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夜深了，整条街道上的一桩桩房舍都陆陆续续地熄灭了灯，四周变得异常安静，下坡路另外一侧的海滩上，早已不见嬉戏玩耍的人们，唯有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

在靠近路中央有一栋二层小楼，隐隐地透出灯光，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布置整洁舒适的客厅里，电视还在上演着什么。对面的皮沙发里，光着膀子的王先生头歪在一侧，眼镜已经滑落到脸颊上，呼噜声从他宽厚的鼻腔里震撼而出。电视里，一款热热闹闹的综艺节目正在上演，观众们的笑声一波接着一波，竟然与王先生的呼噜声和谐地共鸣着。

一阵突然变大的海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把木制的百叶窗吹得“哗啦”一声响，王先生的肥胖身躯扭动了一下，鼻腔里费力地喷出一个走样的鼾声，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花了好几秒的时间，他才终于弄明白现状，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王先生吓了一跳，他记得自己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才不过九点钟，难道自己就这样睡了个把钟头？一想到这儿，他的后背配合着一阵酸痛，他费力地扭动了几下身子，暗自骂了一句。

窗外的海风吹得更猛了，百叶窗扇动着响声不断，王先生被风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他就是不想起身。“如果老婆子在，肯定骂死我了……”他暗自想着。患有关节炎的王太太总是在夜幕降临时关上面向大海一侧的窗户，也不允许家里的任何人吹海风，怕热的王先生几次三番斗争无果，也就乖乖地听话了。

又在沙发里赖了几分钟，过足了吹风的瘾，王先生终于还是站起身来，他渴了，夏天真是难熬！走进厨房，暖壶里只剩下几滴热水，没有王太太的照顾，王先生竟连口水都没得喝。

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王先生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返回沙发，抓起遥控器，摁下了按钮。电视屏幕瞬间变黑，声音全无，王先生呆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挠了挠头发，突然很想给王太太打个电话，但他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女儿两个星期前生了第二个儿子，王太太欢天喜地地飞过去帮忙，反正王先生现在退休了，不用早起晚归，王太太乐得逃离这个臭脾气的老头子几个月。

王先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脾气臭，相反的，他烦透了王太太的唠叨，多吃几块肉被她唠叨、玩会儿手机被她唠叨、少穿件衣服出门也被她唠叨……自从他们的三个孩子陆续长大离家，王先生成了王太太唯一的监管对象。认识他的街坊邻居和朋友们无不羡慕王太太的贤惠能干，“你可真是幸福啊……”经常听到旁人这样的评价，王先生一概报以微笑，心里却爽不起来。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三十五年前，刚刚改革开放的1982年，三十岁的王先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国营单位的公职，踏上了出国留学的道路，这一走就是几十年。那个时代属于凤毛麟角的他，凭借着聪明的头脑、拼命的学习和坚韧的毅力，熬过了最初几年的艰辛，终于在一所研究所里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合法居留的身份。

直到现在，王先生都忘不了自己年轻时为了糊口而在农场打工的日子，在酷热中砍倒一颗颗甘蔗树，扎成捆，拖到空地上，工钱按照砍伐的数目计算。身材中等的王先生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和布满茧子划痕的大手，他挣的工钱比又高又壮的当地人都多，连农场的主人都称赞他：Well done，buddy！（朋友，你真棒！）

攒了不多的钱，王先生咬咬牙，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一辆二手的福特美国车。在他31岁生日还没到时，开着空调“嗡嗡”作响的宽敞汽车，王先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

又过了四年，王先生终于与王太太相聚了，还有他已经年满四岁的，从未见过的儿子。在机场的闸口，王先生西装革履，手里还捧着折合人民币五十块钱买的鲜花。他在乎钱，一顿早餐从来不到五块钱，像鲜花这样贵的奢侈品他从来没有买过，但那一次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在他心里，一个不能陪在生产的妻子身边的男人，一个不能帮忙照顾孩子的男人，根本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男人。他的愧疚唯有用浪漫才能掩盖，他对妻子的感激唯有用浪漫才能表达。

闸门里，神情紧张和兴奋的王太太，一眼看到不远处那同样紧张和兴奋的丈夫，她咧开了嘴，笑着迎上前去，等到近了，她才看到丈夫身后藏着的鲜花，她愣住了。1987年，习惯了白衬衫、蓝裙子和布鞋的年轻女人，哪能想到自己会收到那么美丽的一大束花！她湿了眼眶，继而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在妻子的泪眼和一旁皱着眉头的小男孩疑惑的目光中，王先生开心地笑着，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炉子上的水壶“嘶嘶”的鸣笛声把沉浸在回忆中的王先生唤醒，他费力地从沙发里爬起来。如今的他，体重已经接近90公斤，肥硕的大肚子让他再也不能健步如飞。“老了啊……”，王先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体重，于是选择了用年龄来欺骗和安慰自己。

午夜十二点半，一楼客厅里，仍旧光着膀子的王先生面对着一杯滚烫的茶水，他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时不时抿一小口，神情专注而满意。

最近几年，上班的时候，他永远是九点半熄灯，早上五点半起床，半小时的海边慢跑，半小时的清理花园，然后洗漱、早餐，出门上班。他的生活向来一丝不苟，下午六点半准时推开家门，七点吃完晚饭，半小时的海边散步，然后准备睡觉。一旦哪一天研究所有事，他的生活规律打乱，他就会觉得不舒服，觉得心里烦躁，每当这个时候，王太太都会安慰他，“再坚持坚持，很快就退休了……”

王先生又抿了一口茶，今年新出的绣球龙珠，是他最爱的味道。他喜欢看那一个个小小的圆球在沸水里翻滚，滚着滚着就舒展开叶片，不一会儿，清翠的颜色便浸透了茶杯，香气扑鼻，妙不可言！

他不想睡觉，即便已经这么晚了又何妨！明天不用早起上班，身边也没有大惊小怪的王太太，王先生好像青春期的小男孩，头脑里被莫名其妙的骚动闹腾得不能自已，却不是因为青春的荷尔蒙，而是因为不肯变老的倔强。

和所有的夫妻一样，团聚了的王先生和王太太也是一路磕磕绊绊走过来的，同样来自山东青岛，两个人都有北方人的豪爽和火爆。刚在一起的那些年，生活艰苦，他们住在破烂的出租房里，吃的是廉价的食物，穿的是从国内背过来的的确良。王先生的工作也算是不错，可王太太英语差，工作难找，又接连生了二儿子和小女儿，养活一家五口的重任落在王先生的身上，自然倍感压力。

那时候的王先生算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在研究所里工作的勤勤恳恳，也和同事们关系融洽，因为努力和勤奋，他不但获得了升职，也得以主持数个项目的研究和开发，在同龄的移民中，他的事业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是成功的了。

只是他的好脾气都留给了外人，对自己的家人却是另外一面。见过北方人吵架的，都知道那火药味有多吓人。王先生其实不怎么发脾气，但一旦爆发，必是吓死人的。例如他在受不了王太太的絮叨后，一把从冰箱上面拽下来的一箱啤酒！当十几个酒瓶子“砰然”坠地，玻璃渣子和啤酒沫子飞溅整个厨房时，王太太直接吓得抱头蹲地，脸色白了，眼眶红了，却生生没敢哭出来。

虽然王先生偶尔露狰狞，他却从来没有动过手，在他心里，老婆再烦也是女人，男人如果对自己的女人动了手，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可是，被中国传统的教子方式左右着的王先生，对自己的儿子们可是从来不会手软。他在农场干农活时练就的一双大力手，没少给两个小子的屁股上添加颜色。

在父亲的爆发、掌扇和母亲的嘶吼、守护下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出奇的优秀！精英中学的优等生，一流大学毕业，一个医生、一个精算师，年轻轻轻就成了佼佼者。王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对两个儿子却是非常满意的。但是，还是有让他遗憾的事情，儿子们都已经过了三十，却没一个结婚，更没有孙儿可以让老去的王先生惦记。不但如此，儿子们和他很少来往，即便是圣诞节这么重要的节日，王先生都盼不到孩子们的身影！

不拘言笑的王先生是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主，他从来不主动联系儿子们，王太太抱怨几句，他也用生硬的话堵回去。实际上，儿子们虽然游离在他的生活以外，却不是让他最糟心的，相反，他疼到心窝里，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的女儿，才是让他最失望的。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四十岁才得到的小女儿，承袭了全家人的宠爱，小姑娘不但人长得甜美，嘴巴更是像裹了蜜一样，她是王先生夫妇艰苦生活中的一道风景线，当王先生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她的时候，他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只是，女儿从小就不是学习的料，成绩和两个哥哥相比，就好像小河湾遭遇了太平洋。王太太花了无数的心血来栽培女儿，却没什么成效，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女孩嘛，差不多就行了。可是，让王先生意想不到的是，刚刚19岁，才从中学毕业、大学还没上两年的女儿，竟然选择了退学，然后嫁人生子！她看上的男人是个卖冰激凌的南美裔洋人，黑黑瘦瘦的，好像电影里的阿三。王先生因此差点住进医院，该用的招都用了，却全然无用。

现如今，女儿竟然又生了第二个儿子，自己才不过25岁的年龄。“完了，这孩子这辈子算是毁了……”自己贴心贴肺疼爱的女儿却让他三观尽毁，这成了王先生心里的最痛。他不但因此而恨透了那个“诱拐”自己女儿的男人，对女儿失望透顶，也怨恨起王太太来了，因为王太太在经历了最初的不解后，发现小两口活得有滋有味儿，女婿对女儿更是疼爱有佳，老太太的心早就软化，并且接受了女儿的婚姻。时不时地，王太太试探着劝说强硬的老头，强调着女儿的幸福感，重申着“只要女儿幸福，咱们也应该觉得幸福……”，可惜，不但没有让王先生改变观念，他反而像一只败阵的斗鸡，得谁啄谁，那模样激愤到让王太太每每闭嘴躲闪。

这一次，王先生一早就表示，他没有兴趣去看新出世的孩子，也依旧放出了狠话，“绝对不会原谅女儿！”王太太劝慰无果，也没了耐心，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把王先生一个人丢下，跑去照顾女儿了。吃了瘪的王先生嘴硬心软，却没有台阶下，这也是让他今天晚上，自己跟自己别扭的原因之一。

茶杯里的水渐渐凉了，海风更猛地吹着，王先生光溜溜的后背上汗毛终于竖起，不仅如此，他一连串的喷嚏宣告了吹夜风带来的危险。王先生抓过纸巾擦拭掉鼻孔里喷出的清鼻涕，终于站起身来，关上了朝海的窗户。外面漆黑一片，月光虽然清幽，但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真切。王先生站在窗边，在寂寞孤独中回忆起刚刚搬进这栋海滨别墅时的欣喜。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王先生和王太太喜欢海，这应该源于他们的家乡，青岛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环境优雅、气候宜人。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的缘故，王先生当初移民时也选择了海滨城市，只是这里的沿海地带一直是富人的天堂，要想买一栋沿海的房子，那没有上百万的存款根本就是个梦。

王太太刚来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现实，她虽然嘴里从来没有念叨过什么，但王先生知道她其实是很失望的。都说移民好，移民后的生活好，可以前住的楼房就在海边，时不时的阳台上还会落一只海鸥，可如今他们憋屈在小小的老旧公寓里，离大海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那时候的王先生就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努力工作，一定要让王太太住进海滨别墅中。

搬进新居的那一年，王先生55岁，头发的鬓角已经花白。王太太也不再是清秀的年轻女子，背驼了，老花镜也戴了起来。在三个十几二十岁的大孩子的欢呼雀跃中，王先生握着王太太的手站在朝海的窗边，看着波浪的翻滚，听着涛声的拍打，王先生突然诗性大发，“亲爱的老婆，让我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王太太笑了，竟有一丝羞涩，眼睛里却有泪水滚落。王先生也哽咽了喉咙，那一刻，他觉得非常幸福！

只在窗边站了几分钟而已，王先生的后背又有些隐痛，他打了个大哈欠，觉得脑袋沉重了很多。时间已经接近一点，他知道自己早该上床睡觉了，可是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别扭在作祟，这让王先生迟迟不肯移步卧室。

他再度溜达回客厅的沙发，抓起上面的汗衫套在了头上，随意地，他竟然又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的开关。电视再度亮了起来，王先生扭动着大肚子一屁股陷了进去。

电视里放映的是个不知道名字的电视剧，没有头尾，也不知道是第几集了，王先生本来也没打算认认真真地看，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看起来是乡村农舍的画面里，一位老怄正在送别自己的孩子，场面有些悲戚，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家泪水涟涟。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王先生看着电视机，突然一阵悲伤涌上心头，他的眼前出现了去世前的自己的父母。少小离家的他，也没能做到“老大还”。三十岁出国后的年月里，他再也没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回国探亲一共没有多少次，每一次还都是行色匆匆。

一晃眼，王先生的父亲已经去世15年了，那是个接近年关的冬日，老人家外出散步时，不小心踩到了浮土下面的冰面，摔下了坡道，摔断了股骨头。摔晕了的老人家被送到医院，就开始吐血，一个晚上的时间，凌晨时分，老人溘然长逝，给了所有亲人措手不及的悲哀。

王先生在得知父亲去世后，毅然买了当天的机票，花了过万元，他是个相当节俭的人，平日里尽可能节省每一分钱。但是，在大事面前，他又是个从不吝惜钱财的人。

飞机落地，王先生直奔灵堂，他不顾母亲和姐姐的哭劝，硬是跪了一个晚上，次日清晨，他红肿着眼睛、沙哑着嗓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对于一直支持他、教导他的父亲，王先生怀着深深的、无从释放的愧疚，为人儿子，竟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成了移民海外的他最痛心的事情。

八年以后，王先生的母亲病危，这一次，王先生携妻带子送了老母亲最后一程，悲伤依旧，但心愿总算是了却。对于远在天边的游子，与亲人的分离竟然是如此的无奈。

人生 | 王先生的幸福生活

两眼渐渐模糊的王先生，意识终于抵不过困顿，2017年7月的最后一天已经走完，王先生也在这一天与自己工作了三十几年的生活告了别。他忘不了同事们的热情，忘不了欢送会上真挚的祝福，“好好享受退休后的幸福生活吧！记得多爱你太太一些……”那些平日里交往或不交往的同事们竟个个真诚，这让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王先生鼻子酸了好几次。

海风小了，波浪翻滚的声音也渐渐变弱，在这条临海的街道中央，一桩二层小楼里的灯光依旧亮着，不用再早起上班的王先生歪在沙发里睡着了，他的嘴角抽动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溢出。终于可以享受退休的幸福生活的王先生，像个孤零零的小男孩一样，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