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豆瓣评分最高的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9.6分，那是一部关于希望的电影……”

  “哦哦，那部电影我看了，是讲越狱的对吧？”关武伸出食指指了指我，说道。“9.6分！哇，那是不是意味着它是最好的电影？”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笑道，“豆瓣只能代表大众的观点，一些影评人或思想独立的观众都有各自心目中的最佳——不过它确实是一部很好的电影，人活着总得有点精神支柱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你心目中的最佳是哪一部？”他问。

  “《教父》。”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我不敢说它最好，但它是我的最爱。啊，阿尔•帕西诺，你是我的男神。”

  他笑了。“哦，上次你向我提了一下这部片子，我回去看了，好像是讲黑社会的，可是我觉得太长，没看完。原来你喜欢黑帮电影啊。”

  “它是一部文艺作品、一部史诗，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男人的《圣经》，也是一本表演的教科书，黑帮不过是它的题材，好比装酒的瓶子。”

  “这样吗？听你这么一说，我回去以后一定得翻出来重新看一遍，无论如何得看完它，哈哈。”

  “你当然要看完它！——你怎能不看完它呢！”

  “你再给我推荐一些吧，”他如饥似渴，“我回去全部下载下来，慢慢看。”

  “这……”我有些为难，说道：“我该怎样向你推荐呢？我并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呀。”

  “没关系，你就说你喜欢的，觉得好的吧。”

  我沉默，思索着，片刻之后说道：“好吧，我可能一时也想不起许多来，就说几部我印象较为深刻的吧。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绝对不能错过，我看了好几遍，每一次都得赔掉不少眼泪，哈哈。斯皮尔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和《辛德勒的名单》一定要看，他的《侏罗纪公园》和《大白鲨》可能你早就看过了。接着就是梅尔•吉布森的《勇敢的心》，那一声‘freedom’真是荡气回肠啊。然后你可以看看《美国往事》，它类似于《教父》，罗伯特•德尼罗的演技真不是盖的，我觉得香港的梁家辉和他很像；詹妮弗•康纳利多么迷人啊。还有一些励志片，比如《阿甘正传》。我要极力向你推荐两位怪才导演的作品，一位是英国的盖伊•里奇，你可以看他的《两杆大烟枪》和《偷抢拐骗》；一位是美国的昆汀•塔伦蒂洛，他的电影你最好网上搜索一下，全部都看，他太邪性了，像黄药师。哦，对了，还有一部意大利电影，叫做《美丽人生》，很值得一看。”

  他静静地听着，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成一个标准的“O”，很显然，那是一种崇拜的神情，我相当受用，微微一笑。

  “哇塞！”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道：“太牛逼了！”顿了一顿，他突然道：“不过，好像你说的都是外国电影，有没有一些好的国产片推荐？”

  “抱歉，十年前我就不看国产片了，哈，我是越活越崇洋媚外了。”我赧然道。“我看过的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电影，大概你也都已经看过了吧。”

  他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我看过的电影不超过二十部，而且都是小时候看的，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是说说吧，实话讲，我还是比较喜欢看国产片，外国电影多少有些看不懂。”

  不知为何，凡是他要求的我都不忍拒绝，于是说道：“我们这个年纪看的国产片其实大多是港产片，我最喜欢看动作片，其它类型的我则要挑导演或演员。王家卫的电影我看的最多，《旺角卡门》、《阿飞正传》、《东邪西毒》、《花样年华》等等，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2046》，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他拍的，可惜当时没看明白，后来也没有再看了。至于演员，我只是搜索过张国荣和周星驰，把他们主演的戏全看了一遍，哥哥走了之后，我只零星地看过一两部梁朝伟的，渐渐地就把方向转移到国外去了。”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即刻表达出来，我长期掩埋于内心深处的一些话好似地底的沼气遇见了裂口，喷涌而出，抢先道：“我曾经总结了一下中国导演和演员之间的关系，有四种：一种是导演捧红演员的，凡是什么什么女郎的都属于这一类；一种是演员捧红导演的，最典型的是《霸王别姬》；还有一种是导演和演员相互成就的，譬如王家卫和梁朝伟；最后是导演和演员全军覆没的，《无极》是也。”

  话音刚落，他放声大笑，一面用力拍自己的大腿，他的笑声感染了我。笑渐渐平息，他欲言又止，良久，终于道：“啊，啊，你……”他摇摇头，紧接着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总劝我不要与你来往，说你这个人很古怪，而且……”他善意地打住了，然而他强咽下去的内容我早已心知肚明，同样的言语我听过何止千遍，都已经产生抗体了，呵呵。

  此时我心底的疑惑较他更甚——我封锁这么多年的心门何以会为他敞开？一向以沉默自律的我面对他何以会口若悬河？他是谁？不过是一个大学毕业不久然而并没有什么学识和经验的愣头青罢了。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呀！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我抬头看了看天，月光很白，天是深蓝，空明且没有一丝的云。

  “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会把你当作好朋友，不，应该是良师益友，我有好多好多东西需要向你学习。哈，如果你不介意，我会经常约你出来聊天，你不会拒绝吧？”

  我恢复以往的沉默，只是一笑，向他告别。

  隔壁的王二婶照例没有睡，抱着她那四岁大的病恹恹的孙子坐在门前，和他一起看手机上的电视剧。

  “哟，才子回来啦。”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她第741次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如既往地选择不理会，走自己的路，身后传来一段念叨，是对刚才那句话的补充：

  “宝宝哟，你长大了可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挣大钱，奶奶也跟着沾你的光，享享清福哦。千万不要像刚才这个人，好吃懒做，三十岁了还娶不到老婆，成天呆在家里啃老。以前咱们这些邻居为他好，还劝劝他，更热心的还为他物色了好几份工作哩。结果呢，他不但不领情，还骂我们都是势利眼，金钱至上，有钱就是成功，没钱狗都不如；又说他的理想是做什么文人才子，他守得住贫穷，耐得住寂寞。啊呸，理想是什么鬼？能当饭吃吗？能娶老婆吗？能买房买车吗？真是幼稚！哈哈，你看现在，谁不把他当个笑话呀，他父母的脸都给丢尽了。我的乖宝宝哟，奶奶知道你可比他强多喽。”

  我在心底冷笑，不屑置辩，顺手开了自家的门。母亲坐在饭桌边，沟壑纵横的脸上面无表情。

  “饭菜都凉了，我给你热一热吧。”

  “不用了，我在外头吃过了。”

  “和朋友一起？”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

  “嗯。”

  “男的女的？”她脸上终于出现紧张的神情。

  “男的，跟女人吃什么呢？”我不耐烦地道。

  她的眼神顿时黯然，又是面无表情。

  “可是，你也该……”

  “好了，好了。”我粗暴地打断她，“我早说过要打一辈子的光棍，道理讲过多少遍，也给你们举过金岳霖、陈岱孙的例子，怎么还是这么唠唠叨叨呢！你们不是抱了孙子了么？哥的那两个捣蛋鬼还不够你们折腾的吗？”

  她凄然地一笑，说道：“你哥今天又来电话了，他还是那个态度，你不好好找个工作，结婚生子，他就一直不会跟你和解。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执意要做不孝子，他也执意不认你这个弟弟。”

  我不由地苦笑，想不到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封建顽固分子。心理学说家里的头胎都很保守，果然有道理。我沉默，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脱下衣服扔在床上，拿起床头那本《世界电影史》抚了抚放回书柜，我停留片刻，贪婪地吸着那淡淡的书香，顿时感觉一切愁绪烟消云散。我走到电脑前，按部就班地打开邮箱，未读邮件依然显示“（0）封”。

  “明天再换两家杂志社吧，”我想，“总会有慧眼识珠的编辑。”我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自然是濡染了愚公的。

  “奇怪，今天居然没有要咒骂杂志社和编辑的念头。”我把功劳给了关武。“这小子人不错，或许是涉世未深，尚未沾染势利狗们的习气。嗯，我应该多跟他聊一聊，保住他心灵的净土，或许能拯救他于将溺，不至于做个钱迷。不过今晚说得确实太多，把足够几次谈话的内容一下子说完了，下次该说些什么呢？总不能老说电影吧，单一的话题容易乏味。”我蓦地瞥见书柜里的那本《中国文学史》，灵机一动，心想：“嗯，就是它了，下次就聊文学吧。”

  我翻开文学史，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