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没有什么书可读的,所有的知道的童话故事,我也记不起来是从哪里听过来的。我羡慕别人有小人书,有格林童话。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能想起来的小时候的事情,稀稀零零,就只有那么几件了。
每一年的秋收,姐姐在学校住宿。我很羡慕她,因为她不用扫地做饭洗衣服。记忆里我开始做饭,应该是五岁时候的事情。我那时候还没有泥巴糊起来的灶台高,只能搬一把木椅,扭扭捏捏地舀水进锅。那是一口很大很黑的铁锅,锅盖快有村头的石磨那么大。舀进去大半锅的水,我才开始加柴进灶堂,用一个草把子来引火。在烧起旺火之前的烟雾,通常熏得我眼泪直流,而我还一个人偷偷笑,笑话自己那么笨,不知道躲着烟飘的方向。柴火灶煮出来的饭是格外香的,最后蒸锅巴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小心,一点一点地加火,有时甚至不加火就耐心等灶膛的余热能蒸出金黄的米饭锅巴。我最爱吃的,是用沥米时沥出的米汤,泡着焦脆的锅巴,拌一拌,一股浓浓的锅巴粥香,不需要任何菜我能吃上好几碗。后来我常常跟熟悉的朋友讲自己起这些零碎的片段,不太懂陈年往事,我为什么一再提起这些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曾经过得很苦。只是在回忆里,这些日子总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那时候洗衣服也是我尤其讨厌的一件事了。一大家子的衣服,爸妈的衣服更是脏得已经不见了颜色。秧田里的泥巴,野草,杂虫,全部裹在大大的衣服里,我整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丢了一小勺洗衣粉的大脚盆里反复搓揉,仍从未扭干过那些衣服,就是歪斜着能挂上晾衣藤,就很不容易了。那时候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就是带我的弟弟。弟弟其实只比我小了3岁。可我带他的时候,常常喜欢以牛鬼蛇神的事情来吓唬他,看他吓得缩成一团,眼眶里含着泪滴直往我身边蹭要我抱抱。我哈哈大笑地抱起他,心里满满的英雄成就感。弟弟双手紧紧圈着我的脖子,望着黑洞洞的那条通向河那湾的小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过一会吧。然后我抱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一直望着那条路,自己也在心里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那个时候,弟弟三岁,而我也只有六岁而已了。
我生下来就没有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但是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倒是听说了不少。那时候每天放学了我是要去放牛的。我牵着那头养了好多年的牛,去大堰畈上的山坡上吃草,那里坐满了我同学的爷爷或奶奶。六七十岁的村老人,闲下来热衷于各家的家长里短。有一个老伴很早就过世了的爷爷总是见着我就说:“你爷爷就不跟你放牛吧?自己放牛可怜吧?老师的作业写完了吗?”我撇过头不想听他说话,因为才在出来放牛之前,我是跟妈妈大吵了一架红着眼睛牵过牛绳的。“你爷爷是地主啊……”他自顾自说。“你家之前家世旺啊,你爷爷存了好几罐子大洋哩。不然你看你爷爷怎么能娶到三房奶奶呢。死了就能娶,死了就能娶,有钱着呢”。那酸溜溜的语气我个小毛孩子都能听得难受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狠狠地拿眼睛瞪他,然后扭头不看他。
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爷爷那会,是地主,后来说是被打倒的资产阶级了,那几罐子大洋和金条,也是没收资产后在老房子的地底下挖出来的,一并被都被带走了。爷爷娶了三房的事情也是真的。我爸爸的姐姐妹妹,与他也都是同父异母了。而爸爸自己也是有同出的弟弟,也是就我的二叔。
记忆里我只见过二叔一次。那天我跟妈妈一起在屋后的塘子里洗菜,雨后的塘子水满满当当。春天里的菜叶分外绿眼,妈妈洗的时候,手一松,漂了一片到塘子中间。我指着飘走的菜叶,嚷嚷着要妈妈捞回来。嬉笑间,一个黑黑的影子晃到我身后,倒映在水中。我尖叫着退步。这时妈妈起身一把抓起我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大声慌乱地叫着爸爸的名字。
明白妈妈慌乱的原因,那时后来的事情了。村子里发生了命案,第一次听见警车鸣笛声在村子里响彻了一整个上午。被杀的是我家隔壁的隔壁大妈家的大儿子,叫天祥。我走出门瞅停在村口的警察,拉拉扯扯的一大群人,呼天喊地的哭声震动了整个村落。我站在自家大门口张望密密麻麻的人群,隐约看到爸爸好像被几个人围起来,骂骂咧咧,就要打起来的架势。后来终于还是打了起来,大概五六个人,围着爸爸,冲出了拳头,腿脚,爸爸蹲在地上,抱着头缩成一团,我想冲过去,可是我不敢。我就呆呆地站在门口,豆大的泪珠,啪啪地打到地上。
夕阳已经快要没有了,警车终于又拉响鸣笛走远了。我默默地在家扫地、收衣服。魂不守舍地找着事情做,不知道妈妈去哪了,不知道爸爸怎么样了。突然,大妈冲进屋来,抓起扫把就要打我,我含着泪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她朝着我疯狂地骂,疯狂地哭,疯狂地砸东西。这时,爸爸踉跄着冲进堂门,一只手拦我进里屋,顺势就朝大妈跪下了。“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都是大人惹的祸,娃娃们都还小,不懂事的。”大妈把手里的东西砸向爸爸,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哇哇大哭,那哭声,响彻天地,凄惨欲绝,就要掀翻我家破败的房屋顶。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晚是外婆过来陪我们三个孩子睡觉的。黑洞洞的屋子里,四个人都蜷缩着挤在一张床上。外婆嘤嘤的哭声时时传来。我大大地,用力地睁着眼睛,瞪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顶,盼望着快快天明。大概五点的样子,外婆小心翼翼地从床角爬起来,去厨房煮饭。我也跟着起来,蹑手蹑脚打开堂门,看着已经开始有些泛白的天空,爸爸妈妈到底干什么去了?
三天后,妈妈终于回来了,脏乱的衣服,像是从泥坑里爬过一样,散乱的头发,草草束在耳后,满脸的倦容,沉沉地拖着黑色的布鞋,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放声哭起来。外婆闻声从厨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堂屋,慌忙扶着妈妈要去房间。妈妈甩开外婆的手,嘴里哭嚎着说“都怪你都怪你,舍不得你的那些钱,死也要我嫁过来,我图了什么?图了什么?如今杀人了,杀人了,你说怎么办?房子没了,地没了,怎么活?这么多嘴张着要吃饭,怎么活?天老爷啊……”妈妈的脸上,鼻涕眼泪混做一团,和着黄土泥,肿胀的眼睛,发青的嘴唇,五官都快要看不见了,只有听不清字句的阵阵哀嚎。
妈妈哭晕或是哭累,睡过去了大概四五个小时。醒来后滴米未进,径直从橱柜里的一个塑料盒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中间的那个抽屉,在一本旧红皮夹笔记本的隔层里,拿出了一个叠的很好的泛黄的白纸,因为年岁的原因,纸的边缘都已毛化破损。妈妈颤抖着手,捋了捋那叠方的纸,眼泪就滴到上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妈妈又出门了。
一个星期之后,爸妈一起回来了。两个瘦骨嶙峋的人,一前一后,低着头,绕开正路的乡户,从田埂里走回来。爸爸到家闩上了堂门,转身用手抹了一把脸,走到后院的井台上拿起镰刀,从后门的堰堤上,直走向家里最大的那一块水田里。妈妈帮外婆简单收拾了衣物,让她回舅舅家去,并嘱咐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自那以后,我家堂门常常是上着门闩的,也就基本再也不同村里的别家来往了。我们姐弟三人作伴上下学,很少与别的同学有交流。一切都有很大的不一样,我们不再同邻居拉话,不再跟大妈家走动,最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二叔了。
二叔死了。这是往后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在外界的议论中得到的答案。当年杀死大妈家儿子的人就是疾病发作的二叔。而二叔也被执以死刑,尸身就被扔在了远远的一处山沟。妈妈拿走的那张纸,是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的地契。爸爸不在的那十天,是被派出所拘留了……原来那个哭声振聋发聩的十天,是以后这些年,彻底改变了我们全家命运的时间。
再往后的几年,爸爸妈妈就基本不在家种地了。他们的出走,像是受不了整个村落的歧视和刻意疏远人群的落寂,更多的像是被驱逐。他们断断续续出去打工,断断续续回来看望我们。在间断回来的那些日子,我几乎看到不爸妈之间的交流,他们彼此不说话,甚至都不看对方。我敏感地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弥漫开来的不和谐,已经恶魔般地快要吞噬尽了亲情本来承载的各种温暖和关怀。
而那个村落,在如今也人烟稀落,破败难堪,孤独地等待着能有被救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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