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您哭呀,哭呀。”乳娘的大手来势汹汹将他往前推。
灵堂内白惨惨一片,那不是叔父的寂寞。谢衍从来就知道长辈的寂寞——父亲的寂寞,叔父的寂寞,他们都寂寞着,并且在寂寞之余喜欢他。
父亲一生南征北战,背脊永远挺得像杆钢枪。他未死时就成了神。只是离了那白虎大纛,神也不足以为神,所以他死得和凡人一模一样。父亲的寂寞是独倚北窗弹琵琶。
叔父从未成过神。他永远在人间。死了,也还在。他的寂寞是他手植的月桂叶子利落的苍绿,于人间种种纷扰中自辟出一条幽径。
他的寂寞不在这逼仄的空气里,所以他人也不在这里,眼泪是毫无必要的矫饰。
“哭呀!”往前推,一直推至灵前。
他的叔母桓夫人——那位将门之女,总是说他这样会活得很辛苦。家中女眷,似乎不愿见他如此辛苦,母亲牵起他的手,将他领到内室,犀角香如雪青的冰绡,绕在他的脖子上,不至死,但总让人喘不过气。
窒息的感觉一直都在。
谢衍望着王玹,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说笑的痕迹,然则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拿来说笑。
王玹眼里似有活水流转,清风自窗棂间溜进来拂过他额前碎发。年幼的太子伸手去够架子上盛了糖的玫瑰紫釉菱花罐,糖放得久了,边边角角化成水又凝固起来,静止的时间,畸形的甜味。
王玹想到郁郁而终的父亲——如果不是亡故的前朝司空刻意打压,父亲本可以在年少时位极人臣——但是,人死了,什么都过去了。
没有新仇,唯有旧恨。他们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的人。
不过,要是没那些事,现在他也不太可能在这遇见谢衍了罢。
如此想来——他展颜道:“臣还是来抽殿下的书吧。”
陈渊唇边一层白白的糖霜,伴随着他咧开的嘴角,窸窣落下。
“殿下不如来讲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
“死、死去的那个人,很像我的丈夫,不管白天晚上都很像。”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卫尉沈均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好友:“你再说一遍?”
谢衍生无可恋道:“太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思是死去的那个人很像我的丈夫,不管白天晚上都很像。”
沈均无力扶额。
“我想回吴兴老家。”他说。
“我想回宣城。”谢衍道。
“王令君不愧是礼宗,如此资质,竟然也教得下去。”
“唉。”
“你兄长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王玹搭着王琅的肩,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王琅故意拖长了调子,摇头晃脑。
“子惠你还是年轻——需知凤鸟乃凡鸟。”
“是是是。”王琅受教。
“不过太子如此……”王玹沉吟,“何骠骑那边如何?”
王琅现为骠骑将军何靖府中主簿,兼领秘书郎,素得府主倚重。将军九五之心,虽谈不上人尽皆知,至少在这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两边押宝,狡兔有三窟。
“太子若是当真能活到登基,兄长岂不是……”王琅道。
“要真有那么一天,我自会避嫌。”王玹安抚他。
与其说是押在太子那边,不如说是押在皇家那边。
乱世之中,谁知道一觉醒来,今天的皇帝和昨天的皇帝还是不是一个姓。
“宫里来的消息,那位快不行了——未免太快。”
王琅通医术,对皇位上那人的病,心中有所定夺。他说是“宫里来的消息”,只怕是“何骠骑那边的消息”。
王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当初他怎么对别人的,而今别人怎么对他,也算公平。”
“公平?”王琅突然拍案而起,“要是真的公平,怎么不叫那某某人的侄子,也试试坐冷板凳的滋味?”
“坐下。”王玹沉声道。
王琅怒目直视着他的兄长。
王玹知他意难平,然而……
“坐下,子惠。”
王琅仍然僵立着。
“他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坐下。”
王琅坐了,眉头还是紧缩着。
“阿兄你究竟为何如此护着他?”
“护着他总比何骠骑当真移了鼎,由姚庆云掌权要好。你别以为你现在得宠,能一直得宠。”
“除了太子,另几个皇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竖子不足与谋。”王玹冷笑,“总之,谢止修要太子即位,我也是要太子即位。有个伴,聊胜于无。”
秋意渐浓。
素好文学的会稽王府中雅集诗会,京中诸位,里里外外打点了个遍。以文会友还在其次,宴请大将军何靖才是首要。这位将军竟然不负众望——或者说让人大开眼界地作出了诗 。抛开四声八病等等不谈,此诗至少……
看上去还像首诗。
送到谢衍家里,说是“讨教”,都有几分横蛮意味。
对方不懂礼数,自己这边也无所谓礼不礼,于是将军难得一见的大作,就落到谢氏子侄辈里较年长的几位手中,改了几个别字,原封不动送回去,韵脚该压不平还是压不平,此事就算翻过一页。
而吏部的态度,则更加让人玩味。
一面是王琅秘书郎任满迁秘书丞,一面又是何靖举中书令姚滨姚庆云为中领军被一句轻飘飘的“资性轻易”给挡回去,案牍公文,漂亮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何靖见此文章,只说京中久不复见这等文字,难得难得。多余的话,一句没有,空留姚滨独自愤愤。
被兄长摁着脑袋登门拜谢的王琅,不情不愿同谢衍客套两声,场面尴尬得檐下鸟雀都待不下去,四散而飞。王玹充分发挥出他和稀泥的功力,让本来不正常的事情硬生生正常起来。
王玹兄弟二人回到家中,便得了宫中急诏,实际上急也不急,却如鲠在喉——
令君教这资质平平的太子念书,想必也烦了。陛下感念您百般劳顿,不如除太子詹事,加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您看如何?
王玹叩谢,心里清楚得紧——这局一旦开了,谁也别想逃过去。
tbc.
亲爹和叔叔,很明显是一体两面。
要不是为了开车,我才懒得加感情线
就俩文官我都觉得他们没时间谈恋爱,黄桑将军这种怎么可能整天腻腻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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