的能杀人么?”
“灯笼怎么可能会杀人呢!”另一个大孩子喊道。
“是啊,灯笼不杀人,是愧疚和不安要了那些负心郎的命!”女子微笑说道。
“所以你们长大以后要好好对待你们身边的人,不然姐姐就带着灯笼来找你们哦!”
小孩子不明所以,在听到自家娘亲的呼唤后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开。
女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后,一只素手轻轻抚摸着灯笼光滑的纸面。
“好了,含章,我们该走了。”
那盏灯笼没有回应,惟有那朵牡丹娇艳怒放,鲜红欲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