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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梦 回
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是玟绘太后。确切的说，是年轻时候的玟绘皇后。
她发髻上仅别一支雕着玉兰的白玉簪，着一身浅蓝宫装，素净的不像是这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但浑身的清贵出尘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满面泪痕，也美的惊心动魄。
她怀里的小姑娘，貌似，是幼年的我？
我是沈若鱼。被玟绘皇后接进宫时，我6岁。
那一年，我一夜之间失去了所以亲人。据说是一伙强盗潜入府中，不但卷走钱财，还为了掩盖行踪杀死了一切能喘气的东西。
事实上，这个谎言是如此拙劣。我的父亲沈期年是官拜一品的大将军，武艺高强，怎会奈何不了小小强盗，还有府中侍卫，都是死的不成？
当然，以我那时的年纪，对此自然深信不疑。只是性子也自此变得有些古怪。但玟绘皇后很喜欢我，对我甚至比对她自己儿子还好。
清嘉和清彦就是玟绘皇后所出。清彦虽是哥哥，但多出来的一年并没有让他成熟，相比之下，小一岁的清嘉反而更稳重。
第一次见面时，清嘉老老实实的问了妹妹好后就垂手站到一边，只有清彦，像是看不到我的冷脸，硬拉着我要去放风筝。或许从那时候，我的眼里，容下的更多的就是清彦吧。
因宫里头没有公主，玟绘皇后怕我寂寞，就从大臣的女儿中挑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做玩伴。就是后来清嘉的皇后方雅怡。她性格温婉知礼，对我偶尔的坏脾气也从不生气，我们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算起来，我和清嘉，清彦以及雅怡应该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彼时，尚年少，我们不在意身份之差，亦无男女之防。
上书房中雅怡总爱找清嘉斗诗，清彦则经常偷偷的在老夫子睡着时拔他胡子，老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时我就恰到好处递上一杯茶。清彦总这么有些不安分，我却享受这种替他善后的小小甜蜜。
每每他总爱把不想写的文章推给我，我开心的接过来又不想动脑，就喜欢再推给清嘉写。谁让他文采好人又老实？虽然雅怡知道了又会怪我厚此薄彼。
那时的时光，单纯又开心。
时光无情又最多情。
我金钗之年时，近豆蔻年华的雅怡已出落的楚楚动人，但与我之间却似有了隔阂，看我时眼里多了些隐晦的内容，不复之前的亲密无间。
与清彦清嘉亦不能再随意相见。每次看到清彦，只能叫一声大皇子，但嘴角总忍不住溢出笑意。我开始期待起与他的相见，每一次的遇见，每一句对话，都要在脑海中重放无数遍。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清彦的。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忍不住就晕红了脸颊。
元宵节，我央着清彦带我出宫玩。
长安街上早已是灯的海洋，艳红橘黄浅紫，各色的光柔柔的亮着，外形千姿百态巧夺天工。看灯的人更是摩肩接踵，不时有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亦或打着折扇的公子从身旁走过。空气中还漂浮着糖葫芦的叫卖声，满满的生活气息。我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只生了两只眼，看不够这人间繁华。
兴奋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一转身，清彦呢？不能叫名字更不能喊封号，我心急如焚，开始后悔刚才的胡乱跑动。
我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搜寻清彦的身影，不知觉越走越偏僻。待我发现身处一处幽暗的小巷门口时，不远处，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我的心一抖，拔腿就跑。后面几声猥琐的笑声凉嗖嗖的缠上来。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眼前，是死胡同!
脑子里一片空白，看来，只能选择一死了。
“若鱼!”在我准备撞上去的前一刻，急切的一声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是清嘉，已与四个混混缠斗在一起。清嘉身手利落，很快占了上风，四人很快倒地求饶。
然而，清嘉向我走来时，其中一人突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去……
太医说一切只能看天意的时候，我看到一向端淑的雅怡竟浑身颤抖，不顾女子名节，硬是恳求皇后要照顾清嘉。不眠不休三天四夜，清嘉终于在第四天清晨悠悠醒转。
听说雅怡喜极而泣，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清嘉身体慢慢好转时，许久未与我联系的雅怡邀我去宫外的大明寺去还愿，“毕竟他是为救你。”
我没理由拒绝。
马车的颠簸越来越强，我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雅怡，你有没有感觉不对？”她抬头看我一眼。
眼底毫无温度。
“你知道，他醒了之后，第一句话说的什么吗？”冷冷的音调。
“他自己差点死了他不在意，我守了他三天他不在意，他心里最重要的，只有你的安危。你以为他那天晚上那么巧合就救了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你知不知道？如不是我带人及时赶到，你就害死他了。但他记挂的还是你，只有你!”
方雅怡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含了一种凄厉的绝望。
“有你一天，他便不会正眼看我。”
我心下惊异，一时之间无言以对。清嘉，待我至此？
眼下还是保命要紧。我瞅准时机，从马车上跳下来就没命的跑。
眼前出现断崖!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又是一条死路。
方雅怡提着剑，一步步向我走来，什么时候，她对我的恨意，竟深到非以性名相抵。
我被刺中胸口落下悬崖，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方雅怡狠狠将剑刺通自己的左肩……
落崖的感受如此清晰，凛冽的风几乎割破人的肌肤，我忍不住轻呼出声。
“若鱼，若鱼!”
熟悉的呼唤。
六 废 后
再睁眼，恍如隔世。
眼睛慢慢对焦，面前是清嘉放大的脸，眼珠通红，下巴上长满青色胡渣，整个人憔悴而疲惫。见我醒来，喜极而泣。
“四天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还好，幸亏!”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
“孩子……”
“你刚醒，不准想太多。孩子，我们还会有的。”沙哑的语调中遮不住的悲伤，却满满是对我的心疼。
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
手抚上平坦的小腹，巨大的悲凉将我瞬间淹没，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明明是我自己选的，不是吗?
方雅怡比我预想的境遇更差。因着我的落水及滑胎，她居然直接被降位为嫔，幽禁清岚殿终生不得出。
方丞相在朝中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却仍然只能坐视女儿被废，心中定然对清嘉存有怨恨，这样清彦拉拢起来就多了好几分胜算，再加上朝中一些大臣早因清嘉娶我而不满……
这宫，只怕不久要变天了。
然而我第一次对自己做的产生怀疑。即使我知道，清嘉并不热衷这个位置，但我的背叛，一定会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把刀。
罢了，如果清嘉退位，我们可以一起出宫做一对神仙眷侣，看遍这大好河山。我记得他以前不止一次感叹皇家无情，想和我做对平凡夫妻的。
清彦，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想起这个名字了。我想，我对他，除了年少时朦胧的喜欢，更多的是感激于他救我于水火中吧，府中的两年，我最终还是败给清嘉毫无保留的爱恋。方雅怡被废，就当作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也算偿了搭救之恩。
已是晚春，清岚殿却是一片冷落荒凉。面前的方雅怡，早失去了两三月前的雍容华贵，眼神满是怨毒的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早该死了的。”
“上天待我不薄啊。雅怡，伤重落崖居然没死，只是划伤了脸，何况也没留疤，不过是改变了容貌。”
笑着笑着，我的语气转而哀伤“我们曾那么亲密。”
“别跟我提以前。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做为筹码，你……?”方雅怡突然停了口。眼神死死盯住我手腕上的翡翠绿颜镯“你好……他连这个都给你了。”又哭又笑的就朝我扑了上来。
宫人赶紧将方雅怡拉开，护着我离开。行至殿门口，身后传来她悲凉又不甘的声音“沈若鱼，你记着，我从未比你差，我这辈子败给的，只有他!”
心中五味杂陈，手中的镯子也不知所踪，应当是与方雅怡纠缠时落下了。既然她那么喜欢，就留给她做个念想吧。
我当时自然无法预料，这个小小的善意，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七 玟 绘
今夜子时，清彦便会兵围紫禁城，逼清嘉退位。还剩两个时辰。
偏在此时约我相见。
想了想还是偷偷赴约了，把事情说清楚也好。
今夜月色惨淡，清彦长身玉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
说不出的孤寂。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做这个皇帝吗？”
“自我记事起，母后一直是一个冷情的人，无悲无喜，从不像别的宫妃那样奉承父皇，甚至对父皇有些刻意的讨好都视而不见。对我和清嘉也不冷不淡，尤其对我。小时候我总想引起她的注意，故意摔倒，做事出格，她也还是淡淡的。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唯一一丝温情，居然是对你。她唯一一次哭，就是在你进宫那次。”
“你一直都知道，原来……”我惊愕的睁大眼，原来，我之前以为的为爱牺牲不过是自以为是。一开始，我就是被挑中的那颗棋。
“一年前我就知道了。若鱼，对不起，我知道是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但后来我是真的爱你的。我想过放弃，但就是不甘心，母后一句话，就可以左右皇位。她不配做母亲。我偏要逆她心意，登上九五至尊。”
玟绘皇后，竟被亲生儿子厌弃至此。她明明，一直对我那么好。
还未开口，突然看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际。难道……
分明未到子时。
一回头，清彦的脸上亦是惊异。
我心中升起浓浓的不详之感。
走水的是清岚殿，我们赶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烧焦的味道。
一个灰头土脸的宫人突然向我跑来“贵妃娘娘，皇上，皇上他没出来。”是清嘉身边的小太监。
我想都不想就一巴掌抽了过去“荒唐，深更半夜皇上来冷宫干什么？来人，把这个信口雌黄的奴才拖下去。”
即使看起来声色俱厉，我的内心还是涌起巨大的恐慌。
“娘娘，娘娘奴才说的都是实话，今晚皇后差人送了一只玉镯子和一把刀，皇上见了就立马过来了。”小太监跪在地上不停叩头。
是……那只翡翠绿颜镯。
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清嘉那么睿智的一个人，每次到了我身上就不管不顾。
我下意识就要冲进去，被清彦死死拉住。
“方雅怡，你好狠。”喉头一甜，一口血吐出，彻底失去意识。
清嘉，此生我无论死伤，你再不会伴我身旁了。
好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小若，我知道你醒了。睁眼吧！”
竟是玟绘太后。
整个人憔悴而苍老，早不是风华绝代的模样。
“方雅怡被废时，我就知道京中有变，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清彦说的对，我一直不是一个好皇后，更不配做母亲。”
玟绘太后的声音里压抑着沉沉的疲惫。
“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
“在入宫之前，我先遇到并爱上的，是你的父亲，两人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时候，我虽知道先皇喜欢我，但没法回报。然而一道圣旨，还是将我束缚在了宫中。我心中不舍，认定先皇强拆姻缘，对他冷漠至极。而清彦，因为从小与他太过相像，连带着被我忽视。但先皇还是一如既往对我好。本来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中已有动容，但偏偏不久之后你一家惨死，当时我查出是皇宫暗卫动的手脚，就此恨上了先皇，到他死，再没对他笑过。可笑的是，在他死后，我才知道，当年下旨乃至灭门的，是先太后，她只是见不得儿子的皇后另有所爱。”
玟绘太后发出几声空洞的笑声。“我是不是很可笑？今天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啊。”
她应当是把这段往事埋藏太久了。我也终于知道父母惨死的真相，知道玟绘太后为何对我好。
说到底，都是爱而未得的伤心人。
爱的太用力总会受伤。就像玟绘太后之于先皇，我父亲之于她；清嘉之于雅怡，我，之于清嘉。
情深，不寿。
后 记
成丰二十七年，清嘉帝崩，谥号德明。贵妃自请陪陵。同年，太后崩。平王继位，励精图治，政治清明。然，终生未立后。
如果觉得还不错，希望能点个赞，我，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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