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去杭州看了话剧《金锁记》,吸引我的是四个女人,原著张爱玲,编辑王安忆,导演许鞍华,主演焦媛,四个善于刻画女人的女人,于是有了这次《金锁记》的邂逅,全程粤语,有一种小时候看TVB的错觉,尤其是近几年港剧越来越淡出我的生活之后,这样的错觉有怀旧的味道。
话剧理顺了故事的时间线,曹七巧的一生摆在眼前,就显得格外触目,她老得这样明显,她狠得这样明显,少女时代的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都还是生气十足的,抱怨着抱怨着,真的会有眼泪出来,是要用那帕子细细擦上一番的;而渐渐地,声线粗了,半边身子微耸着,叫嚣声一日比一日响亮,可就是不会有什么真心的眼泪流出来了,那帕子捏在手上,手背在身后,一直抛抛撒撒地甩着。在人物情节上也有删减,增加了一条三少爷姜季泽偷传家宝“宣德炉”的线索,偷取当天被七巧撞见,此事也在分家产的时候被七巧戳穿。而长白一直没有亮相,只在长安的言语间知晓也和小说情节大同小异。至于人物上最大的不同,我觉得是长安——在舞台上,她更像是个怯懦的小家碧玉,被七巧长久地管制着操控着,可她一点儿也不像曹七巧,没有七巧的满心怨恨,没有七巧的牙尖嘴利,书里说:
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 政。她不时的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袴子,揸开 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 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 个七巧。
话剧舞台上,那个一身淡绿色旗袍的长安,怨恨还不够多,多的只是认命的无力感。
她和童世舫的分手是七巧造成的。有时候恨不能替长安挡住七巧的恨与狠,让她和童世舫彻彻底底走一段,并不是出于什么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爱,只是希望长安更完整一些。
七巧的苍凉很完整,从少女到老妪,她忍受着不甘和怨恨,她实实在在地经历着,故事里的其他人也都很完整,而长安的苍凉却戛然而止了……
没有谁能懂另一个人
“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大嫂和新来的三房媳妇兰仙打趣着七巧背地里抽大烟的事儿。寻常妇道人家的日子曹七巧一直没有经历过,嫁进姜家的那一刻她就一直活在一种质问中,质问命运,质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遍遍在心里过着,越来越喘不过气儿。
“委屈”二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像轻飘飘的余生,七巧的娘家嫂子就拿这话安慰她“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那些委屈像天赐的,只得受着,再多几次质问,怕是她自己也会被逼疯。
长安一直在跟童先生说:“你不会明白我妈的。”可她也未曾明白过七巧。长安只是认命罢了。她有一句台词“明白不明白的只能明白,这就是命。”
其实没有谁真的懂曹七巧,戴着那黄金的枷,谁还记得起十八九岁的曹大姑娘,分家之后,街里街坊的丫头片子偶尔闲聊几句,隔壁人家的问“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你们家这位二少奶奶?”小双便撑出去一件罩衫,打趣儿道:“喏,这就是我们二少奶奶的壳。”果然是一语成谶,她这一生,活到最后,也就只剩下一个“二少奶奶”的壳了,里头的一切都烂了,被她自己的恨,被旁人的恨给捂烂了。
就好比下半场的开场,配着一阵轻松悠扬的音乐,字幕显示着“又过了十几年”——日子一天天挨着,对于曹七巧而言恐怕是最不值钱的。
七巧的三次沉默
粤语版的表演,尤其是碰上七巧的一次次抱怨咒骂和牢骚时,语速快得惊人,加之七巧的尖声暴躁,场面是喧闹有余的,但也是在这样快的语速中,突然而来的沉默会有重重砸人心的力量。
在上半场,七巧就有三次戛然而止的沉默。
第一次,在姜家二少爷去世时。其实小说中的这个情节是不被突出的。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
小说原著中,在七巧出神盯着镜子的几下里,就倏忽经历了几场大丧。不同于小说里的云淡风轻,话剧舞台把这个细节单拎出来,七巧刚还和二少爷季泽纠缠着,突然传来了大少爷的消息,季泽推开了她说道“要是大哥有什么好歹,绝不会放过你”,而被推到在地的七巧,浑身打着细微的战栗,一个“死”字拖了长长的气音,不敢置信地说出“死了,死了”,一直反复着这两个字,对于那摊“死肉”,她咒骂了那么些年,终于挨到了他的死,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第二次,是在分家产当日。她戳穿了季泽偷了宣德炉的事,但是被三少爷一口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报官?”七巧突然收敛起了咄咄逼人,一直捶打着自己,仿佛恨铁不成钢一般,低声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报官?”
第三次,是分家后的几年,季泽上门来诓骗七巧的那点钱。七巧终于意识到了三爷的意图,冲着姜季泽一遍遍吼“你骗我!”吼道声嘶力竭,又接着沉默。季泽对着七巧花言巧语,观众在那些可笑的哄骗中笑出了声,可曹七巧却入了戏,以为这几年的苦都没有白挨,终究她爱的也爱着她。舞台上的七巧比书里的更多三分可怜,因为她还不够清醒。书里的七巧看着对方那一双眼睛,就明白了虽然隔了这十年,可人还是那个人。
沉默了半天,把女儿长安叫来,说了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所有果都是有因的,她的狠是由许多恨造成的。
书里写道:
“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不是一个俊俏小生,而是富家子弟的模样,男主演李润祺在形象上是很符合原著的(当然在现场坐得远,并没看清眼睛鼻子,演出结束后刷微博才深有此感)
“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
这三次沉默,都出现在上半场,上半场的七巧还没有腐烂地那么彻底,她多少是有着一些期盼,有着一些生机的。
关于我错过的两滴眼泪
钱江晚报记者采访焦媛时,问她为什么不接拍一些影视剧,以她在话剧界的地位,足以拿到好资源,比如郭富城的《父子》本就是找的她。但焦媛摇头回答说,不适应。
“电视剧每天不是在排戏,而是在等,等换衣服,等化妆。等到开拍,整个人都‘谢’了。如果对手今天不能来,你还要对着副导演或者其他什么演,我是受过舞台训练的人,习惯了要看着人家的眼睛演戏。”
话剧的出彩在舞台的张力,同样出彩的还有谢幕时的那几分钟。
这次《金锁记》的谢幕,掌声一直不停,而主演们并没有停下来等掌声渐止,而是一连谢了三次幕,字幕指挥也随着不停歇的谢幕一直重复显示着主演的名字。
不同于电影和电视剧,片尾曲刚想起,字幕刚滚动,便人去了大半。话剧的真挚感更明显,你会等着那一个个尚未脱去戏服的人物出来,会等着第一主演掏出纸条把台前幕后的人员名字逐个念一遍,感谢每一个工作人员,感谢每一场演出,感谢上一秒还在用力鼓掌的你。
谢幕时,焦媛揩了一下脸颊上还挂着的泪水,于是回想最后一个镜头——“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三十年来的月亮从身后升起,亮得晃人的眼睛。隔得远,演员的身躯都小的模糊,但从焦媛谢幕时的这个手势,想必七巧在那月色下是流泪的了,隔了那么多年的岁月往回看,在留恋什么呢?书里有这样一句:“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是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她留恋爱吗?她留恋的不过是真实的感受,哪怕是真实的痛苦,总得有点东西告诉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于是今生仿佛只剩下了恨,她恨别人,别人恨她,可谁还记得十八九岁的七巧也是个活泼泼的大姑娘,会在肉铺门口和朝禄揶揄说笑,尖酸刻薄、狠毒乖张,她到底是哪一年沾染上的……
我错过了七巧的这滴泪,突然想到5·21那天去上海看的《红楼梦》,在最后一场戏中,伴着那句“只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十二钗从一扇门里逐一退场,挨着门的男演员莫子仪是最后走的,感受着每一次门阖上而产生的晃动,仿佛一一道别,最后他含着眼泪回望,并关门离去——当然,坐得太远,我又错过了这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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