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幻作烟云字
文/苏丽珍
城南,有一家小电影院,每到周末午夜,总会放映两部老片子。他和她素来钟爱旧电影,因此常常去看。
这夜,上映的是张国荣和梅艳芳的《胭脂扣》。灯光暗下,影屏上字幕跳出,他看了看身旁空着的6号座位,不免有些暗暗担心。还好,两三分钟后,她就来了,挟卷着冬日深夜里的寒意,道歉地向他耸起鼻子笑笑。她穿得很单薄,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指尖时,感觉到冰凉渗透掌心。
光影变幻交织,勾勒出一段恍恍惚惚的民国旧时光,灯红酒绿的欢场上,女扮男装的如花对住面前有些痴迷的十二少缓缓地唱,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霎时眼波一转光芒流泄,两人目光胶着,心弦砰然。
誓言幻作烟云字此时的她轻轻地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几缕青丝柔凉地滑至他的颈间,熟悉的栀子香洗发水味道轻幽幽飘入他的鼻息。有时候,气味会比影像更深刻地嵌入记忆,他微闭一下眼,想起初见面时她的样子。
那天,瘦弱娇小的她穿纯白的宽大毛衣,在学校新年晚会散场时拥挤笑闹的人群里,被淘气的男生挤到他的怀里,一时间惊惶如一只抖然张开翅膀的白色蝴蝶。她慌张地看向他,然后迅速低头逃开。只有很短一瞬,但她发间的栀子香气却悄悄钻入他的嗅觉,自此潜入他的心里。
情长时光短,毕业很快来临。信誓旦旦志在远方的他为了所谓的理想毅然辞别眼前的儿女情长,与两个兄弟坐上火车南下打拼。她单薄的小身体夹在站台汹涌的人潮中踮起脚尖拼命地与他挥手告别,看着渐渐被火车落下的她蹲下身掩面哭泣,他竟没有太多难过。
再见时,已是五年后,岁月打磨了棱角,收敛了妄念,他才明白恋恋风尘倏然而过,留在心底的才最重要。只是,他已娶,她已嫁,彼此却不是对方那个厮守晨昏的人。同学聚会上重逢那晚,她一直笑容寡淡。散场时他执意送她回家,车上问起她的近况,她说起自己并不幸福的婚姻,终于掩面失声,瘦削突兀的肩骨孤单地抖动,如同当年他抛下她在火车站台上一样。
他心里一阵揪痛,抬起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放在了她的肩上,不等他揽她入怀,她头一倾便靠在了他胸前。那一刻,时光仿佛什么都没错过,一切又回来了。
之后,他们便常常约会。城南的小电影院,他们常常执着相邻位子的电影票,各自入场,刻意地避人耳目。
面对家人的极力反对,落魄而无奈的十二少为如花戴上胭脂扣后抱住她失声痛哭,古往今来,众多爱情的结局都逃不出现实的作弄,不是错了时间,就是错了人。他慨叹一声,才觉得身旁的她有些异样,用手轻抚上她的面庞,凉凉的眼泪沾上他的手指。
誓言幻作烟云字缠绵时他也曾对她许诺婚姻,但激情冷却下来,他辗转反侧,看看身旁小猫一样熟睡的她,又想想家中已经身怀有孕又全然不知情的妻子,左右两难。而那时,她的婚姻已经告终,丈夫已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他对她说,给我时间。只是这时间他要得越来越多,十天,二十天,三个月,五个月……
约定双双赴死,十二少却在苟且中偷生五十年,如花最终在心碎绝望中香消玉殒。她也哭得更凶,他低下头,心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将一吻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
电影散场,灯光骤亮,将人从方才的如梦之梦中拉回现实,观众陆续离去,都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七排五号座位,那里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微闭双眼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而他身旁的六号座位,空无一人……
那年的这天,大雪压城,他与她约好来这里看午夜场,而那晚他的妻子分娩,他未能赴约。她孤身一人在深夜雪地里等了又等,遇上醉酒后欲行不轨的歹人。追逐之中,她跑至民心河边一跃而下。认尸现场,他泣不成声。只有他知道,她其实会游泳,她只是在以这种决绝的方式与他告别。他像了十二少的懦弱,而善良如她,终没像如花一样自私。
此后每年今日,他都会来影院等她,共度一场老电影的时间,如此已经五十年。
伴随着滚动的字幕,梅艳芳低沉的声音在唱,“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相思,情像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延续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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