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姥爷带我从内蒙回东北老家过年。
姥爷和我坐的火车是绿皮的,坐位是黄色木板的,不记得坐了多久,火车才停在老家的小火车站。当时天正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洒洒飘向地面,白茫茫的看上去天地都分不清。姥爷一手拎着提包,另一只胳膊抱着我,小心翼翼地下了火车。站台上白白亮亮的雪被人们踩得光滑而坚硬,人们手提肩扛各式包裹如企鹅般半滑半走的向出站口前行。姥爷的身子也在左右晃动着往出走,我不由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姥爷的脖子,心里又紧张又害怕,身体紧绷着帮姥爷使劲。终于走出火车站,来到站前的小广场,姥爷把我放在雪地上,双手托起沉重的提包放在肩膀上,一只手扶着包另一手拉着我的手。广场通往镇政府方向的路上雪不太厚,可能是之前被清抄过。我们慢慢地向前走,这时我觉得好奇怪呀,脚下的雪一点儿也不滑了,踩上去感觉绵绵的,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听、好玩儿极了。
60年代,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多穿着自家手工做的衣服鞋子,我也是一身小花棉袄棉裤,鞋子也是农村姨娘给做的条绒花布棉鞋,头上带着粉色绒线帽,帽子顶部有个小尖尖,两边的带子上系着毛球球,手上带了红色的棉手套。当时姥爷已经七十多岁,上身穿着对襟立领深灰色棉袄,下身是黑色宽腰大棉裤,脚上穿一双千层底的黑色大棉鞋,头上戴着一顶驼色毡帽。姥爷身材高大魁梧,皮肤略黑,留一撮山羊胡须,头发和胡须已经全白了。姥爷是标准的东北老汉。我只有他腰那么高,而且还瘦瘦弱弱的。姥爷牵着我的手,"慢点儿,慢着点儿,别摔了!"姥爷一边压低身子一边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我则自顾自的使劲用脚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我的脚下发出来,是雪花被我踩碎的声音吗?不,是雪花们欢迎我回家的笑声,太美妙了!洁白晶莹的雪花,一会功夫就在我们的帽子上,脸上、衣服上落了一层,我觉得自己也成了白头发老太太了。雪花飘落在我的花棉袄上,仿佛是棉袄上的小花跳出来了似的,朦胧而灵动,漂亮极了。雪花落在我的脸夹上额头上凉凉的,落在嘴边上我就伸长舌头去舔,有如吃了冰棍一样,于是我伸出舌头去接飘浮的雪花,姥爷牵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他,“好了,好了,不好多吃,肚子疼了哈!”姥爷一边说一边还是伸直胳膊,任我在他前后左右的追着雪花。我咯咯地笑着跳着,完全没有注意旁边的一切,更是忘记了坐车的疲惫和寒冷的天气。
没走多远,我们便拐上了一条乡村小道。小道上的雪很厚,厚到我第一脚踩下去就埋到了小腿,再向前踩一脚,雪就埋到大腿根了,吓得我再没敢台第三脚。姥爷把肩上的提包换到另一个肩上,用手扶住,然后,蹲下身子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花,又用胳膊把我抱在怀里,站起身子往前走,每走一步大雪都会埋到他的膝盖弯处。我在他老人家怀里,一只胳膊习惯地搂着姥爷的脖子,感到自己好高呀,看着眼前茫茫的白色雪野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突然,我看见姥爷的毡帽上、胡子上、肩膀上都是白白的雪花,我用手套先把肩膀上的雪扫了下去,又抬手轻轻地擦去毡帽上的雪,然后,用牙咬住手套尖把手套摘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拍拍胡子上的雪,又轻轻地按了一下他的湿湿的大鼻子。姥爷撅撅嘴、翘翘胡子,眼角挤出两道绉纹,眯眼笑着说:“快带上手套,好冻手了。”我们沿着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小路艰难地向前走着,一会功夫我就感到手和脚都开始疼起来。
其实这条雪路并不很长,但我觉得走了很久很久。我的手和脚越来越疼了,鼻子尖也冻红了,眼泪不由的顺着通红的脸颊流了下来,“姥爷,疼呢!呜——呜——”我的嘴好像也不好使了。姥爷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加快了脚步,一边说:“不好哭,眼泪要把脸蛋变成土豆了,就到了,就到了,快把手放到姥爷怀里去。”我收回搂脖的手,把两只手连手套一起从他胸前的扣子中间插入他温暖的胸膛。好温暖呀!我感觉好多了。天空没有太阳、没有白云、没有风,静静湿湿的空气有些明亮,雪花还是那样纷纷扬扬的飘落着,隐隐的有些遮挡视线,远处一片低矮的果树林,干枯的枝干上压着白白的雪,像长了白白的绒毛一样。我们的身后被姥爷趟出了一条长长的白沟。“芳儿,到家了。”姥爷气喘吁吁地说,与此同时,我也在皑皑白雪中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排房子。房子的墙壁是退了色的红砖,顶部都盖了厚厚的白雪,房顶一角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白烟,柔柔的向我们挥手。
这是我亲亲的姨娘家,我们爷俩刚到院门口,大黄狗就摇着尾巴跳起来旺旺地大叫,它身上的雪被抖起了一团白雾,有铁链拴着,我没有怕它,姨妈从屋里出来带着一身热气,看见我们惊喜极了,“他爹、胜子,快看谁来了。”一边喊着一边迎了上来。没等我们走到院里,胜子哥就窜了出来,一边接下姥爷肩上的提包一边高兴地说着:“姥爷来了,芳儿也来了!”进了屋,姥爷把我放在炕沿边上,轻轻地给我脱了鞋子,说:“把孩子冻着了,快到炕上暖暖去。”姨娘把我抱起来放在了炕头上,“唉,看把孩子冻的。”姨娘说着,用双手给我暖脚。
“爹,快上炕,我给你把鞋脱了,到炕头上暖和暖和,这大雪天的可别冻坏身子,你们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让孩子们接你们去。”姨夫一边扶姥爷上炕给姥爷脱鞋一边唠叨着。
这时一家人五六口子都围了过来,嘘寒问暖好不热闹。我的脚没有完全缓过来,脚尖还是疼,于是我悄悄地爬到姥爷身边,用两只胳膊搂住他的一只胳膊又哭了起来………
那年的雪,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雪景。
那年的冬,是我一生经历过最温暖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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