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凉凉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浸入长安城，很少失眠的我竟因为淅淅沥沥的雨声辗转反侧多时。
“老爷，老爷，该起床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您还好吧？”门外忆安的声音似乎有点焦急，我应声坐起来。
门被推开，忆安快步进来，边帮我穿上衣服，边念叨：“老爷，我今早已经叫了您两遍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昨晚似乎开始凉了，本想着让您多睡会的，可眼看着时辰不早了…”
我摆摆手“没事，可能昨晚雨声有点大，没睡好。”
穿戴整齐，吃过了早饭，我想走出去逛逛，嘱咐了忆安几句，我就出了门。当初圣上说要建李宅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后来好不容易说要了里闹市区稍远一些的地方。虽然面圣的时候多费一些周折，好在不那么惹眼，不然不止是我，连圣上恐怕也会被人诟病吧。
街道依旧喧闹，街道两边的花被风一吹，洒下几滴露水落在未干透的青石板上。天气似乎真的凉了，客栈和酒楼里慢慢开始有了来科考的考生们。人们的话题也转向了今年的科考，似乎今年的状元大热是个叫张九皋的考生。希望他高中的话日后能做个爱国爱民的好官吧。
前面路人似乎跑得有点匆忙，“快去看看去，前面有悬赏呢”“诶，什么什么啊？”我抬眼，前面街角的酒馆门前聚着好多人，想必应该是比武或是对对联之类的吧，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要是和乐曲有关的话我倒是可以看看去，今天就先这样了，我还是回去吧。
“真的假的？画上弹奏的乐曲还能看出来呢。”耳边飘过的这句话让我突然产生了兴趣。“画上？弹奏的乐曲？”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去看一看好了。
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面，酒馆门前赫然立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画，看上去应该是从壁画拓下来的。画的是一群乐师宫廷弹奏的场景。前面站着两个年轻人，锦衣华服，似乎见过，记不起来是哪家公子了，许是一人得了这幅画，今日拿出来一同鉴赏的时候两人聊起了画上的内容，讨论了上面弹奏的是哪阙曲，最后变成了悬赏。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了，贵族公子大抵如此，在有关于个人见识和自尊方面总是特别执着于胜负。只是他们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
众人皆好奇地看着画议论纷纷，我也伸出头去看，虽然拓印下来的画不是很清晰，但是仔细辨认了一下，还是能看到左上角的那个乐师手正放在箜篌的第三弦，他左边的乐师应该挑的是琵琶的第一根弦，细看了之后我大概能却确定是当今圣上的《霓裳羽衣曲》了。想不到一个画师居然能够这么精准地复刻出当时乐师弹奏的场景。
正看着的时候，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我知道”，一时间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我也和众人一起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弱冠青年拨开众人走上前来，看到他的瞬间我的脑子里浮出的诗经的一句话“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青年清朗的双眸似乎闪着光，看着他自信却又略微青涩的样子，想起了曾经的我，我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青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看我，又再往前走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我刚刚的笑，我思忖着待会是不是得向人家赔个礼了。
“我知道，弹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节第一拍。”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包括出题的那两个贵族公子。我也感到惊讶，短短时间里面，他不仅能推测出哪阙曲子，还能知道是哪一节哪一拍，仅仅弱冠之年，竟也能精通音律至此。
惊讶之余，开始有人起哄：“为了赏金，都开始瞎说了…”“对啊，我还说是《秦王破阵乐》这能考证吗…”我刚想走上去帮他证明。青年突然开口:“我不需要什么赏金，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大可找来乐师弹奏证明，若鄙人猜错，自是愿意承担此事带来的一切后果。”
“好！”台上的两人含笑看着他，“大家稍安勿躁，稍等片刻，乐师即刻便到。”
片刻的功夫，他们的家仆已把乐工悉数请来。安置坐好了之后。白衣华服的公子让乐工开始演奏《霓裳羽衣曲》。琴瑟丝弦渐起，众人安静地聆听。听了这么多遍，我还是能从里面看到圣上乐曲中玉钩阑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的场景。皇上对于乐曲造诣匪浅，我觉得他如若不为君王，也定能名扬天下的。
众人正沉浸在婉转悠扬的曲调中。突然一声“停”，大家都纷纷回过神来，乐师正好停在了第三节第一拍。两位公子亲自下来查看，笙师，箫师，埙师，鼓师……一一对照完之后，居然所有的乐师的动作和按在乐器上的位置和画上的乐师都是一模一样。两位公子哈哈大笑，笑着宣布他成为今天的胜者，众人惊叹着各自散开了。
那两位公子邀请他和他们一起饮酒，青年拒绝了他们，却径自走向了一边的我，我向他施礼赔了个不是“兄台，失礼了，刚刚我是想起自己的旧事，忍不住……”他也冲我躬身施礼：“李龟年大人，鄙人对您的才情和作品早有耳闻了，今日如此得见，也算得幸事。”
我忙要还礼，突然那边传来马的嘶鸣，传来酒楼小二的叫声：“谁的马？谁的马？”他忙转头应声：“我的！我的！”正经的气氛突然被打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起来。我忙随着他一同走过去：“我来帮你吧。”
我和王维的生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交集的，彼时他来长安没有多久，是来应试的考生。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九公主和崔九大人早就已经跟他提起过我了。
谈笑无还期
王维是天生的词曲家。如今开元盛世，朝廷广纳英才，自我入长安后，见过不少文采风流的名仕，如张九龄张中书，贺知章贺太常，还有歧王，乃至皇上，他们个个文采斐然，词曲诗句信手拈来。可是在他的笔下，既有曲水流觞也有万壑松林，颇有诗经楚辞的意味，对于大家的称赞王维均是微笑还礼。看起来淡然如此，但真有他诗词中的一丝禅意。
我很开心这样的他出现在我们面前，还被我们发现了，我想如果是他高中的话应该会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员，帮助圣上分忧，造福百姓。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一笑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看到他的这几句诗，我总能想起来我们的初识。
秋试之后，王维果然金榜题名了，圣上惊叹于他的才情，封了太乐丞。作为朋友，我真心为他开心，他高中的那天我们这群朋友聚在一起饮酒，畅聊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孟夫子开心得醉倒在王维的宅邸。孟夫子爱才可是有名的呢，他坚决不喝醉可也是有名的。听说第二天回府之后还被夫人责怪了，那个老古板原来也会怕自家夫人啊。
因为王维的职责和我的专长相关，我们总会在一起讨论谱曲或是研究各种乐器的技艺，偶尔王维也会和我谈论起现在的时政，虽然我有时候也不是很懂。他很有想法，虽然有些见解听起来有点激进，有些听上去很遥远，但是我很喜欢听他讲这些，听他畅聊起自己理想时总能让我热血沸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们都已经共事五年了，娘娘还是容光焕发，可是皇上似乎稍微苍老了一些，皇上留在娘娘寝宫那边的时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些，有时候我会听到臣子们悄悄的抱怨。
盛世的这幅完美景象经历了巅峰之后，开始慢慢暴露出了自己的破绽，边境的战事总是不能完全平息，朝廷里面的主战和主和派总是争论不休，征兵和赋税带来了百姓的抱怨，王维偶尔坐在我的旁边，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会开始走神，每到这个时候，我会装作发现了自己的失误，补充一些细节在乐章上，而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也总能接上刚刚的话题。
醉后不知天在水
贵妃娘娘认了安禄山做干儿子，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听说娘娘还给他举行了“洗三”的仪式。那天他抖着自己的肥肉跳胡旋舞逗娘娘开心，圣上让我给他伴奏的时候我就感觉隐隐地不安了，说实话，那个死胖子拍马屁的样子让我恶心透了。
皇上召我们一同面圣的时候看着他那趾高气昂的样子，我都想冲上去揍他，虽然我知道圣上气度广阔，想招揽天下的人才，可能是作为汉人，我对于胡人还是会有一点排外，我很不喜欢他晃着自己的辫子抖着一脸的胡子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可是娘娘却偏偏喜欢他，他总能逗得她哈哈大笑，得到圣上大把的赏赐，如今他的兵权和兵力已经超出了一个节度使了。
朝中巴结他最厉害的史思明也是和他玩得最好的，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充满了阴谋的味道，眼神中就透着蠢蠢欲动，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天面圣一同回来的路上，王维的脸色很难看。我理解他的感受，刚来长安的他踌躇满志，一举中第，满腔热血想为国家做点事情，我记得我们讨论边疆战事时，他吟出的那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这句话我很喜欢。
可是这几年来，他却一直无法调动到参政的部门，只能做一些与乐曲相关的工作，如今那个胡人只是凭借着自己死皮赖脸和阿谀奉承却混得风生水起，兵权在握。他过分到连贵妃娘娘的那个奸佞哥哥都向皇上检举他的过火行为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底圣上还是放过了他。
我依稀记得有一次我们听闻王昌龄王大人被贬谪到龙标，李白在翰林院闹了一顿，被圣上重重地罚了。他与王大人素来交好，那么深厚的情谊，自是会让这位楚狂人心思烦闷。王维也想要在面圣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情，我劝不住，为此我们差点吵了起来。但是，在圣上面前他刚想要提起的时候却被张中书说起其他话题含糊地带过了。回来的时候，张中书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王维，你太聪明了，我喜欢你的聪明，可是在皇宫大内里有时候不需要太聪明的。"
王维听后对着张中书作了个揖，默默来到我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陪她喝了顿酒。聊着无关紧要的乐理和新作的曲子，那晚我们也醉了，只是那晚喝醉的我们一点也不快乐。那晚之后，王维也不再提他对于时政和国家建设方面的想法了，他开始常常告假称病，我们有时一起出来喝酒时候也只是沉默无言，张中书说得对，王维是个通透的人，太通透了…
多情自古空余恨
安史之乱爆发的当晚，令人猝不及防，外面的呼嚎声，刀剑碰撞声音和号角的声音猛地将我从睡梦中拉起来。那晚忆安带着我逃出了城外，忆安跟我说王维王大人已经和他说过了这一段时间夜晚一定要好好注意外面的动静。如果有不寻常的声响或是奇怪的人出现就带着我走，还特别嘱咐了他一定要带着我出城。
那天叛军进城的火光，人群的混乱，破烂的街景和满地的鲜血冲击着我的眼睛，我们乔装后忆安备好马就带着我出了城，出城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还听得到都城里面混乱的声音。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就和王维失散了。忆安带我往南向逃，西北那边胡人猖獗，而且我喜欢江南乐曲，他说往南方走我还是可以接触到我喜欢的乐曲。
后来在去往南方的路上，忆安也陆陆续续打听到了长安那边的消息，皇上在七天以后回到了皇宫，听闻是太子临时调动了郭将军和李将军帅军率君打败了叛军，可是他们的条件是要取贵妃娘娘的性命作为勤王的交换。当然，皇上也作出了所有君王应该做的选择。他用曾经的情深义重换回了自己的江山。忆安在一边感慨惋惜，我却突然对于娘娘之前的一些举动有点释然了。
很多人都重新回到了朝廷，忆安也问我要不要回长安，我摇头，长安已非昔日长安.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衣袂飘飘,没有酒醉歌舞，最重要的是长安也已经没有他了。托人打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他的信息，我有些失望，但是也为他感到开心，终于他不用再困于朝廷的桎梏了。也许这场叛乱成为了他远离失望至极的朝廷最好的理由。
繁华落尽一场空
忆安在我遣散了家里的仆人之后还是坚持跟着我，我觉得他也应该去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他说了我最不能拒绝的理由，他能帮我打听王维的消息。
偶尔也会有一些名家旧识会邀请我去他们的宴会上小聚，从他们的口中我零零散散地听到了有关于朝廷的一些见闻，安史之乱还没有完全平息，长安早已不复往昔了，太子即位了，太上皇还是摄政，对于吐蕃国家重兵镇守，运河的管控更加严格了，但是这边的盐商却有了更多的机遇，我在的这个江南小镇一下出了好多巨富商贾，一跃成为国家赋税的重镇。听闻皇上还有太上皇有意南巡，不知道太上皇现在还会不会再写词曲，那些词曲会再为谁而写，不管怎样，我只是希望长安和圣上都好。
听了这么多的消息里面，我却鲜有听闻王维的消息，要不是想从那些人那边听到他的消息，我才不想要出席这些无聊的宴席。我还是会给他们唱我的新曲，我觉得这么多人听到，总是会有一些会传到他那里的吧。我的声音似乎也不太好了，可能和我最近总是咳嗽有关系吧。大夫来看过，虽然他在诊治之后说我没有大碍，可是他的药却越开越苦了，苦得我有点咽不下了。他总是会在离开的时候在门外和忆安嘀咕好久。
终于有一天，忆安兴冲冲地跑过来，喘着粗气递给我一张纸，我展开纸，上面写着《江上赠李龟年》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落款处是我最熟悉的名字。
我努力控制着，可是纸上的那个“思”字还是让眼泪晕开了些许。双眼朦胧中，我抬起头，问忆安：“他在哪？”忆安轻声告诉我：“这也是我偶然之后从一个流浪到这里的货郎手里拿到的，已经辗转了很多次，因为原件没有保存好，这份也是誊写的，至于王大人的位置，我只是知道现在王大人隐居在辋川，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老爷，等我打探清楚了消息，您的身子也养养好，我们就动身。”
我点头，只是看着纸上的诗句，我想给他谱上曲，这应该是我和他唯一的联系了吧。很快我就作出了这个诗的曲子，他的诗词我向来是喜欢的，可是这首诗里面我不喜欢“秋”这个字，我们上次相遇的时候是在秋天，可是我们失散了，我希望下次遇见他的时候在春天。我重新给曲子题上了题目，比起原先的名字，我想还是《相思》这个名字更加适合这首曲子吧。
他们再邀请我去宴会的时候，我唱起了这首曲子，大家都笑着拍手叫好，我却想好像哭。我去梨园唱，我去到了我能到的所有梨园和茶楼，我的声音越发的嘶哑了，早上起来开嗓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忆安心疼我，总是会熬一些汤药给我喝，我不再嫌苦了，大口大口喝下，嗓子好了，我才能去更多的地方唱，这样，也许他就会知道我看到了他的思念了吧。
天渐渐凉了，风一吹，青石板上落着的花瓣被刮起来，给萧瑟的秋色添了一丝生动。今天我去到了宴会，碰到了一个老熟人，杜甫，我记得之前在歧王那边和崔大人家里见到几次，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很崇拜李白。他居然也有了老态。看来我真的老了。
当时因为年龄的差异，我们见到了也只是打个招呼。这些年来，我也听闻他的好多作品。他和王维一样，心怀大志，雄才大略却苦于壮志难酬。宴后我们叙旧，讲起了很多往事，都唏嘘不已。临别他题了一首《江南逢李龟年》，那句“落花时节又逢君”，让我想起来了我和王维的相遇，今夕何夕，重逢应是无期了吧……
我还是会辗转各种场合唱这阙曲子，甚至有时候，我会在自己的花园里面唱给月亮听，唱给河边的垂柳听，唱给湖里的鱼儿听。忆安会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坐着，等着我意兴阑珊地想要起身回房间的时候过来搀扶我。
曲终人散皆是梦
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忆安端来的汤药还是那么苦，我已经去不了梨园了，有时候我一整天都不能唱，只是在花园里面坐着一整天。
晚饭之后，坐在花园里，我和忆安说我想要泛舟，忆安找来了船，扶着我慢慢地上船，他摇着船桨带着我划到了湖中央。今晚的月亮被云遮住了，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远处的山也看得不是很清晰，可是星星却很多，洒在湖里，要不是偶尔船桨的滑动激起的微波，还真让人分不清是船是在天上还是在湖里。
我开口又唱起了那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静静的湖上，只有偶尔的瑟瑟风声和远处的寒鸦叫声与我伴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累了，躺倒在船头，一阵睡意涌上来，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李龟年大人，鄙人对您的才情早有耳闻……”
我一惊，赫然眼前是那双清亮的眼睛，含笑看着我，微风带来几片花瓣，有一片掉落在我的肩上，身后酒楼边还是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和小二熟悉的叫声：“谁的马谁的马？”我忍不住笑，还是随着他一边往马那里走，一边跟他说：“我来帮你吧……”
夜色更深，忆安轻声唤着：“老爷，天凉了，咱们回去吧。”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应，又唤了几声“老爷，老爷……”静静的夜色中回应他的只有远处寒鸦的一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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