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雨绸缪
时光荏苒。
十六年前的那个夏末,林潇和孟一澜从北京某高校毕业后,一起回到省城新州,同时被分配至省科技局,开始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崭新生活。
那时,新州号称“绿城”。
徜徉市内,目光所及,大街抑或是小巷,均可见潇洒挺立的一排排高大的法桐树。特别是到了夏日,法桐庞大的翠绿树冠遮天蔽日,即使日头毒辣,浓浓的树荫下也凉爽宜人。更可贵的是,那时,树木碧绿,街道干净,行人稀少,城市安静而闲适。林潇很喜欢这种舒适自然的感觉,闲暇时分,她经常和孟一澜骑着单车在林荫大道上穿梭。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上班三个多月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林潇和孟一澜相约来到省“五一”公园。
秋天的省城,天空高远而辽阔,大朵大朵的白云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深不可测的“蓝色海洋”中游荡着,给人以苍凉和宿命的感觉。天有些凉了,公园里,法桐树的叶子透出些许金黄色,一片连着一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两个青春的女孩沿着人工湖边静谧的石子路缓缓而行,秋日温暖的阳光洒在她们年轻而光洁的脸上,清澈澄明的湖水映着她们移动的倒影,青春如遮也遮不住的炫目亮光,直逼人们的眼。
年轻的林潇身材修长,瓜子脸高鼻梁白皮肤,双目清澈如水,好看的脸上笑意盈盈。只见她肩挎黑色小坤包,着米色短风衣,蓝色牛仔裤,棕色低跟皮鞋,松松扎起的一束长发在背后轻轻起舞。旁边的孟一澜个子不高,眼睛不大,鼻梁不挺,嘴唇有些厚,但五官搭配在一起的时候,却显得张扬又霸气。那天她一袭大红运动套装配白色旅游鞋,外加跌落一背的褐色大波浪,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走着说着,两人都有些累了,顺势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聊天。
“女匪,我最近发现,你和刚来时相比,工作兴致明显下降,怎么回事?”林潇的两条腿弯向右侧,两手放在膝盖处。
“太清闲!太栓人!太无聊!我要辞职!”孟一澜随手抓起一块石子,用力甩到湖里,“咚”的一声,涟漪无声地散开来。
“辞职?你疯了吧?!你考虑过父母的感受吗?”
“说真的,要不是为了父母,我早已经走人了!”
“亏你还有有点良心。你知道吗?我妹妹林风今年也考上了重点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我爸喝多了,他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们两个是我和你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就是纯粹的道德绑架!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一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道德绑架?依我看,这不过是你自私的借口罢了,我藐视你。”林潇极为认真。
孟一澜哈哈一笑:“你藐视我?我还歧视你呢。某人古板死板不知变通,某人聪明但很不精明还不自知......而且,每天都云淡风轻的给谁看?总之,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林潇并不生气,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互损的交流模式:“照你这么说,本人估计连男朋友都找不到了。”
闻听此言,孟一澜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对了!林潇,你发现没有,入职这三个月来,咱们单位的大姐跟过节似的,天天拉着我们两个美女介绍对象,真是太有意思了。”
“说明人家关心咱们呗。”
“我都见了好几个了。”
“不奇怪,你向来来者不拒,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的?”
“哪有!我对男人的要求就一条:帅!所以呢,慢慢等。”
“慢慢等?你不是最善于主动出击的吗?咱班那个万云飞,可是被你追的无处躲,无处藏的。”
“那又怎么样?谁还没有个青春激荡的时候。”孟一澜豪放地耸耸肩,“还是说说你吧,最近,单位里都在疯传,说咱们的老处长迫不及待地给你介绍了一个某局长的公子。是不是真的?我还没来得给你求证呢。”
“消息够灵通的嘛。”
孟一澜凑近林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姑娘,你出人头地的日子到了,快快梳洗打扮去面君吧。”
“别闹了。你想,他大学毕业都六年了,据说见过的女孩不计其数,这样挑剔的人能看上我?再说,相比官宦之家,我更在意书香门第。”
孟一澜一撇嘴:“哎呦呦,还书香门第,挺清高的嘛。”
“不是假清高,而是真清高,懂吗?”林潇轻轻地推了孟一澜一把,羞涩一笑,“所以,吴乔科长介绍的那个,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的,本人倒是挺欣赏。”
林潇说的这个人便是岳峰,毕业于名牌大学,供职于省建筑设计院。
孟一澜认真起来:“真看上人家了?”
“其实,我更看上的是他的妈。”林潇一脸郑重。
“什么?你的想法与众不同啊!”孟一澜大为不解。
“上星期,我第一次到岳峰家,一眼看见他妈妈的时候,惊呆了。”
孟一澜表情夸张,“你未来的婆婆该不会是灭绝师太吧?”
“什么灭绝师太,你干脆说是慈禧太后得了。”林潇嗔怪一笑,“知道吗?当时我就想,这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婆婆吗——齐耳短发,衣着得体,笑容温暖,气质不凡,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天哪,人家结婚挑男人,想不到你还挑婆婆。”
“那又怎么样?你不觉得从一个的母亲身上能看到孩子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吗?”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多。我说林妹妹,你赶快把你打造成出色的婆婆或者是丈母娘吧,让我的孩子有幸选上你。哈哈哈。”
“女匪,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未来的亲家也必须是书香门第,你这样的母夜叉,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
一年以后。
又是秋天。
一日,孟一澜约林潇再次来到“五一公园”。
坐在花园的长条椅上,孟一澜一反常态,她低着头,手里把玩着一片黄黄的树叶,缓慢地冒出一句话:“林潇,今天,咱们就此告别吧!”
“告什么别呀,今天不过是周末,两天后咱们就又见面了,还用的着行此大礼?”林潇靠在椅背上,悠然地欣赏着周边的风景。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本人辞职了。”孟一澜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作风,抬起头,很郑重的说。
林潇一惊,坐直了身体:“别开国际玩笑好不好。”
“没骗你,上星期递交的辞信,领导今天通知我,准了!”随手递给林潇一张公函。
林潇飞快地看了一遍那张纸:“啊!你真的疯了啊,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铁饭碗啊!”
在当时那个年代,丢掉体面的、稳定的工作是不可思议的,也意味着,一夜之间,一个人人羡慕的省局机关女干部,将变成一无所有的无业游民。
“林潇,这个工作也许适合你,但并不适合我,我要出去闯一闯!”孟一澜低着头。
林潇板着她的双肩,掏心掏肺地说:“闯一闯?你想过没有,这份工作,可是我们十几年寒窗苦读才换来的啊,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吗?”
“一点都不可惜。”孟一澜眼神决定。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千军万马共挤独木桥?你为什么还要读大学?你五年前就应该去闯荡了!”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如果我没读过这个大学,如果五年前要我去闯荡,我可能还没这个胆量呢!”
“那你爸妈同意吗?”林潇秀气的脸上,惊愕中透着平静。
“不瞒你说,我妈都哭了几天了,我爸根本不再理我。你知道的,我们家的三个孩子中,就我一个考了出来,之前,我爹妈在街坊邻居面前昂头挺胸的那个劲儿……你想,我亲手打落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王冠,从今以后,在街坊邻居面前,他们可能再也抬不起头来。”孟一澜望向远方,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这太残忍了吧!你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你就丝毫不动摇?!”林潇的心好像被一根针狠狠的刺了一下,此刻,仿佛辞职的不是孟一澜而是她自己,她已经看到了爸妈失望、痛苦的眼神……
“我要去闯荡,谁也动摇不了我的这个决心。”
孟一澜站起身,头也不回走了,远远地她抛下一句话:“林妹妹,后会有期。”
公园里,长凳上,林潇满脸落寞,她望着孟一澜远去的方向,伤感,惋惜,不舍,一起涌上心头,也暗暗为老同学的未来捏了一把汗。
她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她在反复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接受教育,我们读大学究竟为了什么?为父母?为自己?还是……
两年后。
孟一澜毅然决然地逃离了稳定的工作,也意味着选择了多变的人生。后来,她渐渐地发现,现实远比想象的要残酷的多的多,自己苦心经营的时装店,一直门可罗雀,好几次差点走到了关门的绝境。怎么办?退路已断,唯一能做的,就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有一天,孟一澜来到省新华书店,急找几本关于经营方面的书籍。
在书店足足上千平方米的空间里,一排又一排书架满满当当,油墨的香味扑鼻而来。也许是周末的缘故,只见每一个书柜前都挤满了人,众多的爱书者无声地徜徉在这书籍的海洋里,一派安静祥和。
孟一澜慢慢地走着,看着,这时,不远处的书架旁,有一个身影十分眼熟。
是林潇?自从离开省局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了,还挺想她的。半信半疑中,她定睛一看,正是老同学。
说实话,确定是林潇的一瞬间,孟一澜是想逃的,两年前,自己轰轰烈烈,义无反顾地辞了职,如今众叛亲离,一败涂地,何以有脸面见同学啊。此念头刚一出来,她就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孟一澜一向敢做敢当!
再把目光放过去,她惊住了,啊,那肚子……
孟一澜稳了稳神,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远处静静地观察。林潇的古典长发剪短了,齐肩的垂发更显出其知性气质。她身穿一件浅蓝色雅致的孕妇裙,身形看上去依然清瘦,只是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和清秀的脸庞有些不相称。
看到这些,不知为什么,孟一澜竟然有些伤感,那个如林妹妹般雅致的女孩和这个肚子高耸的孕妇,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
林潇手扶着腰,缓慢的在教育类书柜前流连,过了一会儿,她手拿一本书,左右张望了几下,好像要寻找一个可以坐下阅读的地方,可是,人太多了,她只好轻轻靠在书架边,一手拿书,一手撑腰,入神的看起来。
此刻,一个孕妇,一个神情专注于书籍的孕妇,成为这个场景下一道美丽的风景,路过的人们纷纷向她投来不一样的目光。林潇并不在意这些关注,一如往常,她平静地微微地垂着眼帘,沉醉于书籍里。
孟一澜再也忍不住了,她快步走过去,搀着了林潇的胳膊。
林潇楞了一秒钟,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的眼睛里都有些湿润。
两年前,我们还青春勃发的在那个湖边谈未来,谈人生,转眼之间,时过境迁,人生道路已经截然不同,感慨中,林潇微笑着,用责怪地口吻低声地说:“女匪,你说走就走,然后就人间蒸发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看我们。”
“林潇,先说说你吧,你知道吗,以前,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们班的林妹妹怀孕后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看到了。”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林潇的孕肚,低声地说道。
“很丑是吧?”林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丑什么,你什么时候都是美女。” 孟一澜不禁想起“五一”公园的湖边,调侃道,“赶快交代,孩子的爹是谁呀?”
“你猜?“
“一定是你那个理想中的婆婆家的儿子吧。”
“聪明。”林潇莞尔一笑,“快说说你呀,结婚了没有,帅哥来了吗,在哪?”她随即夸张左右张望了几下。
“别找了,哪有什么帅哥?我现在忙的都分不清白天黑夜了,等事业起步再说吧。”
“女匪,真的太佩服你了,谁能毫不犹豫地扔掉铁饭碗,谁又能毫不畏惧地去闯世界?不过呢,我得提醒你,帅哥资源有限,你可得抓紧了。”
林潇这才发现,孟一澜的脸色有些憔悴,“波西米亚”也有些凌乱,只是那大红色的连衣裙透出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突然之间,她想到一个深刻的问题,当老同学拼命打天下的时候,自己却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过平凡小日子,那我们的人生道路,谁更有价值呢……不知道……她在心里摇了摇头。
“谁说我仍掉了铁饭碗,我,正寻找一个金饭碗,而且,不擒帅哥绝不收兵。”
说着,孟一澜注意到了林潇手上的书,她接过来仔细端详,书名叫《卡尔威特的早期教育》,引人注目的是,白色封面的下方有一行黑体字“卡尔威特以自己的智慧,通过卓有成效早期素质教育,把接近弱智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闻名全德意志的奇才。
孟一澜下意识把书翻开,她看到这样一段话“天使降临了,紧闭着双眼。除了寻找妈妈的乳头以外,其余一无所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父母成了孩子的第一位老师。教育本身就是一个艰巨的工作,为了更好地完成这项工作,父母需要付出很多的耐心和智慧。”
“你的胎教可是比别人高深的多啊,这样拗口的说教我可看不下去。”孟一澜把书递给林潇。
“比别人高深倒也谈不上,也就没事的时候翻翻看看,这些专家的‘说教’还是可以借鉴的吧。”林潇接过书,“女匪,你可不要逃避哦,我决定把这些书都留给你。”
“你就饶了我吧。”孟一澜第一次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是,她挽着林潇慢慢前行,不一会儿,她的怀里就抱上了林潇挑选的多本书:《卡尔威特的早期教育》、《斯宾塞的快乐教育》、《孩子,把你的手给我》、《早期教育与天才》等等。
“你想累死我,还挑啊?”
就在这时,一位中等身材,文质彬彬的男人站到了她们面前。
孟一澜一愣,随即爽朗的说:“想必这位就是岳峰先生了。”
男人客气地笑了一下,林潇赶紧左手一指:“一澜,这位就是岳峰。”然后右手一指,“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孟一澜。”
“天哪,我今天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叫郎才女貌,这位先生,请问您是靠什么手段把林妹妹弄到手的?”孟一澜不大的眼睛迷成了一条缝。
岳峰笑得很内敛:“不需要手段,有人自投罗网。”
这时,孟一澜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林潇,你身体不方便,不能太劳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随手把怀里抱着的那厚厚一摞的教育专著递给岳峰。
告别时,林潇对孟一澜说:“你可别又人间蒸发了,以后要多联系。”
孟一澜哈哈一笑:“肯定的。不过,你千万不要忘记咱们的约定啊。”
林潇稍微一愣。
孟一澜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高素质的婆--婆或者丈--母--娘,让我的孩子有幸选上你!”
……
这一年的九月份,林潇的儿子岳川出生了。
两年后,孟一澜的女儿王之宁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七年后,由于机缘巧合,岳川和王之宁成为新州市名校——新华路小学的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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