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文|南有南风

人这一生，不过自我救赎。

2017年10月11日    星期三    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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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这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

我紧紧攥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到家，不远处看到浑身沾满泥土的奶奶，应该刚从地里回来，走近一点，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她的脸白得可怕，睫毛翘翘的、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嘴巴涂了很红的口红，穿着很时髦的衣服，身上还有香味。

“励志”，她看到我过来似乎有点激动。

“阿姨好”，我两只手抓着通知书，微笑着对她点头。

“奶奶，通知书拿回来了。”我转向奶奶，一脸自豪地把通知书给她。

“拿回来就好，拿回来就好。”她突然咳嗽了起来，双手接过通知书时，我看到她满是泥垢的手，指甲里还夹着污垢。

“励志啊，还认识她吗？”奶奶用右手指了指旁边的阿姨，我摇摇头，这是谁啊。

“励志，我是你妈妈啊。”她微笑着看着我，期待的眼神，好像在等我的认可。我转头，奶奶也在默默的点头。见状，我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是那个抛弃我的妈妈么？

“奶奶，你别开玩笑了！”，我气愤地咆哮着，“我妈早死了，不是你们告诉我的吗！”说完，我通的一声摔门上楼。我走到二楼，在台阶上看见了弟弟好奇的眼神。

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悄悄地站在他身后，眼光扫过他的视线，一些零零散散的琐碎记忆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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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那年，我妈和别人走了。

听姑姑说，她离开家的时候头也没回。

我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只有一个片段，这么多年时常浮现。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除了这个片段，有关她的记忆，都是姑姑告诉我的。

妈妈走了以后，我总是嚷嚷着要找她，“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有次我哭着喊着要妈妈，奶奶一边掉眼泪一边打我耳光，“你妈妈不要你了，她不会回来了！”。一听到这话，我没有喊，眼泪倒是一直掉。

奶奶见状，一把把我抱起来，“别哭了别哭了，以后有奶奶。”

村里的大叔大婶们总是捏着我的脸，问我，“你妈妈去哪了？”，在地上玩泥巴的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有奶奶。”

我嘿嘿一笑，自以为乐。她们眼巴巴地看着我，挤出可怜同情的眼神，各自都发出长长的叹息，“真可怜啊，你说孩子他妈怎么这么狠心呢？”

“是啊是啊，这么听话的一个孩子，真是造孽了。”

“她妈那个人真是没有良心！”

我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坐在地上玩泥巴，还发出嘿嘿的笑。虽然我不知道妈妈去哪了，可我有奶奶啊。

“你妈妈死了，你晓得不？”有一次一个人这么和我说。我把泥巴砸过去，“骗人，我奶奶没说她死了！”，接着大哭着跑回家。

她怎么会死呢，她还在我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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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奶奶从纸巾里面拿出了一张纸，“励志，你想妈妈吗？”

我想了很久，点点头，“奶奶，幼儿园的小朋友都问我妈妈去哪了。”说完又是嘿嘿一笑。

“励志，这是妈妈的电话，你去打”。奶奶把纸给我。

电话通了，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都拿了出来，“是妈妈吗，我是励志。”我还把那个深刻在脑海里的片段回放了一遍。

奶奶在旁边指导我，小声地说，“快说，说你和弟弟想她。”

“妈妈，我和弟弟都很想你。”那边还是没说话。我就一个劲地叫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那头很凶的语气，接着就挂了。

奶奶不甘心，又打了过去，那头关机了。再后来，这个电话再没打通过。

“励志，励铭，你们俩以后不要叫妈妈了，她已经不要你们了！”奶奶指着我们俩的鼻子，做出要打人的阵势。

“好”我和弟弟异口同声。

“弟弟，以后不要叫妈妈了，我们没有妈妈。”那天晚上，我在床上悄悄地和弟弟说。

弟弟点点头，“哥哥，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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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提妈妈。

我十岁那年，隔壁村的张大胖来这边玩打弹珠，到了最后他输了却耍赖，硬是要抢回弹珠。吵着吵着，弟弟骂他耍赖皮，没出息。

他和弟弟打了起来，“你才没出息，你个没娘养的。你连妈妈都没有，你才没出息！”说完就把弟弟摔在地上，还冲弟弟身上吐了口水。

弟弟顶着被抓伤的手回来，“哥哥，在学校他们也说我没有妈妈，都欺负我。”

十岁的我懂了一些东西，不敢和别人谈亲人，不敢提“妈妈”、“母亲”之类的词。

只能在作文里面写对妈妈的思念。有次作文大赛，我得了一等奖，写的妈妈。老师说要在班上朗读我的，我低着头，“老师，会不会有很多人不喜欢我？”

后来老师在班上读了那篇文章：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我和弟弟都很想你。她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每次在路上看到被妈妈抱着的孩子，我都很羡慕。每次听到别人说妈妈，我都不敢过去。每次看到有人穿了妈妈买的衣服，我都很难过。每次下雨天看到有人有妈妈接，我都很伤心。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不用你呆很久，你留在这里一两天就好。

老师读着读着就哽咽了，班上不少人都哭了，我自己也哭了。

“弟弟，没事的，好好读书就好了！”我又安慰着弟弟。

可说心里话，在那个时候，我真希望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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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学费很贵，要三四千。对于一个没有什么劳动力支持，并且刚刚建了房子的家庭而言，这就是巨款。

我看到沉默寡言爸爸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明天，先请亲戚们吃个饭，还是要读书的。”

没过几天，他就外出打工了，走之前把学费都给了奶奶。

回家待产的姑姑大拍着桌子，“励志，你给我记住，以后别说你有妈！”我点点头，默默地走回房间。

坐在椅子上，听到门外，姑姑和奶奶在讲妈妈的事情。听语气，她们两个人都很愤怒。

“回家前，我碰见她了，她打扮得倒是很好看，和一个男的手拉手的。”姑姑说。

“我就知道！”奶奶有点恼羞成怒。

“我问她，知不知道励志考上高中了，要花钱。你知道她说什么么？”姑姑又拍了桌子，“她说关她什么事，别找她要钱！”

听到此，我倒在床上，她真的这么说么。接着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一个片段：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我想，她一定再也不会回来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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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姑姑总是给我打电话。

她说高三压力很大，要我别想太多，能考上就考，考不上没关系。她说她现在可以赚钱了，有什么想要的告诉她。

每次到末尾，她总要问我想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姑姑寄回去，你放假了就可以吃。”这些时候，我都以为是我妈。

过年，我和她坐在火炉旁烤火，“励志，想你妈妈吗？”

我顿了顿，这么多年，她总是在给我灌输没有妈妈的话语，怎么突然间就问到了这个。

“想吗，告诉姑姑。”姑姑吹了吹火，问我。

“一点都不想。”说完我就哈哈哈大笑。

不知道是因为被火熏的，还是灰太多，姑姑竟然掉了眼泪。我没安慰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更多的是不，不敢安慰。

我害怕，一触到内心深处，堆砌好的堡垒会塌掉。

“别想她了，她前段时间和别人结婚了。”过了很久，姑姑说，“那个人，比咱家有钱，房子比咱家大。她嫁过去的时候，还说没生过孩子。”

“我真恨她，这么多年，没给你们俩买过一件衣服，没打过一个电话。”，姑姑情绪有些激动，“你说她生你们干嘛，为什么要让你们遭罪！”

我静静地听着，很久才说一句话，“没事的，姑姑。就当她死了吧。”

可以跟自己说很多的道理，只是有些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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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

她说她是我妈，我说我妈早死了。

那天在房间里坐了一晚上，三岁到十八岁这么十几年，我还是没忘了她。心里的怨恨，却始终放不下。

“弟弟，不准下去！不准叫妈妈！”

奶奶轻轻地敲门，“励志，出来吃饭吧。”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回答。

第二天，她又来了，我在楼上看到的她。和昨天一样的妆容，我好想问问她，过得这么好，有没有想过我们啊。

我被嘲笑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没人给我开家长会的时候，一个人去报道的时候，生病没钱买药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别叫她妈，这么多年没找你，现在好了，你考上重点大学了，倒是上门了。”姑姑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理她。

“姑姑，我不会的！”我在这头，同仇敌忾。

我忽然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这么恨她了。

明明之前，我还等着她回来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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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你妈又来了。”旁边的李大婶哈哈大笑。

“她明明不是我妈。”我礼貌的语气。

“去和她吃顿饭吧，你看人家每天都提着东西过来，容易吗。”李大婶说。

“对啊对啊，听说，她这次特地回来，因为你考上重点大学。”张大婶说。

“别犟了，男孩子，别这么犟，她把你生下来不容易。”刘大爷说。

“你们别说了，我有分寸。”我像个大人一样。

我很奇怪，当年说我妈死了的人是她们，为何现在让我宽容的也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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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左邻右舍的劝诫下，我和她坐下来吃了顿饭。

“奶奶，你做的饭真好吃。”全程，我都在夸奶奶，说这么多年，还是喜欢她做的饭。

我把她晾在一边，她给我夹菜，我就扔掉；她给我倒水，我就倒掉。我甚至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她给我倒汤时，我手一挥，整碗汤洒在她手上。奶奶急了起来，“快去快去，用冷水。”

我坐在位置上克制住忐忑，继续吃饭。吃了两口，慢慢地挪动脚步，走了过去。

我倚在门后，正好可以看到她的侧面。脸上白得可怕，睫毛翘翘的、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嘴巴涂了很红的口红，穿着很时髦的衣服，身上还有香味。一切都没变。

可是可是，我看到她闪闪发亮的白发，包裹着头顶。还有还有，她笑起来眼角有褶子。最重要的是，她脚上的高跟鞋，已经掉胶了。

“没事没事，没关系。”她一个劲地说没事。

我站在门后，仿佛看到了岁月打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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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说请假只能请一星期。

“励志和励铭他们俩，麻烦你们了，真的对不起。”走的时候，她给奶奶塞了一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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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叫她妈，也没给她好脸色。

可是，在她走后，我忽然开始理解起了很多的东西。我问自己到底恨她什么，为什么要恨她。

整整一个月，我都在问自己这些问题，把自己剖开，慢慢解析。可是恨她，我并没有很快乐。

其实人这一生，不过自我救赎。爱恨情仇，难免牵绊自己。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开学前一天，我放下所有的包袱，终于给她发了这条信息。

“下次，等你结婚吧。”晚上，她回复了。

我坐在床上，心情格外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