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了。
我忽然坐起身,打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亮得刺眼。
屋里,仍是黑,窗外不知哪里来的散乱的光,让四周都蒙上一层模糊的轮廓。
慢慢的,我便适应了手机的光亮,却将我的脸照得惨白。
除了眼前的光,周围的一切,仍是黑。
我点开了豆瓣、知乎、天涯,在每一个经常出入的帖子和小组里游荡,眼睛下意识寻找带数字的小红点,我想知道,有没有与小栓的病有关的新消息。
可惜,都没有。
我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小栓。
此时,他睡得很沉,只要不咳嗽的时候,他和普通的孩子看起来没有区别,现在,他就是,像从未生病的孩子一样。
只是,我知道,他的病,已经很重了。
他是因为我,才来到这个世界,我不能不管他,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他,我也会陪着他,更何况,他的病,怕也是因为我,就算这病真的没法治,我也会带着他,花光最后一分钱,用尽最后一份力。
我轻轻帮他掖好被子,有点尿感,便轻手轻脚下了床,一切都轻轻地,不敢吵醒他。
打开房门的时候,正好撞见隔壁住的女人开门回来。
我没问过她从事什么工作,为什么总是半夜出去,要么凌晨回来,要么不回来,我只知道,她叫小梦。
小梦的胸很大,常常化很浓的妆,说话声音很大,但每次吵醒小栓的时候,她又会刻意的放低音量,我们各自的房门,通常是紧闭的。
我们,一起住了小半年,对话却不超过十句。
小梦没有因为和一个单身男人合租,而表现出过尴尬,或许是因为,这个单身男人带着孩子,孩子还病得很重的缘故。
小梦也没问过我的故事,为什么总是背着病恹恹的孩子,东奔西走,她只知道,我叫华老栓。
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喂,你是不是加了一个群?”
破天荒的,小梦忽然问。
“啊?”
我有好几个群,不知她问的是哪一个。
小梦皱着眉,似是不知该怎么表述,脸上的粉都挤掉下来好些。
“就是……治病的那个群,最近在卖一个偏方,挺贵的。”
“啊!”
我加的所有群,都和小栓的病的有关,但只有一个群,最近有人在卖一种很贵的药。
小梦似乎很不理解。
“听说,叫‘熵’……真不知,为什么要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方面我在奇怪,她是怎么知道我加了那个群,另一方面我在猜测,她为何会对“熵”感兴趣。
小梦扭动了一下腰肢,将手包放在客厅的桌上,黑色的指甲上还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你别误会,我不是刺探你隐私,因为……我也在那个群里,看过你在群里说小栓的病,所以……他,今天还好么?”
原来如此,我勉强笑了笑。
“还好,不咳嗽的时候,就还好。”
“世上真有这种病么,先是咳嗽不能说话,后来就真的会死么?”
小梦应该知道这“死”字会刺伤我,但这个问题她也定是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我知道,这病总归是疑难杂症,不是所有人都会生的,没生过这病的人,当然也就不知道它的痛苦。
“确是不能说话了,至于为何会死,会不会死,我也说不出道理,就希望外面那些道理很多的人,能救救我的小栓吧。”
我没精打采地回着。
小梦又问。
“这‘熵’是什么做的呀?怎么竟能令人生机勃勃、忘却烦恼、没有忧愁呢?外面医院可从未听过有这种药呢,那药真有那么神奇么?”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我只知道,那“熵”是一种能量,如何竟有治病的作用呢?我就闹不明白了,更何况,能量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去说。
我不单是此时不知该怎么说,在面对别人时,我也常常觉得不知该怎么说,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幸而随着年纪增长,我学会了一些技能,像手艺人一样,做出了一个长得像自己的泥人儿,有了一副惯常应对的模样,便终于才学会说话了。
看小梦疑惑的样子,我便知道,她是没有这种烦恼的,自然是如此,有的人有病,有的人没病,不然怎么说,小栓这病,怕也是因为我呢?
我只能摆摆手。
“说不清的。”
“所以,你今晚就去么?”
小梦显然抑制不住好奇心,还追着我问。
“唔,一会儿去。”
我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推开厕所的门。
大概是我和小梦的谈话吵醒了小栓,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听得我一阵揪心,等小栓平静下去,我才低低地说。
“小栓……你不要起来,我马上就回。”
小梦朝着房里瞄了瞄,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老栓,我看你为了小栓的病,工作也丢了,那药虚虚实实来历不明,又死老贵的,万一要是骗子……你们以后怎么生活啊?”
万一?
我听得心里一颤,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世上真的有能治好小栓的药吗?
这样每日的奔走求医,真的有用吗?如果,我能死了医治他的这份心,老老实实的工作,不能说话便不能说话吧,只要等着他死去那天,再将他好好安葬,是不是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累呢?可是,我又着实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越来越虚弱,一天天走向死亡,我没办法不去做点什么。
就算只是徒劳,我也得做点什么才是,他可是我的小栓啊……
小梦见我脸色难看,有些尴尬。
“老栓,我这个人说话直,你别介意啊,说得不好听了,你就当我放屁,我就是觉得挺可疑,现在虚假宣传那么多,我看你就是老实人,可千万别被骗了呀……你说,那药真有那么神奇么?”
二
我常不能理解人与人的社交,就像此刻,小梦说出的每一句话,和她心里真实的念头,果真一致吗?
我和她之间,既没有利益也没有感情,是什么驱使她来关心我的生活呢?对小栓的病,她既不能帮我也不会害我,又是什么驱使她来关心“熵”的效用呢?于她的生活而言,我的回答既不会使她开心也不会令她难过,她又缘何认定我的回答就是发自真心呢?
我对这人间的事,有太多不理解,所以,我总在想,小栓的病,果然就是因为我吧。
搞不懂,我便只能摇头。
小梦见问不出什么,就不再言语。
我回了房里,安抚小栓一番,待他再次安睡,便轻手轻脚,走出家门。
楼道里黑乎乎的,小区里寂静无声,路灯照着灰白的小道,看得分明。
这深秋的夜,格外凉。
灯光照着我的脚,一前一后地走。
绿化带里的草全枯了,剩下乌突突的斑驳痕迹,在转过一片荒芜时,我忽然看到了她。
她,站在小道旁,眼睛望着前方。
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看见她。
我第一次见她,时间,大概是下午四点多的样子,我正背着小栓出去看病,记得,她也是这样站在路旁,身边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毛绒玩偶,乱蓬蓬的。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我。
我发现,除了毛绒玩具,还有垫子鞋子之类的东西,而她又像是在等着谁,我原本只想从她身旁路过就不再回头,却因为一个巧合的对视而改变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一张没有笑容的脸上,感受到善意。
是的,她发现我要过去,而自己那硕大的毛绒玩具明显挡住了路,便把玩具往边上挪了挪,又继续静静站在一旁,她看着我,没有笑,但我竟然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了善意。
后来,我乘公交车、搭地铁,换了很多交通工具,经过了很多次与陌生人一面之缘的眼神交汇,都再没有遇到过像她眼里那样的善意了。
人们,在没有笑容的时候,我常常感受到的,是冷漠。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之后的一个多月。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又一次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这一次,我没有走过她,甚至没有走近,我保持了遥远的距离,注视着她,我对她很好奇。
当时,她身边有两个朋友,他们一起用一种方言在交流,我听不懂,但我能看出来,每一次对话过程中,她的朋友们都在努力展示着自己,争相表达自己的意见,只有她,很安静。
神奇的是,她虽然安静,却并没有让别人感到疏远,那一刻,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有什么魔力,不笑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善意,不说话却能让人感受到亲近?
我曾想过鼓起勇气,去与她搭讪,但每每想起小栓,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护不住小栓,也同样护不住她。
此刻,又在路旁见到她,我有一些紧张,我迟疑地望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即便是这半夜,那没有笑容的善意,依然没有被夜色淹没。
我和她没有交流,她转身,又步入了黑暗里。
我想,她应会找到属于她的家和家人,而不应是我。
这天儿,比屋子里冷多了。
我却觉得爽快,一想到那“殇”,可能真能治好小栓的病,我就像忽然得了神通,连脚步都有点像在飘。
眼看着,这路愈走愈分明,天也快亮了。
黎明前的街道,偶尔会有奔驰的汽车呼啸而过。
人,却是没有的。
我正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就看到一个丁字路口,明明白白地横着,我下意识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巷道里躲着,靠着墙立住了喘气。
好一会儿,身上觉得有些发冷,耳边传来几个声音。
“是同类。”
“哼,一条狗……”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仔细看,几个人从垃圾堆里爬出来,就从我面前过去了,其中一个还回头看了看我,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嗜血的光。
我哆哆嗦嗦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对方还没发来消息。
原本,我微信上是没有钱的,听说,他们这种交易只用微信支付,我才慌忙转的账,为了小栓的病,这次,我借了很多债,但只要他能治好,便是倾家荡产,我也是要去做的。
周围仍是黑,我不明白,明明就要亮了,却黑得更甚了。
我仰起头,两面一望,笔直的高楼黑黝黝的冒着寒气,下面的大门像怪兽的嘴微微张着,窗户都黑洞洞的,似是那沉睡的怪兽的眼睛。
在约定好的地方,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形迹可疑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又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过多久,就见几个人忽然从那怪兽的嘴里飘了出来,周围那些三三两两的人,便跟着涌了过去,在丁字路口围成一圈。
就听得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风投、风口、刺激消费,破产了吸血之类的。
我依稀记得,古罗马时有个人写了本萨蒂利孔,里面说,“一个人所拥有的的财产决定了这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不曾想,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世界依然是这样。
文明的进程似乎跟人的价值没什么必然联系,追逐财富仍是唯一的主题。
我暗暗纳闷,小栓的药和别人的生意有什么关系?刚想跟着过去瞧个清楚,却看到中间那几人的外表有些奇特。
他们都西装革履,肩上却盘着一条蛇,黑色的三角形脑袋,嘴里还朝外边吐着鲜红的信子,这一眼看得分明,我便顿时不敢动弹了。
外圈那一堆人却好像根本看不到,又像是根本不怕,一个个后背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忽然,似是听到了什么指令,那些长脖子的人都转过头,齐刷刷向我这边看过来,那中间一个盘着蛇的人,甚至朝着我走了过来
……
三
我顿时想跑,却又记挂着小栓的药,同时,双脚也像灌了铅,哆嗦着却动不了。
那个一身西装的男人,站在我面前,眼光像两把刀,刺得我缩小了一半,那蛇也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干嘛来的?”
声音听着阴冷,却有莫名的蛊惑。
我一直知道的,自己生性胆小,不然也不会活成这般模样。
“买……买药,就……就是‘熵’。”
“哦?跟我来。”
声音忽然暖了起来,和之前完全是两个人。
我诧异地抬头。
人还是那个人,蛇还是那条蛇,怎会差别如此之大?
没容我想透彻,那群长脖子的人忽然动摇起来,轰得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我立着的地方,几乎将我包围了。
身不由己,我被一群长脖子的人裹挟着,跟着那几个身上盘着蛇的西装男人走了起来。
我时常感到这样的身不由己,像在大海里起伏漂荡着,若是离开海水去到岸上,虽不再起伏,却俨然成了孤岛,所以,便只能一边漂着,一边惦记着靠岸
……
蛇人带着我们,沿着青色的大道朝前走,转了几个弯后,又爬上了蓝色的山,在望得到天边的一处崖边停了下来。
“对症下药,相信科学,情商、智商、逆商,吃了这‘熵’便有了能量,面对逆境可勇往直前,双商在线可叱咤风云,这世上,断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药了!能量和‘熵’值,这可是最前沿的科学,这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药,就是在国外,都紧俏着呢!”
其中一个,长得颇为端正俊秀的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暖。
周围的长脖子人们都眯着眼,双手抱胸,连连点头,只有我,看着他肩上那条蛇,黄绿色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那些温暖就变得不真实起来。
另外几个蛇人,各自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圆球,握在手里,闪闪发光,在这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显得格外耀眼。
“能量,我们每个人都有无穷的能量,每一次感动,每一场奋斗,每一个戳心的故事,都蕴含了惊人的能量,这‘熵’里红彤彤的能量,真真是好东西啊……”
英俊的男人站在山崖边,身后伴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说话的样子就像光明的使者,他的手里也有一个光球。
他来回走动,不知怎的竟挑中了我,停在我身旁,笑容看起来仍是温暖,我却惧怕那蛇,不自然又缩小了一半。
他的一只大手,向我摊着,手里的光球像有魔力一般,渐渐变得鲜红,那红的越来越浓稠,一点一点似是要滴下来。
“喏,拿好,别怕,不是血,这是能量。”
他说得温暖,我却不敢信,慌忙摸出手机抖抖索索付款,更不敢去接他的东西。
英俊的男人便焦急起来,催促道。
“怕什么?怎的不拿!”
我透过光球外面的红色能量,恍惚看到里面似有些挣扎的小人儿,便踌躇着不敢动。
英俊男人见我怂得像条狗,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硬把那发着红光的“熵”,强塞到我手里,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没出息……”
“这给谁治病的呀?”
我似乎听得长脖子的人在问,但我并不答应。
自从接过那红色“熵”,我好像感到从未有过的振奋,所有经受过的苦难和纠结,都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消融,我的精神,现在只在那“熵”上。
小栓有救了,一定可以的。
我小心翼翼将“熵”包在外套里,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我现在,要将这怀里的新生命,移植到我家里,收获许多的幸福。
天边,太阳出来了。
我走到小区,天已经大亮。
小区里很多人急匆匆往外涌。
我有些恍惚,看他们都是千人一面,各个背后都背着发条,再仔细看,却又没有了。
许是欢喜得有点疯了吧,我暗暗自嘲。
回到家时,小栓已经起来了,坐在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落,屋里明明有暖气,他却瑟瑟发抖,背上两块肩胛骨瘦得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
我看得心疼,先前的振奋和喜悦,消去了大半。
小梦竟然早早起来了,听到我回来,忽然从自己房里走出来,好奇地问。
“得了么?”
我本不想回答,却见小栓也望了过来,便不忍心,点头说。
“得了。”
“听说,这……还得就着鸡汤喝,厨房里,我正好炖着。”
小梦表现得特别热心,我本想拒绝,可听小栓又开始咳嗽,便没有拒绝,只想着让小栓少受点罪,少一秒钟都好。
我刚把那红彤彤的圆球放进汤罐里,一阵奇特的香味就弥漫开来,那种振奋人心的感觉又回来了,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飘忽的蓬勃气息,仿佛连桌子椅子都有了生命。
“老栓,群里有人在问你。”
小梦忽然说。
我也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打开一看,是之前群里一个富二代。
“华老栓,小栓吃了么?还是说不出话么?”
这个富二代一直颇为关心小栓的病情,好像每一个细节对他来说都很重要似的,我原以为,他大概也被什么疑难杂症困扰着,后来却发现,他对群里所有奇怪的病症都很热心,各个都问得很仔细。
之后,又见他总在群里夸大家,说我们是明知希望渺茫,却依然坚持自救救人,简直就是充满正能量的群体,那时,我便有些明白了,他是在搜集八卦。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非洲的狒狒们用梳毛来拉帮结派,现代人梳不了毛了,便用聊八卦来维持社交,听完,我就迷惑了,这说故事的人,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证明我们的社交方式,本质上其实和非洲的狒狒没有区别?
若是如此,人又何以为人呢?
但我又确实感觉到了,富二代是抱着猎奇的心态,与群里的有些人一起,在围观我们这些疑难杂症的人群,他们将我们的生活,或苦或甜,或拍下或写下,作为他们与其他圈层往来的谈资。
我搞不懂,如何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活下去的能量呢?个人的不幸与欢愉都是不同,你的心活得好不好,如何能在他人那里得到解答呢?
于是,我便不太愿意与他讲话了。
我没有像小栓一样咳嗽,但常常,明明心里有话,口中却也说不出了。
四
富二代见我不回应,又追问。
“可是好了么?你家小栓?”
我终是抵不过,回了个表情,说,“就那样。”
慢慢的,群里活跃的人多了起来,我也跟着忙了。
很多人问我“熵”的事,我哪里解释的清楚呢?更何况那光球是什么,“熵”又从哪里来的,我都是搞不懂,还有的就问我,喝了没有,效果怎么样之类,这将将吃下去,哪里看得出什么呢?
昨夜一宿没睡,我的精神不太好,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就连打字都常常出错。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了么?”
名字叫花白胡子的人问我。
我忙回,“没有。”
“没有?我想也是,你发那么多微笑的表情,原也不像……”
花白胡子自顾自说。
突然,群里闯进了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名字还闪着和其他人不同的颜色,后面的认证等级很高,还带着什么机构的标识。
那人刚进群,便立马圈了我。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我连忙回了笑脸,规规矩矩地看着。
群里的人们,也都规规矩矩地看着。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
那人自顾自大声嚷着。
群里的人们偶尔也随声附和。
“康大叔是人生赢家,您说的还能错么。”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的照顾,怎么会这样……”
我说这话也并不是违心,若小栓真的能好起来,这康大叔就是我家的大恩人。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熵’,什么绝症都包好!”
我看到“绝症”两个字,感到有些刺眼,心里有些不舒服,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默默地不再搭话了。
群里其他人却来了兴致。
花白胡子出来,小心翼翼地问。
“康大叔,听说今天死的,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孩子么?”
康大叔见群里人都听着,便格外高兴,连语音都跟着越发大声。
“那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这回可是一点好处没得着,就连那个百万粉丝的公众号,都给管事儿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这第一啊,要算华老栓运气,第二嘛,就是夏三爷咯,得了热度身价蹭蹭往上涨呢,风投都看好他,完成A轮融资,一点问题都没有!”
小栓喝了药,我听着他在床上依然是咳,双手按着胸口很痛苦的样子,就有些忧心,不知那“熵”凑不凑效,又听群里康大叔继续说。
“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这次的事他不提前曝出来,那小子还准备拿着他以前的事做文章呢,夏三爷以前确实不懂事,逃学非主流混社会,什么没干过?现在不同呢,终于懂事懂规矩了,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公司眼瞅着越做越大,这次还好没被那小子连累。”
群里人听得连连称是。
“那可不,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成功,夏三爷,那是人家的本事!”
“还是人家够狠,现在不对自己下狠手,以后生活对你下狠手啊。”
“嘿嘿。”
康大叔冷笑两声。
“就是那个小东西,也真是不成器!怎么打都是嘴硬,阿义告诉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反倒说人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适者’,阿义又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他却问‘竟容不得别人不同么’,你说是不是愚蠢,是不是异类?”
旁的人不知道,我却听得冷汗淋漓,当初我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不也那样反驳过么。
我从小就不听话,这是父亲对我的评价。
后来大些了,我的哥哥对我说,你就是不懂事,父母说的,不都是为了你好?他们吃的盐不比你喝的水都多,你啊,真是不懂事。
对啊,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慢慢的,我便不再说话了。
“啊呀,真是个该死的异类,怕是缺少社会的毒打。”
一个名叫留学海龟的人,忽然冒出来说了一句,看他资料写着二十几岁,说起话来句句都带着情绪。
康大叔发了个鼓掌的表情,接着说。
“要知道,红眼睛阿义本是去套他底细的,结果,他却说‘这强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们说,这是不是愚蠢,是不是异类?就气得给了他两个嘴巴!那小子还要说,‘你们平日里争得全无意义’,阿义便又是一顿拳脚。”
留学海龟似是被戳中了什么,气愤地吼着。
“打得好!不是强者何来的天下,不求上进的东西,不值得同情!”
群里都跟着叫好。
“打得好,家里教育不好,社会来教育!定叫他知道什么是规矩!”
“这个巴掌我给一百分!”
大家纷纷点赞。
我听得瑟瑟发抖,想起有种食蚁兽,原本不是只吃蚂蚁的,后来因为特别擅长捕食蚂蚁的那类越发强大,便渐渐,都开始只吃蚂蚁了。
我不受控制地,在手机上打出了一行字,“竟容不得一点不同么?”
却迟迟不敢发出去,我忽又想起了狒狒们互相梳毛的事,不曾为其他狒狒梳毛的,最后,会不会被驱逐出群体?
最终,我也跟着,点了一个赞。
等这波拥泵潮水般过去,康大叔才说。
“啧啧,你们不晓得,那贱骨头打不怕,还只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有点懵,“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瞧不上对方的样子,冷笑着说。
“你智商不在线么,没听清我说的话?看他那个神气,是在说阿义可怜哩!”
素来都是强者可怜弱者,哪来的这种弱者说别人可怜呢?
群里一时安静了。
“阿义可怜,疯话,真是发了疯。”
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地说。
我不知他悟出了什么,其他人却也跟着恍然大悟说。
“对,是发了疯了。”
富二代点点头,呐呐自语。
“疯了”
……
五
小栓自打吃了“熵”,人倒是精神了,却还是不会说话,身体也越来越弱,而我,为了偿还买“熵”的债务,也渐渐地给自己带上了发条,日复一日。
一年后。
那天,艳阳高照,我从外边回来,路过小区的绿化带,一群人正围着路边,每个人脖子都伸得老长,嘴也伸得老长,砸吧着不知在议论什么。
我本不想凑热闹,却不小心从那凌乱的人腿之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她!
她满身的血,孤零零,躺在曾经站立的路边。
我说不清是惊恐还是慌张,我知道,自己一直是胆小的,那一刻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就听一个女人说。
“你们也太残忍了,好歹也是一条生命!”
近旁,拿着大棒的大肚子男人,虽然模样丑陋,态度却不恶劣。
“大姐,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这流浪狗,带传染病的,大人们倒是不怕,那些小孩子可怎么办?”
这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关节,那些长脖子的人忽都跟着附和。
“那倒是,前两天新闻还说,流浪狗把一小女孩吃了。”
“啧啧,造孽啊,怎么就没人管管?”
大肚子男人适时地安抚,说。
“这不,我们就是在加强管理嘛,方式方法可能有点过激,希望大家多包涵,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带孩子的带孩子,都散了吧。”
人群慢慢动了起来,又是一阵阵发条转动的声音,只有我,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她。
那双曾给我善意地眼神,此时早已没了神采。
自打小栓死了以后,我的心就没了,便没了心痛的滋味,此时,竟忽然感到一阵疼痛,是从背上传来,我分明感到背上的发条,一根根,咔嚓咔嚓的绷断了,扯着我全身跟着疼。
阳光,分明照在身上,我却感到出奇的寒冷。
我痛得支撑不住,猛然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围的长脖子们诧异地停了下来,围在我身边窃窃私语。
人群,带来的寒意更甚了。
我狠狠地哭了一场。
泪水模糊中,那张没有笑容的脸,怎么竟还是充满善意的啊
……
西关外,靠着城根有一块荒地,我将她悄悄埋在那里。
中间,歪歪斜斜有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们,生生给踩出来的,后来,倒成了自然的界限。
我的小栓,也埋在那附近。
道路的左边,都埋着死了的“心”,道路的右边,是无处安放的“尸身”,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倒像是有钱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
我来看她,来看我的小栓。
天儿,分外寒冷。
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有些跟我一样的垂暮老者,二三十岁的样子,拎着食盒,背着发条,来来往往。
天明未久。
我坐在一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狠狠哭了一场。
我的小栓,他是因我才来到这世上,也是因我而死,我早该知道,本没什么灵丹妙药,却仍止不住奢望。
化过纸,我呆呆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是等候什么。
微风不知何时起来了,吹动我的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就连这身上的发条,都有些生锈卡顿,好在,现在眼睛也看不清,便少去了很多烦恼。
不多时,小路上又来了一个人,也是半白头发,衣着朴素,三步一歇的走来。
忽然见我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还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旁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他比我看起来更虚弱,身子骨薄的像纸片,生活对他怕是不曾怜悯。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
我仍在发着呆,恍惚地,见他也是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狠狠哭了一通,化过纸锭。
我呆呆看着,便多少明白,“那坟里的,也是心了。”
那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我见这样子,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背过气去,连忙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
“别,别这样,死了的心,终是回不来的。”
那人闻言一怔,点点头,眼睛却又向上瞪着,低声吃吃的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我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
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
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自从没了心,我的眼睛老花得厉害,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
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
我忙看向自己心的坟,和别人心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却又下意识不愿根究。
那人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
“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小孩子也不会来,亲戚本家们早就不来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了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
“我的心呐!你是还没死么?”
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
“你是还没死么,你是还有话要说么,如果你真的还活着,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那人疯癫的模样,看得我有些瘆得慌。
微风,早已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周围仍死一般静。
我和他,都仰面看着那乌鸦。
我有些害怕,怕那乌鸦真的应验,又怕那乌鸦没有应验。
那乌鸦,却没有在意我们的目光,铁铸一般立在树枝间,缩着头。
我不知那人在等什么,渐渐的,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
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年轻的老人们,在土坟间出没。
看那乌鸦毫无反应,我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那人说。
“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好像瞬间佝偻了,叹一口气,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是慢慢地走了,嘴里还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
我们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20**年5月
熵(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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