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美人
牡丹是我的姑奶奶，我们同姓不同宗，辈份大、年纪小的她，是闻名乡里的大美人。
牡丹很漂亮，大家都喜欢她的那双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澄澈透亮，就像两湾潋滟的秋水，笑起来，会晶晶发亮，一如群星璀璨。
可我却羡慕她的双唇还有胸部，那个年代，乡下的女人，嘴唇都干巴巴、灰扑扑的，可她的双唇却总是水润润的，还透着好看的粉色。那时候，保守的女人们以胸大为耻，都拼命地用布带去绑平不安份的胸部，只有牡丹，穿着自制的内衣，大大方方地挺出来。
鲜嫩莹润的牡丹，每每走出家门，男人们便眼神如钩，牢牢地粘在她的身上；女人都装着无视，心里却忍不住去暗暗打量她，没有嫉妒，只有羡慕，因为很想活成她那样。
牡丹长到十几岁后，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周边乡村家里条件好点的父母，都会被迷了心窍的儿子们逼着，请媒人到她们家去踫踫运气； 乡里、县城里吃皇粮的年轻人，也有过来凑热闹的。
因为求亲的人实在太多了，负责把关的牡丹母亲太累了，就安排家里的儿子们初审，过了儿子们那一关，再过来见她，她点头了，再带给牡丹看。
六个哥哥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为难那些提亲的人：个子不高，不行。长得不帅，不行。穿着不洋气，不行。甚至走路姿势不好看，也不行。就这样，好几年，也没有人能入了牡丹的青眼。
从那以后，村里茶余饭后的固定谈资，就是牡丹家又拒绝了什么人家。大家捧着碗蹲在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啧啧感叹：这么好条件的人家都相不中，牡丹以后得找什么样的人啊！
2、小仙女
女人们都羡慕牡丹的美貌，我却最羡慕她的家庭。
牡丹有一个很强势很霸道的母亲，一昧地宠着她，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毫不犹豫地安排老公和儿子们去想办法。牡丹还有六个很有本事的哥哥，她的哥哥们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着，护短到极致，妹妹的任何做法永远都是对的，所以从小到大，村里没有人敢欺负牡丹，长大了，连嫂子们都不敢轻易惹她。
乡下的女娃娃们，几岁就开始学着干农活，天天还要割猪草喂猪、洗衣做饭，可牡丹的家人舍不得，她这么水灵鲜嫩的一个小人儿，怎么可以做那些俗事儿、脏事儿。所以，牡丹除了做做针线，就是看书，其余的事情，全交给了哥哥们。
大嫂嫁过来的时候，好心地想教牡丹做饭，她告诉牡丹：“以后嫁人了，不会做饭怎么行？你不吃饭，娃娃也要吃饭啊？”
牡丹很好奇：“让他做啊？”
嫂子楞了一下，才知道牡丹说得是未来的老公，笑着说：“乡下的男人，有几个会做饭的啊？”
牡丹更好奇了：“他不会做饭，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啊？”
嫂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自已憋死，她语重心长劝了牡丹好久，想让她认清现实。
最后牡丹想了半天，其实她没有被说服，只是感觉从来没有做过饭，感觉好玩，便兴致勃勃地跟着嫂子进了厨房。
牡丹的手刚浸到水里时，一根菜叶都没有洗，三哥就虎着脸进来了，一把扯起了她的手，气呼呼地瞪了嫂子一眼，拉着妹妹就走了。大哥很快进来了，把自已老婆狠狠地训斥了半天。就这样，牡丹的母亲，还是好几天不给新媳妇好脸色看。
从那以后，嫂子再也不敢了，后面来的嫂子们，都会提前被自已的老公耳提面命，自然都都把牡丹当仙女供着，什么事都不让她沾手。
3、俏裁缝
村子里的人，其实也很羡慕牡丹的哥哥们，因为，他们的妹妹是一棵摇钱树。自小喜欢看书的牡丹很聪明，哥哥们给她买了缝纫机后，她自已又去县城买了一堆书，就这样，自学成材，成了缝纫高手。
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牡丹做的衣服，她做的衣服样式新、花样多，特别漂亮。就算是买来的衣服，经过她的妙手修改后，再穿上，都会生生再漂亮几分。
那几年，几乎所有结婚的年轻人，都缠着家里人去牡丹那里做衣服，因为牡丹会做很多衣服，包括漂亮的旗袍还有长裙。也许那个保守的年代，只有牡丹敢收腰，又尝试了立体裁剪，所以，新娘子们穿上她的衣服，都会凹凸有致，俏生生惹人爱。
有一年，我要代替母亲去很远的亲戚家喝喜酒，还要在那里住几天，母亲决定带我去牡丹那里做两件上衣撑门面，把我高兴地直跳。
母亲买了粉丝和大红的衣料，在我身上比划着问牡丹：“七姑姑，你说，给小七做两件带蝴蝶结的高领衬衫，好看不好看？”
牡丹姑奶奶站远了一步，打量了我半晌，摇了摇头说：“不好。”
没有等母亲说话，她从自己存的布料里抽出两块，交替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果断地说：“就做一件浅蓝，一件嫩黄，你的布料她穿着太土。”
母亲忍不住辨解：“去喝喜酒，不是喜庆点好吗？再说，你这两件颜色浅，太容易脏了吧？”
牡丹一边低头给我量尺寸，一边对母亲说：“你别操心了，去忙吧，我心里有数。”
见母亲准备拿走布料，她又扔过去一句：“布料留下，你们家姑娘都不适合穿红色。”
后来那两件衣服让我在亲戚家出尽风头，人人都追着我问，这么洋气的衣服是不是在城里买的。
那件黄色的衣服尤其别致，牡丹姑奶奶给我做成了双层尖方领，底下的一层领子竟然是黑色的，长长的飘带也是黑色的，系成蝴蝶结后非常扎眼。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牡丹姑奶奶对我说的话：“你最适合黄色，显皮肤白。千万别穿高领，你的胸型，低领更适合你。”
我想，如果放到现在，我的牡丹姑奶奶一定是一个前卫的服装设计大师，可惜，她早岀生了好几十年。
4、牡丹与昙花
春天的时候，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姓郭，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虽然皮肤有点黑，但人很有精神。住在学校的他，非常喜欢种花，他的小屋门前，有好多我不认识的花。
牡丹也很爱种花，她还有一个大花园。那是货真价实的大花园，本来是村子里分给她家的自留地菜园，可是牡丹爱花，她母亲便放弃了种菜，由着她去种漂亮干净的花。
村里很多人喜欢去牡丹的花园逛逛，因为大方的牡丹，经常会送给他们一些月季、菊花、兰花，我也曾经去讨过几次，可都没有牡丹种的好看。
牡丹还有一个小花园，只种牡丹。
那里本来是她四嫂家的柴屋，牡丹种的那种牡丹喜阴爱潮湿，本来只在柴屋角落种了几棵，后来越发越多，四嫂只好把整个柴屋让给她种花。
我至今不知道那个牡丹的品种，只知道个头不高的花株，花盘极大，超级漂亮，那种花，牡丹谁也不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郭老师与牡丹认识了，他们开始交换花。
当我从郭老师那里看到一株牡丹时，我知道，牡丹姑奶奶可能喜欢上他了。
后来，郭老师真托人去提亲了，村里人都一片看好，牡丹的哥哥们也没有意见，毕竟，牡丹已经快25了，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太老了，再不嫁，就真嫁不出去了。
可是，牡丹的母亲却死活不同意，甚至因此闹起了绝食。她先是嫌弃郭老师家里穷，说未来的婆婆是多年的寡妇，肯定不好相处。
郭老师的有三个哥哥，他们很快表示，可以为弟弟备下丰厚的彩礼，他们不穷。郭老师的母亲也表示，她不跟着小儿子过，肯定欺负不着儿媳妇。
可是牡丹的母亲还是不同意，她嫌弃郭老师太黑，说牡丹这么白，以后生一个娃娃黑一块，白一块的，难看死了。大家都被她气笑了，很多人私下开始嘀咕，这老太太莫不是疯了，这哪是宠女儿，这分明是在害女儿啊。
最终，牡丹和郭老师还是错过了，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照样上课，一个照样做衣服，好象都没有太伤心的感觉。
一年后，郭老师要娶学校的刘老师，她白白胖胖的，一笑起来，眼睛便成了一条缝，可是看着很喜庆、很和气。
婚礼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因为新人的礼服简直太漂亮了。
郭老师穿着红黑相间的长袍马褂，新娘子一身红色汉服长裙，站在一起，简直亮瞎了很多人的眼睛，那可是只有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漂亮衣服啊。
新婚夜的时候，我如约到牡丹姑奶奶家陪她。我们两个坐在床上，默默地在月光下等昙花开放。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昙花终于开了。白色的花朵越开越大，花瓣一层层地分开来，最外一层花瓣使劲往后翘，一个硕大的圆形花朵，就这样俏生生地立在月光里。
我轻轻地去触碰那娇嫩的花瓣，花瓣润如玉，白如绢，轻如纱，馥郁的香味沁人心脾，令人陶醉。我不禁感叹了一句：“好美啊！”
牡丹姑奶奶依旧盘坐在床上，她木木地盯着那盆郭老师送给她的昙花，好久好久之后，才冒出一句：“小七，今天新人的礼服好看吗？”
我立马哇哇大叫了起来：“怎么不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礼服，比电视上的还漂亮。”
牡丹姑奶奶垂着头：“是啊，我做的，怎么可能不漂亮。”
那一晚，我陪着牡丹姑奶奶一直坐在那里看花，可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发现昙花已经凋谢了，一夜没睡的牡丹姑奶奶，正对着那已经闭合的花朵发楞，连我向她告别，都没有理会。
5、花谢了，花开了
又过了几年，牡丹的母亲去世了，可是，已经没有什么人伤心了。那几年，她母亲固执地拒绝了很多求亲的人们，几个哥哥急得不行，嫂子们也气得直骂，可是，谁也拧不过那个强势的老太太。
牡丹一直很正常，天天埋头种花、裁衣，只是人们越来越喜欢买成衣，找她做衣服的人，大多是老人，生意慢慢地清淡了下来。所以，很多时候，牡丹都泡在她的花园里。
牡丹的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们家就闹开了，因为父亲早就去世了，强势的母亲一直不允许分家，现在她走了，大家终于可以彻底分家了。
嫂子们闹得一天比一天凶，因为没有女儿分家产的前例啊，可牡丹没有出嫁，总不能把她赶走吧。
闹了很久，最爱牡丹的三哥一家住进了老太太的房子，他们收留了牡丹。
有一天，牡丹去县城买书，回来时，发现自已的花园围了很多人，她匆匆挤过去，眼前的情景让她眼前一黑，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的花被六嫂拔了起来，乱糟糟地扔在一起，漂亮的月季花被踩瘪了，可怜兮兮地垂着头；高大的美人蕉甚至被砍碎了，直接扔进了猪圈，两只脏脏的猪吃得正欢；兰花也被踩得奄奄一息。
六嫂正在地里一边挖土，一边骂骂咧咧：“真是有毛病，种这么多不能吃不能喝的破花，累死老子了。”
她一边挖，一边恶狠狠地扯出花根，斩断花茎，最后还狠狠地跺上几脚。
六哥终于回来了，他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冲过去就是一巴掌：“你这个疯娘们，你想死啊。”
牡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紧紧地抱着她的花，谁劝也不松手，月季上的刺扎得她脸上手上全是小口子，一丝丝的鲜血流了出来，染得花上红了一片。
后来，三嫂哭着抱走了牡丹，村里人都纷纷叹息，可谁也帮不了牡丹，毕竟，那块地分给六嫂家了。
又过了几天，牡丹亲手把小花园的花也处理掉了，她木木地用菜刀一直剁那些牡丹花，一边剁，一边默默地流泪。她四嫂站在一边急得直跳：“牡丹，我不用这个柴屋，你愿意种就一直种，好好的花，干吗败坏掉啊？”
再后来，牡丹家里来了一个提亲的人。村里人见过之后，纷纷摇头，那个脑满肠肥的秃顶男人已经四十好几了，老婆刚死不久，就赶过来提亲，还一幅施舍的嘴脸，嫌弃牡丹穿得不正经，说过门后必须要改。
牡丹的三哥气得直想上前揍人，却被其他哥哥死活给拉住了。是啊，牡丹已经30多了，几十年前的闭塞乡村，手脚麻利的人，可能孙子都快有了，她还能找什么样的？
牡丹的六个嫂子，有几个一直不喜欢她，尖酸刻薄的她们，早就悄悄把她的名声给败坏得差不多了：不会做农活，不会做家务，就知道种那些妖里妖气的花，这种媳妇娶回去，不得当祖宗供着，乡下的男人，有几个愿意娶。再加上，牡丹那名声在外的霸道老娘，还有护短的六个哥哥，这几年，已经很少有人上门求亲了。
牡丹家又闹开了锅，不喜欢牡丹的嫂子们开始大骂：“你这是想死在娘家啊？有你这样的不着调的姑姑，你侄儿侄女都没有脸说亲了，侍候你这么多年，还赖上我们了不成？你良心被狗吃了啊。”
原来，那个秃头是锅厂的副厂长，据说答应把牡丹的两个侄儿招进厂拿铁饭碗，别说嫂子们，就连疼爱牡丹的哥哥们也心动了。
但三哥死活不肯，他哭着说他可以养妺妹一辈子。三嫂很沉默，她的儿子也在说亲，一进门有一个婆婆，还有一个需要侍候的姑姑，确实不好说亲。
投票表决后，牡丹的命运就这样定下来了，春节前嫁给秃头，大嫂她们早早把聘金都收下了。
可牡丹却在婚礼前死了，不是像乡亲们议论的那样，被兄嫂们逼死了，是被最爱她的三哥害死了。
三哥心疼牡丹，坚决不同意她嫁给那个嚣张的秃头，他答应了牡丹的请求，决定把牡丹送到外地去。
为了不引人注意，三哥选择了半夜出发。天黑路滑，骑自行车的他们，被路上的一个大坑给绊倒了，坐在后座的牡丹一直在走神，就这样硬生生地摔倒了，后脑着地的她，被一块尖尖的石头戳伤了脑袋，伤口并不大，流血也不多，但奇怪的是，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三哥哭得都快断气了，他拼命地抽自已的脸，跪在那里求医生再救救牡丹，医生也很无奈：“伤口是不大，可能伤的地方很重要，真没有呼吸了，我们救不了。”
牡丹被葬在了山下，像她这样没有出嫁，又是横死的女人，不能进祖坟，只能葬在背阴潮湿的山下角落里。
下葬那天，三哥这个壮汉，几乎哭昏过去，其他的哥哥嫂嫂也很伤心，是伤心妹妹的早逝，还是伤心到手的聘金和铁饭碗飞了，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我们年前上坟时，我坚持要去牡丹那里烧几张纸，惊奇地发现，牡丹的坟周围，种了好多好多的昙花。我想到了那个与姑奶奶一起看昙花的夜晚，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牡丹姑奶奶，晚上的昙花好看吗？香气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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