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这个人—我与美国人的爱情故事（一）

“你曾因为羞耻而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吗？”

那个晚上，在京都的一家日式快餐店里，麦克坐在我的对面，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当时正值圣诞假期，我们在日本为时七日的短途旅行，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相处在一起。那时我已经很爱他，但是有些怕他，因为还没有摸清楚他那张总是板着的脸后面藏了些什么。麦克看起来非常严肃，因为他确实是个很紧绷的人。好似一位人在江湖的剑客，每时每刻都处于防守状态，遇到任何警报便能即刻拔剑而起。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不会让情绪流溢于言表之间－－情绪往往暴露一个人的弱点。后来，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后，他有时会捧着我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你的脸部放松得像个婴儿，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无法理解我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就像我无法理解他与这个世界的抗衡。

“羞耻？自从那次我在商场内急找不到厕所，在大庭广众之下尿湿了裤子，我就学会了无视羞耻这件事。”

麦克笑了。

麦克这个人—我与美国人的爱情故事（一）

“我曾经因为羞耻，待在家里整整两年，足不出户。”

“两年里一次也没出过门？”

“一次也没有。”

我没有想到麦克这个人，这个上一秒还满脸严肃的人，会在异国他乡的夜晚主动敞开心扉，和刚见面不久的我谈论羞耻，并且娓娓道来这样一段故事。

故事得从麦克的成长背景说起。1990年圣诞节过后的那一天，麦克在美国纽泽西出生，于一户菲律宾裔移民家庭。据麦克说，这是一个吃亏的生日。小时候他向家人索要生日礼物，家人说，什么生日礼物？昨天不是在圣诞树下给你了吗。我曾经恋过一个同天生日的男孩，他也淡然地告诉我，在圣诞节过后生日，注定是要被人忘记或是忽略的。麦克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麦克出生后不久，祖父和父亲相继过世，从此由祖母和母亲两个女人抚养三个孩子。母亲是夜间护士，也是家里的唯一经济来源；一周七日，两份工作，日夜颠倒，二十多年来从未休假。

麦克在白人堆里长大，一起玩的一帮朋友都在这个纽泽西的小镇土生土长，只是唯他一张亚洲人面孔。童年时成群结队地去朋友家里玩，家长和大家寒暄，问白人男孩们的问题都是，你的棒球打得怎么样？你看了最近的橄榄球赛吗？却问麦克，你来自哪里？

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麦克和这些男孩们没有什么不同。男孩们会来家里敲门，喊麦克一起去滑板。黄昏时一起去树林里冒险，互相讲鬼故事；大家心里都是害怕的，但得故作镇定－－掩饰便是一个男人的本事，男孩们从小就知道了。进入青春期后沉迷于酒精，大麻，和派对，一群人常常躲在某个男孩的房间里，一个人能一口气喝掉半瓶装在矿泉水瓶里的伏特加。也迷恋女色。十几岁的白人少女们早早就学会了搔首弄姿，化浓妆，穿紧身衣服，发育得已经相当成熟的身体线条，该展示的绝不掩藏。高中时期，一个男孩受同龄人仰慕的程度不再取决于滑板技巧有多娴熟，在黄昏的树林里听鬼故事脸上显得多镇静，或者酒量有多好；而在于谁能够最讨女孩儿们欢心，谁能够获取最多少女的初夜。

就是在这个时期，麦克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大家的差别。他聪明，幽默，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孩们打成一片，女孩们却只围着白人男孩们转，并没有注意到他（其实后来经过我的研究发现，大概不是没有女孩注意到他，而是他只看得上最美最受欢迎的女孩。他有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性格，眼里只看得到最好的，其余都不存在。但这是题外话了，毕竟对他来说，他的主观经历才是最真实的）。每次派对结束，他的伙伴们都会领着一个女孩回房间，他却独自一人。被遗忘，心怀疑问，就像每年生日时他心里的问号，我呢，我呢？我的礼物呢？

高中毕业后，麦克在小镇上游手好闲了一段时间。小镇上的年轻人们大都无远大志向，只要日子还混得下去，便无需外出闯荡；虽然一群人也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梦想，有人想成名，有人想致富，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像少年时期那样打发着时间；滑板，抽大麻，玩乐，派对。不同的是，朋友们开始认真地恋爱了，坠入爱河的青年们常常满心烦恼，仍然单身的麦克成了他们的倾诉对象。麦克总是静静地听，可是他心里不好受。他没有尝试过坠入爱河的感觉，他没有尝试过受人瞩目的感觉。他比从前更加地质疑自己的存在感。

有一天，麦克进了家门，之后的两年再也没出来。删除了他的脸书账号，换了电话号码，朋友来家里敲门时让家人告诉他们自己已远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朋友之间消失了，就这么和他的过去一刀两断。他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无法忍受自卑，无法忍受被忽略，无法忍受羞耻。若是把日子就这么混下去，他的人生不会有所改变，他不会获得他想要的存在感。这一刻，他决定了：只有成功，才不会被忽略；他不要等待，他要，超越。

麦克把自己关在家里，按他的话说，建造了一个自我实验室。在地下室建了一个健身房，在表格上精准地记录自己每日的健身进度。彻底地净化了他的饮食，以优质蛋白和新鲜蔬菜为主。麦克也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要成为一名电影制作者。

麦克从小便有电影情节。他曾对我说，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忙于工作，从小没有一个人生指引者的缘故。他所认识到的人生，所幻想的小镇之外的大千世界，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那两年他看了上千部电影，无穷无尽地阅读，从字印得密密麻麻的书本上教会了自己电影调色技术。虽然常常听见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哭泣，因为麦克的自我孤立，她以为他像他染毒的哥哥一样放弃了自己，但是麦克对母亲说，请你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年之后，麦克蓄势待发。他第一次跨出家门的那一天，便是他搬去纽约的那一天。他用母亲为他储蓄的大学学费，从退休的姑婆手里买下了一处小公寓。城市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从在craigslist上接廉价的音乐短片开始，敲开了电影行业的大门。由于自学技术时，并不像在学校里有老师给你设定评判标准，不知道够不够好，只能做到最好，麦克反而比电影学校出来的同行略胜一筹，加上踏实肯干，他很快得到了认可。在短短两三年内，麦克小有成就，已在行业中有了稳妥的一席之地。

这是麦克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而它恰恰和羞耻有关，因此他不轻易对人提起。但他对我提起来，因为他知道我理解和包容他的羞耻，他知道我会随喜于他的骄傲。我也是一个在羞耻中长大的人，只是羞耻使他的自尊心长出丰盛的刺，而把我的刺磨平了。

结束用餐后，我们走出了快餐店，骑自行车回民宿。我们穿过京都夜晚的街道，拐过一个又一个小巷，驶过流水之上的小桥。我跟在他的后边，一路上他一语不发，也不回头，在认真地找路，和刚刚滔滔不绝和我说故事的他判若两人。在进入了居民区，接近我们的民宿时，我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星。他在这时停下自行车，回头看我。我骑到了他的旁边停下。我们看着彼此。捉摸不透的人们总是让我有些紧张，我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眼里的柔情。他给了我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