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鹰，因其在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雕、鹏、鸢同为旗帜，故被认作战之神的象征，人多崇敬，不敢枉杀，其于处暑时分开始大量捕食鸟类，称为祭鸟，为一候。二候肃杀之气，天地有它自己的轮回，到了处暑时分万物凋零，肃杀之气渐起，亦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秋收是去取一年的成果，定了罪的囚犯，性命多在此时结果，称秋决，故秋季多刑杀。民间则候谷物丰收。此为处暑三候。”所以，如果我以鹰的身份去截人，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我，定能救出江慎，也定要救出江慎。
（1）
市集的布告板上贴着要处决的犯人名单，行人杵着看，“可惜了，听说有位囚犯还是正当弱冠，还有大把日子没过。”“啐，年纪小又如何，做了坏事就该受罚。”“可他犯了甚错，处罚这般重？”“通敌叛国。了不得的大罪啊。”“是谁家的？”“江家，江慎。”啧啧啧，造孽啊。形形色色的人群大多说上一两句就散了，只有一名姑娘久久立于布告板前，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大家大都以看看新鲜热闹的闲散之心停留，姿态慵懒，唯有她腰板挺得直直，双手紧握，这样的人实在太扎眼了。
估计有事。算了，各家有各家的愁苦哀乐，我去想个什么劲儿。回到茶馆，阿难凑近，指着角落，努努嘴，我顺着看过去，呀，刚才的那位姑娘。“她有些奇怪。”
今日的天气很好，较早时分还有几许凉风，只是日头升高，热意依旧难消，在人群中挤着更是冒出细汗来，周围亦是闹哄哄的，有些烦躁，中间的路却留有几尺宽。真不晓得阿娘就为了买针线非要我这时辰出门，是为谁做活计这么紧张？结果害得我赶上官府押解囚犯的时候。在黏糊糊的人里忽然见着那位姑娘的身影，又挤了挤想凑近，她似乎注意到我，朝我瞥了一眼，这一眼让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再往前拨一道人，她肩上立着什么黑影般的东西，鹰！她想做什么！脑海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加紧往前，千万别，这样会出大事的。
果然还是慢一步，那片人群传来一声突兀的口哨声，黑影冲出，冲向囚犯的队列中，民众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神鸟——”两旁的士兵急速回头举起手中的刀聚拢将囚犯围住，只见那鹰抓住囚犯其中一人肩部，升空，离开，成为一个点。一切发生的太快，鹰怎么会抓走人，怎么抓的动人，鹰不是神鸟么？押解的士兵不敢绞杀视为神鸟的鹰，举着刀不知所措，围观的民众议论之声遮过士兵们匆忙追回趁机逃跑的囚犯们狼狈的模样。
行刑延迟，全城缉拿逃犯。
还没到中元，街道、市集就开始贩卖荷花灯，一簇一簇堆着，虽说前几日城里发生有人截走囚犯这样的大事件，可忙活的只有官兵们，我们还是依旧，只不过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
（2）
“我们去哪里？去胡人的塞北之地还是去沼气丛生的岭南，总有一个是能避开他们落脚的地方。”见后方没有应答，“江慎，江慎？”更多了几分急切。
后部慢慢搭上肩膀，轻轻地说：“初儿，我在，只不过有些累了，我们在前方的破庙停下歇息片刻罢。”
“也好，只顾着能赶快离开城门，忘记你身子不宜奔波。”停下系好马，搀扶江慎进破庙，两日来疯狂的逃跑都没有好好看过江慎你的模样了，你本就白净的脸又加上几分苍白，血色全无，曾经可以与星空媲美的双眼黯淡，两颊深深凹陷，除了脸，撩开衣袖，手背结痂又破开，重复着伤，身子其它部分应该也是一样罢，呼吸也轻不可闻，这样的你是怎么熬过这两天在马背上的颠簸而一声不吭？我忍不住颤抖的手越靠近你的脸越不敢触摸，我的江慎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就因为被指控为通敌？但你又怎会与东湘国的公子有书信来往，这是我不曾知晓的。既你是因他获罪，他就该为你澄清，他却在他的国土上安乐自在，这笔账他该还。江慎摇摇头，抓住我的手，“初儿，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停下罢。”看得出说这话很艰难，才一句话都停顿了好几次说完。心里有些泛酸。
“不离开这里，你会死的，你会死的。”我反握住江慎的手，“江慎，我救你命是为了你能活下去的，不是让你继续作践的。我们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不好么？为何你还眷恋这里？”看着江慎无力却执拗的样子，我说着说着有些许激动，走到门外，“你看看，你的这片土地，你不想离开这里，你说你要在这片土地上修身立命，为百姓谋福祉，可是这里的人却想抓你让你去死，退一步说，你死了，谁帮他们呢？我也只是想你活着啊。”我瘫坐在地上哽咽不已。
“初儿，我不想我的尸骨葬在异乡，而且我命数当如此，你早早就知道的。”他的一语点破了我，我想起幼时那位老先生说的话，时逢未济，难求圆满。爬回江慎旁边，“老先生说的话也不一定对，上天主宰万物，怎么会有空只盯着你一个？所以，你不要放弃，好吗？”
江慎擦去我的眼泪，挽起我落在额前的发丝别于耳后，“初儿，我舍不得你哭的，你别哭。过几日就是中元，我们放了河灯就离开。嗯？”
“好。”
傍晚，我采回几个果子回来发现江慎不见了，我丢下果子慌忙四处喊江慎，没有应答，火急火燎往高处跑，希望可以看得远些，在小丘壑瞧见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连跑带喘到他身边，我正要开口质问，他嘘一声示意我坐下，见他没事，我松一口气，跌坐地上。“初儿，你常说想见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前方的太阳橙红橙红，正要落下，也算见到后半部分的景象了，还有大片大片的晚霞，也是天公作美。”他扯出一个笑来，有些好看。
“这哪算，要真去了大漠才算的。不过你在，这里的落日是美的，连狗尾巴草也是美的。”我随手拔起一根去蹭他的脸，他抓过草，编成小指环套在我手指，惨白的手映着斜晖，好像有些血色了，我全程注视着他的手，呆呆不说话。“现在安安静静陪我吹着风罢。”
江慎体力不支，起初躺在我腿上歇息，后来沉沉睡去，醒来又贪心说要看天河，我只好陪着。只有几颗果子，大半都因刚才着急丢下了，只好再去找。星星点点慢慢显出，江慎说天上的牛郎和织女可以一年相会一次，那也算是圆满的。我说这怎么算，要天天相聚才是圆满。江慎又说那不是圆满，那是幸运。我问那什么才不圆满，他说地狱里的恶鬼怨鬼冤鬼只能缠绵于无尽的苦痛之中，不得转世托生才算不圆满。
（3）
我们需要乔装一番才能再回去，而且是趁着人多时混入，这样就可以躲过官兵们。扮作乞丐沿途乞讨进入小城，到了护城河边，已是涌动的人流和盏盏河灯。脱下乞丐装，我在江慎耳边悄声说道：“趁现在人多，我去买两朵莲花灯来，你在这儿别动。”又不放心望了几眼，握住他手时，他的脉搏越来越弱了。他安慰我似的冲我笑，摆摆手。
买河灯的时候碰见了在茶馆的姑娘，我有些紧张，她会不会喊出声来，我手里攥着两盏河灯，看着她向我走近，她离我仅有一步之距，“姑娘，快去放河灯罢，早些让江慎离开。”
“多谢姑娘提醒。”我心中犹疑，让江慎离开怎么这句话听着怪怪的。转身寻江慎，不见人。我又不敢大声呼喊，只是拨开人群，一个个找，听见扑通一响，有人喊落水了，我害怕是江慎，一头扎进河里，水下真凉，明明外头的天气还是如火般的炎热。游了一会，体力渐渐跟不上，双手越发划不动，嘴里咕噜咕噜冒出水泡，水倒灌进去呛得难受，抬眼看上方点点河灯不知飘向何处，今日亦是我的命数么？身子往下沉，我想起很多很多的片段，关于江慎。
忽地腰背一提，整个人向上冲出河面，猛吸一口气又连呛了好几声，抬头一看，不是江慎，是不相识的人，“多谢了。”酿跄得想起身。
“你是在找江慎么？”
我瞪大双眼，这人如何得知。重新跌坐在河边，“你是谁？”
“我是阿难，茶馆的伙计。”
我心下一晃，是她。果然见她款款走来，蹲下：“江初儿，你该放手了。”她把我丢下的河灯放在我手上，“你把这盏河灯放了，江慎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就可以托生于下一世。”
“你骗人，江慎明明刚刚还跟我一起，怎么就死了呢？”我吼着。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我仿佛坠入无尽的深渊，然后看见江慎被押解的那天，我在城门外策马飞奔中江慎正被押赴刑场走向终点。
不可能的，我大喊着。周围的景象纷纷倒下，又回到布告板上张贴告示那日。布告板上贴着已行刑的犯人的名单，江慎是其一。攥紧的拳头感受不到指甲嵌入皮肉的痛苦。
“处暑的时空此时上火下水，称作“未济”，亦是后天秩序六十四卦中最后一卦，此时逢中元，人间、地界大门势力稍微，若是找到两界互通的河水，便能寻得人魂，但终究改不得天地秩序，人魂于中元节翌日子时消散，不得河灯托送便不得托生转世。”
“你应该是看到这些，就动了念头寻回江慎。这几日你和江慎相处就没发觉他全无人的血色么？现在你该清醒了，万物皆有灵，造物主依旧制定出法则，天地之时不能违背，异数终究还是会归于正常。”
我的大脑无法思考，这些都是假的？明明那么真切，狗尾巴草环，对，狗尾巴草环，我摸索着想从身上找出它，可是空无一物。刚才的河灯，已经被那姑娘点上，又推至我身旁。“我舍不得啊，江慎，舍不得。”
（4）
听说隔一巷子的叶家生了一个胖娃娃，就在家中摆了场流水席，邀过路的都进去喝杯喜酒，沾沾喜气，我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他们把娃娃抱出来，走到我身旁时，我淡淡扫过一眼，他冲着我笑，那妇人很是惊喜，连说这孩子该是和我有缘，我浅笑问：“这孩子，取名了没？”
“没呢，这不才出生，只有乳名满满。”那妇人又叫了几声满满，把自己逗得笑起来。
“要不我给你们取一个？取‘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中的‘慎’字如何？”我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
“那就多谢姑娘了，姑娘芳名？”
“江初儿。我祝令郎从今不似月有盈满亏损，得个圆满。夫人，我再讨杯喜酒喝。”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哟，江姑娘别客气，酒多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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