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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大学那会儿,仲同学在班上教唱了台湾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后来,香港歌星张明敏又在央视春晚演唱,声情并茂。歌曲里丰富的田园意象,乡间小路、牧童、暮归的老牛等等,呈现着令人陶醉向往的诗情画意。
而这一切,都是我远去的过往的曾经。它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隐藏,寄寓在了记忆最深的地方,却又常常被唤醒挪出,叫我一遍遍回望。
记忆里那一条条交错乡间的小路,看上去自由而散漫,但又都体现着直接了当的去向目的。它或是通往农家女儿嫁去的村庄,或是连接东西或南北两地的庄稼,或是仅为图个方便,日复一日渐渐踩出的一脚便道——就象鲁迅先生说的,走的人多了,便成了的那种路。当然,踏成一条小路,走的人不一定多,即便只一个人,走多了也可以形成。
更满目充盈的,是路边任性的野草和大田里静默着的小麦或玉米高粱。
那些野草真的令人惊讶,被人脚踩脚碾,却仍然顽强执着,到了农历六月天三伏顶子上,更是肆意舒展了每一根茎蔓每一片叶子,长得挥洒自如气势磅礴。不由的不让人感叹,自由的生命,个个会集聚携带着不屈不挠的力量。
庄稼们并不知道它的使命。被农人种下,施肥灭虫除草灌溉,它便以自有的节奏规矩地生长。风来波浪翻滚,雨来喧哗滔滔,夜里埋伏万籁。阳光下呈现的闪着亮光的茁壮,是农人眼里最赏心悦目的风景。等它们在应该成熟的季节被收获到场院,还是不知道,它们被寄托的希望已然落地。它们也终究没有读出,那一张张褐色的脸庞上,舒展开的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漾溢的,是生命得以饱满延续的喜悦。所以,为了它们有更广阔的生长领地,田间小路时常会变得狭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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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的最多的那条小路,曲曲斜斜高高低低,沿鹞子沟西淌的流水,逆向通往东埠河坝下那片宽阔的草界子。
鹞子沟,引人思绪旋飞的洁白而灵动的名字,源自一个诗意盎然的久远传说。老人们听他们的老人说,早年间,常见一对白色的鹞子盘桓于这条四季常流穿越村央的水沟上。那该是多么有趣的灵魂,才能有如此浪漫的想象啊!
鹞子沟带给我的,是缀满全部孩提时代的欢乐快乐。当它肩膀上的小路,带我走向河坝下那蔓延四方的草界子时,一种大自然赋予的慷慨多彩的强烈感觉顿时扑面而来。叫我费解的是,后来,这样的自然为什么要去改造,并且是用人类的秩序重新排列摆布,造就面目全非的格局,让记忆迷茫。现在,它早已成为市区华安路的一段,成为一个喧嚣着醉意的酒店,成为彼此连结的工厂。
界子上,有间杂着姹紫嫣红的叫上和叫不上名字的各色野花,有潜伏其中的蚂蚱、蚂蚁、蝎子、花蛇,甚至还跳跃着更亲近水洼的青蛙,有煽动翅膀漫游花草之上的黑的白的黄的和花的蝴蝶。驻足静听,还会有或隐或显的如鼓如歌的虫鸣;抬头仰望,更会有鸟雀倏忽飞过。
这里,也是牧童们的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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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一个写着古意的符号,似乎更应出现在杏花村酒香的萦绕里,出现在唐诗宋词竖版的文本里,出现在泛出古旧的写意画轴的墨迹里。放之俗世的生活,我更倾向另一首歌曲中“放牛郎"的称谓。“问故乡,问故乡,可否还记得我当年的放牛郎”,听到这情义叠加迫不及待的一问再问,我心底涌出的是悲慽的情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歌里的追问呼应着贺知章远在大唐面对的笑问,饱蘸着一个游子怕被故乡淡忘的担心和酸楚。
其实不必担心,不要酸楚。故乡怎么会忘记它的游子?它深沉深厚的土地里有祖祖辈辈扎下的根系,节结盘错。故乡忘不了,只是那骄傲矫健的远离,让故乡生出暂时的疏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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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放牛郎,更多带有“玩票”的游戏性质。
那时候,生产队里都有“牲口棚”,也就是牛棚马圈。牛马牲口是千百年来传统农耕文明社会宝贵的“生产力”,要由专职饲养员喂养。小时候很愿意去牲口棚看饲养员铡草,铡刀一起一落,或长或短的饲草就挣扎着变成满地碎段,又被撮起来倒进槽里,再拌上粮食做的细料,变成牲口们的口粮。
每当初秋,野草丰茂,一如绿油油的巨幅画卷,满坡盖岭铺展开来时,那些没派着活计的牛马骡驴,就会被牵出来,放它到田野里去啃噬鲜嫩又张扬的野草。放牧的人,就是农忙时放了秋假在家的孩子。孩子们也都抢着去干,这是惬意自在的差事,更可偷偷练习骑术。而我,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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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是一头名叫“老二”的黑色犍子牛。那时,会依据某种因由,为每头牛起上名字。叫来叫去,每头牛真能知道它叫什么的,当喊出它的名字时,它会抬起头,睁大眼睛望过来——听说过吗,牛通人气。
老二是同一头老母牛生下的第二头小牛犊,按出生次序被唤作“老二”。它骨架庞大,体形壮硕,皮毛黑得纯粹,从不狂躁牴拗,但也不会任人役使,似乎潜在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尊严。它作为一头耕牛的形象气质,让我后来忆起时,竟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这多少有些莫名。我十三岁就离开了满载少年梦想的村子,至今也没问过它老了的模样和其后所踪,这又令我顿觉怅然。
我知道老二什么时辰最爱吃,知道它爱吃的野草在哪里,知道从哪里看出它是否已经吃饱。当它肚子滚圆,两个胃包都鼓出来时,我会象考试考了满分般的开心,牵着它来到小河边上,等它饮足水了,就把缰绳绾在它弯成弓一样的犄角上,我跟着它或骑着它,让它在悠悠远远的落日余晖里,自己寻找着回家的小路。我戴着的苇笠上,肯定是挂了两串老猫草穿着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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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没听说过牧歌,也不会吹响短笛,自然也就没有纯朴素净的歌声、横亘牛背的笛音,荡漾在归家的路上。那时也没有想到我还能有十年大学生涯,能在大学生涯的起点上,有一个来自济南的仲姓同学,教我唱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可是,我知道那歌曲里唱着的,有我远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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