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小说实验,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必属巧合。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出走、同时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结】 小说篇
1
那年轻僧人初来沧浪亭,我是第一个看到。那应该算是个阴雨天,其时正月刚过,晚冬初春的雨虽然也是雨,却时有时无稀疏寡淡得很,星星点点用不着撑伞,只残留着些许寒意,衍生出许多江南才有的孤寂。
当时我在清波轩临水的窗边,看爹爹的毛笔在宣纸上游走,间隙里漫无目的抬眼时,便见那僧人正缓步在郡学的墙下。他瘦瘦高高,穿一领黑色海青,两手叠在腹前,脑袋上沿的墙瓦是黑的,行道树的枝丫也是枯黄黑青居多,阴雨天的一切连同他的脸都变得暗黑起来,只有背后的墙露着灰白的一条,还有灰白的天空。
他在郡学通往我家的石径上徘徊一阵,然后便往我家来。半路上被一只突然横穿的野猫吓了一跳,他双手合什鞠了一躬才走,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野猫却不理他,径直跳入路边的灌木丛。僧人走向通往我家的石桥时,我说:“爹爹,有客人,象是个僧人。”小玉闻声便往门口去了。
爹爹没有抬头,他一手持笔,仍在品味着自己刚刚写就的一副字:“凤儿你看, 纸白,字黑,阴阳相合;纸白者无,字黑者有,有无相成;白纸为实,黑字为虚,虚实相生。黑白之间,宛若人生啊。”
我心念一动,随口接道:“五色令人目盲,黑白得见本真。”
爹爹呵呵笑了:“凤儿聪明。我是把它当中堂来写的,你看如何?”
我沉吟着不及回答,小玉已把僧人领过来。他立在轩外双手合什,原本神色从容,一眼看到我时却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敢进来。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比爹爹年轻很多,面目甚是清秀,神情似曾相识,没有外头看着那么黑,只是脸上有些风尘赴赴,令我想起三年多前自己从京都南迁姑苏时的千山万水。
爹爹放下毛笔,那僧人便深深作了一揖,说:“秘演大和尚让我来见学士大人。”
爹爹不以为意,“我贱民一个,算什么大人。进来说话吧,大和尚的信,我看到了。”看那僧人犹豫,爹爹便说:“这是小女凤儿,她常陪我习练书画。你不用拘谨,进来吧。”
那僧人迈步进轩,又躬身道:“小僧法号无色,特来求教学士……”
爹爹指着案上的中堂诗:“那正好,你看看这个。”
卷上是一首草书七律:“曙光东向欲胧明,渔艇纵横映远汀。涛面白烟昏落月,岭头残烧混疏星。鸣根莫触蛟龙睡,举网时闻鱼鳖腥。我实宦游无况者,拟来随尔带笭箵。”
僧人认真看了一看,俯首道:“学士大人的字,小僧岂敢妄评。”抬头见爹爹还盯着他,遂勉强多说了几句:“小僧只是觉得,这疏星是真疏星,蛟龙也是真如龙。就是小僧心中无墨,末尾二字居然不敢读。”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爹爹轻轻瞟了我一眼,解释道:“此二字乃是笭箵,渔具也。这是前几天我去松江长桥看日出写的——凤儿觉得如何?”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笑,爹爹就得问我话。
“爹爹的狂草自是极好,可惜我学不来,我还是老老实实临我的《勤礼碑》吧。”
爹爹的眼睛却又盯着那僧人。僧人只好又低了头:“笭箵二字入诗不多见,受教。我看这里写着‘宦游无况’——大人的故事,三年多来小僧倒也听过很多,还望大人宽心。”
爹爹忍不住咳了几声,沉默了一会。自从出走江南后,爹爹身体大不如从前,稍遇风寒便有咳嗽。而初春里仍显料峭的微风正从沧浪亭穿过,拂过这清波轩,撩得一片薄宣从案上轻轻飞起,落那僧人脚下。他拾了起来:“学士大人说过,‘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我想,大人的见识一定是小僧望尘莫及的——何况已经三年了。”
他那句话出自爹爹的《沧浪亭记》,我在这轩里抄过很多遍。
2
时间么,确实已过三年。
但是宽心,谁能做到呢?
整整三年前的冬天,爹爹因拒绝小人与宴,居然被以公款吃喝为名告发,而朝廷也小题大作科以重罚,将爹爹削籍为民。那年我十五岁,从此爹爹的脸就阴沉下来。
爹爹是那么勤奋和清高,即使能靠祖荫出仕为官,但他依然要辞职参加科考,最终靠自己的努力步入仕途,只希望能堂堂正正为国效力。但就是这样的人,居然也找不到容身之所,一场无妄之灾后,只能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三个从那小人横行的京都离开,南下这人生地不熟的姑苏。“我实宦游无况者”,爹爹的黑脸背后,不知有多少辗转反侧,哪那么容易宽心?
不要说爹爹,就连我,也是如此吧。
那年春夏之交到姑苏,过虎丘,入阊门,逼仄的小巷与北方已然迥异,更不要说米面饮食差异。“盛夏蒸燠,土居褊狭,不能出气”,爹爹如此写道。那时全家人举日无亲,爹爹只能卖字卖画为生。直到半年后,才在这郡学东北的僻远之地觅得一座临水荒园,又耗费老长时间整饬清理,方得一厢亭台轩阁,一家人总算有个象样的落脚之所。
好在母亲一向夫唱妇随无惧艰辛,离开京都也无怨言。但泌弟、液弟都还年幼,不懂体贴父母,难免咿咿呀呀叫苦连天。我只好腾出手来,一边帮母亲照顾弟弟们,一边陪伴爹爹以诗书消遣时光。眼下母亲又有孕在身,我的事情又多了很多,得帮着打理这园亭上下,若不是小玉机灵可人,我还真不知怎么应付。
这几年,爹爹出走江南少了交游,家里几乎没来过外人。唯一能让爹爹舒缓几分的,大概就是远方来信。比如欧阳叔叔或是范伯伯来信,他似乎会宽心一阵,每次都认真写下回信,或是寄回去几首诗 。但有时收信也惹爹爹生气,那次京都的梅叔叔来信,爹爹就忿忿然拍了桌子:“还劝我早点回去,回去干什么?到处是小人!”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初告发爹爹的人,就是梅叔叔的外甥。
现在,这年轻僧人出现后,爹爹颇能跟他聊到一起,好象真的心宽不少——自那天起,这僧人每逢三六九日便要来我家,从我爹爹习练草书。爹爹的草书底子来自前朝的宗师张旭和怀素,身在京都时就已声名在外的,欧阳叔叔最为推崇。
那年轻僧人每次来沧浪亭,总是径直到清波轩。除非爹爹邀请,从来不去其他地方。他真是个聪明的人,书法上也是,每次过来都有长进。以前爹爹经常表扬我,现在表扬他更多。
更难得的是,他居然可以陪爹爹喝酒聊天,这真是意外。我们家信佛的人不少,喝酒的人不多,而爹爹却是读书可以下酒的人。说到信佛,以前奶奶在世喜欢吃素念经,爹爹不信佛,但也不反感。他对那年轻僧人说:“你要知道,从前在京都时,秘演大和尚也曾跟我喝酒,我笑他‘卖药得钱辄沽酒,日费数斗同醉醒’。他喜读儒家书,却做了佛教徒,真是好笑。”
当时小玉正在边上侍候着,听那年轻僧人讪讪说了一句“颠三醉四”,又说“怀素也是喝酒的和尚”,然后敬了爹爹一杯。
小玉告诉我这话时,我满腹狐疑,“什么颠三醉四?应该是‘颠张醉素’吧,爹爹和他的前辈师傅张旭怀素都一样,喜欢喝酒。”小玉不懂也不顾,还撇了撇了嘴:“到处是喝酒的和尚,不知这位又是什么和尚?”忽然瞥了我一眼:“怕不是花和尚?”我脸上一热,手头的书便飞到了小玉的身上。
3
但不管怎样,天气渐暖,爹爹的心情好了起来。
我也开心起来。
好纸好墨好书帖,清水清竹清波轩,这是爹爹最喜欢的场景,是让人沉溺的黑白世界。他们讨论笔法的时候,我也凑在一旁习字。有一次他见我练颜帖《勤礼碑》,那时快到端午,我们已经可以随便说话聊天了,他就插了一嘴:“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我正要细问,一旁的爹爹补充说:“不错,陈生说的可是颜鲁公传予怀素大和尚的诀窍,凤儿好好悟吧!”
爹爹私下跟我说过,他俗姓陈,零陵人氏,是怀素大和尚的老家人。爹爹又说,他是自己剃的发,并未皈依,充其量只算居士,还是一厢情愿的居士。爹爹还说:他京都庙里的师傅说他还有心愿未了,了过之后才能出家。
爹爹说的我不太懂,也不关心,但我对他这人很好奇。爹爹不在时,我有一次问他:“我每次看你从郡学走过来都是两手叠着,那样不累么?”他认真地说:“我们着海青时,不放掌便合掌,垂手不合礼法。”我噢了一声,又问:“你怎么想起要出家的?”他笑了笑,正要开口,爹爹已经进来,我们便沉默下来。看他硬生生欲言又止,我突然涌起那么一种小小的欢喜,好象我们有了某种外人所不知的默契。
爹爹这时带了一副长卷进来,慢慢展放在案上,陈生眼里就渐渐有了光,他喃喃读道:“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睱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这就是流传二百七十多年的《自叙帖》,怀素大和尚的神品呀,小僧真是三生有幸!”陈生说着,转身便向爹爹深深拜了下去。
爹爹赶紧拦住他,说:“这并非原本,乃我临摹之帖——真本的卷首已经残破,实在不敢轻易请出。”停了一会又说:“不过,我记得秘演大和尚提过,陈生似乎深得书画修补之法?”
陈生道:“小僧跟内廷画师学过几年修补,也替京都李御史补正过几件古珍,似可乱真。如果大人信得过,小僧可斗胆一试。”他小心翼翼打量着爹爹脸色,又补充说:“哪怕就在这沧浪亭内,取避风避潮之室,亦未尝不可。”
我看得出来,爹爹有点犹豫。那副纸面已经泛黄的书帖,这些年我见过六七次。那是爷爷留给爹爹的宝贝,轻易不会请出。因为爹爹自幼善书,所以叔叔伯伯都没得到那帖,爷爷去世前直接给了爹爹。
说起这事,眼下还真的只有我最清楚。就是那年,爷爷突然去世,爹爹带妈妈和我一起奔丧,结果怀孕的妈妈半路上坠马受伤,生下泌弟就去世了。那年我才六七岁,刚开始记事。
那以后,我们家经历了很多事,但大多是落泪的事。几年后,宰相家杜小姐嫁给爹爹,我又有了母亲,她又生下液弟。原以为我们的生活将从此安稳起来,爹爹也确实高兴了一阵。谁曾想,三年多前,因为请几位叔叔伯伯吃饭,爹爹又变得一无所有。万般无奈,爹爹只好典当了几副爷爷留下的旧书画,我们这大家子才得以活了下来。
是我陪着爹爹走过这些年。我相信,我是这世上最心疼爹爹的人。
4
“要么你先试试?”
“小僧必定全力施为。”
爹爹取出妈妈的一副小像,让陈生尝试修补。我们南迁之前,不知姑苏天气如此之潮,许多书画古籍因此霉变受损,妈妈留这世上的唯一小像也已破损模糊。
但陈生不负所望。半月后送来,展开时我就落了泪,那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妈妈——还是记忆中温柔可亲的模样。爹爹注意到我的啜泣,直接就把小像留给我保存,我拿回房又敞开哭了一场。转眼妈妈去世已经十年,虽然杜小姐也很好,但妈妈只有一个啊。
随后,爹爹就叫下人在家园东北角收拾出三间小屋。沧浪亭三面临水,园内还有深潭,只有东北角连着后山,似乎稍显干燥且避风。三间小屋里,两间起居 ,一间书画室,陈生就此住进园来。我特地让小玉添置了新的被褥,总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爹爹总是和他窝在书画室里,或品研书帖,或作诗习字。他们现在到清波轩的时间少了,除非累了过来休息,或是特地陪我习练书法。爹爹不让我随便进陈生的书画室,爹爹说那些几百年的古物都是爷爷给苏家留下的宝贝,经不起折腾。
爹爹的话当然要听,但我还是想去看看。那个神秘的书画室,还有他奇妙的手,以及他漂亮的字。爹爹的狂草偏于粗犷,我还是喜欢他的行草,秀气温和,比《兰亭序》野性,却比怀素更端庄、也好认。有时,他会刻意把书写速度慢下来,让字更端庄一些,那样我就能立刻认出他写的字来。我常以辨认他的草书为乐,他也总是陪着我会心一笑。
现在,他大部分精力都在书画室从事修补,习练书法变成他的休息方式。爹爹有很多古旧书画,毕竟我们搬过好几次家,破损和发霉的情状都不同,这足够他练手,为最终修补《自叙贴》作准备。南方雨水多、潮气大,干活还得挑日子。干不了活的天气里,他经常出门,有时夜不归宿,这一点让我很奇怪。
有一次我发现他两天没回,白天我就在沧浪亭的长廊候着。那是从大门通往园内的一条必经之道,廊外有一方碧水深潭,我在那里看锦鲤游来游去。
后来陈生总算从大门进来,还是那一身黑色海青,但已经洗得有些灰白。我叫住他,问他最近忙什么,总是见不到人。他说:“我到市场觅旧纸,跑了一趟惠山。学士大人想修补宝帖,觅得合适的陈年宣纸才好。”
看他满面风尘的样子,我没好拦着他多说,起身陪他往东北角走。一边忍不住问他:“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出家呢?我以为出家人都是老头子呢。”我说:“我以前在京都见过出家人,包括那个喝酒的秘演大和尚,来姑苏也见过几个,他们都很老。可你干嘛出家呢?”
他边走边喃喃自语着:“这可说不清,难道是万念俱灰么?”我笑了,“自己都不知道,那出什么家啊?再说了,比我大不了多少,能万念俱灰吗?”他的目光摇摆起来,挣扎着说:“怀素大和尚也是很小就出家的。”
看他神色有些吞吞吐吐,我不想再逼他多说什么。我跟他说:“有空再教我临帖吧?”他的神色放松下来,认真点着头。
我转身叫小玉去市集给泌弟和液弟买点小玩意,顺便照他个子做一身新的海青。小玉回话说到他接到新海青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们笑了好一阵。
5
夏天,清波轩外的知了叫得很凶。
我问爹爹:“你们的陈年旧宣找到没?”
爹爹怔了一怔,停下笔:“陈生总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准备去趟京都。他说,怀素的贴写于京都,也许那边能有更合适的老纸。”他停了停,似是不经意地问我:“他——也跟你说了?”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赶紧掩饰说:“有天碰到,问了几句。”又忍不住问,“那他什么时候走,要去很久么?”
爹爹没有回答,他看着轩外,陈生已经过来了。爹爹又提起笔,边写边说:“陈生——你看你来这么久,我一直呼你陈生,几乎不曾呼过你法号,你可莫要见怪。”陈生淡淡一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既然法号无色,自然空空如也,小僧叫什么都是可以的。何况之前也跟大人说过,小僧还没皈依呢。”
爹爹点点头,“你也知我心直口快,削籍为民也改不了的性格。既然如此,明天你就要离开沧浪亭,我想问你一件事——”他看陈生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这大半年来,我看你见识甚博,才华难掩,你为何偏要出家,却不赴科场?”
陈生倒是回答得干脆:“大人不也是赴过科场么。”
爹爹叹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世界注定是黑白的。我大碗喝酒,敞怀说话,狂草作书。喝酒写字不要紧,乱说话是要得罪人的。你年纪轻,平时还比我谨慎,怕什么?”
“可能是怕自己吧。”
“怎么说?”
“就像学士从京都远走姑苏,真能把京都放下吗?‘我实宦游无况者’,我第一次看到学士写的诗,就在想,真能放下者恐怕就不会这么说吧?真若色即是空,自然空空如也。我只怕自己入了尘世,便再也无法超脱。”
爹爹沉默了一会,说:“我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其实,年轻人干嘛要超脱出世呢?浮屠氏以清旷远物事,出于礼法之外。更何况取民之利,饰庙寺之繁华,无补于世、不合于度,我一向觉得不必。”
他却摇了摇头,道是:“也许心无牵挂吧。”
爹爹追问:“人,真的可以心无牵挂么?”陈生犹豫不答,抬起头时却不经意间正好碰到我的目光,重又低下头去。爹爹恰好换了个话题,指着笔下的宽幅又说:“你看我新填了一阙,准备挂在这轩内。”
原来是一曲《沧浪亭·水调歌头》——“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 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陈生看罢,却微微叹了口气。
一时沉寂的清波轩里,我忽然悟到陈生为什么叹气:“无语看波澜”,那分明是心有波澜、无从言说,爹爹心里其实从未放下——也是,一张白纸若是沾了墨,如何能够变回纯洁的白呢?
那天晚上,爹爹走后,我在他的书房外拦着他,悄悄问他:“你,真的可以心无牵挂么?”他不语,躲过我想要进屋。我拉住他的手:“若是有了牵挂,那又如何?”
夜色黑暗,蛙鸣一片。
6
江南天气跟北方就是不同,立秋之后间或下过几场雨,但正午依旧很热。
陈生不在时,我和爹爹仍在清波轩里读书习字。
有一次,我看到爹爹写信,“某绝不酬应,且止其说,然内实有所待耳”,“盖有所待,积年累月,得遭弃时,不忍自弃。”我一看就知道爹爹在等待什么。从爷爷到姥爷都受朝廷重恩官居高位,他们的旧居都在京都呢,何况爹爹一生文墨勤耕,哪里真想在这南方小城虚度一生?
这时他的身体已然有些毛病。他饮食很少,晚睡早起,经常半夜看到他房里亮着油灯。母亲很担心,总是安慰他,还悄悄叮嘱我多陪陪他。但我已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爹爹开心一点。
直到九月,陈生终于回来。
那天我不是第一个看到他。我替爹爹抓药,顺便到集市走走,午饭前回家时,发现他房门洞开,小玉也笑着跑来说他已经回来。连忙赶去看时,他果然已在他久别的书画室。屏风上搭着我送他的黑色海青,又灰白了一些。他伏在案上,抬头见我进来,浅浅一笑,阳光扑面而来。
爹爹脸上也有一种轻松。爹爹刚放下笔,桌上一张旧宣,上面墨迹尚未干透,写着的六行字正是他习练过无数次的:“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睱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边上还有几张旧宣,都有着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六行字。
案前还放着一轴古卷,卷首已然残破。那是我亦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错综其事,遗编绝简,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无疑滞,鱼笺绢素,多所尘点,士大夫不以为怪焉。……”如果加上爹爹的六行手书,那就正好将这古卷拼凑整齐。
这就是爹爹念念不忘的怀素《自叙帖》。如果说他这辈子有什么放不下的,除了当年的委屈,就是这帖吧。当然,也许还有一辈子喝不完的酒。
随后几天,陈生的门没有开过。
这个修补圣手,闭关在书画室里三天天夜没出门,只让小玉把饭送到窗口。他说要把卷首缺失的六行字补上去,除了需要爹爹临摹数十年得来的一手足以乱真的怀草,还需要足够的细心与耐心,不能有半点差池。毕竟,这二百七十年前的旧纸古物极为脆弱易损,一旦出现意外,那就是无法弥补的创伤。
他与爹爹约定,三日之后的傍晚,申酉时分必可共赏宝帖。
我们无比欣然,毕竟奇迹即将发生。这件古物从南唐宫廷流落到苏家并不容易,但残缺总是一个遗憾。如能在爹爹手上修复,我想受了那么多年委屈的爹爹,一定会引以为豪,也算是不负爷爷生前的托付。
陈生闭关的第一天,我陪爹爹在清波轩读书,爹爹心不在焉。第二天,我索性带爹爹去了运河边,顺着盘门到阊门,随后再到虎丘,缓缓行来算是盘桓消磨一日。到了第三天,爹爹无论如何不肯出门,一早就往陈生门口转悠了几趟。小玉送早饭时,爹爹还在说:陈生必定很辛劳,先不忙吵醒他。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仍听房里没有任何动静,大家已经心焦。小玉忽然吞吞吐吐说:中午去收拾碗碟时,发现早上饭菜没人动过。爹爹听了有点慌乱,敲了几次门,终于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
房内空无一人,案头空空如也。慌忙寻到屋外,却见这三面环水的园子,惟独这靠近东北角连着后山的围墙下,一摊被人践踏过的乱草,一团麻绳落在地上。还有一只野猫卧在草丛里,看到我们过来,喵了几声匆匆离去。
爹爹一时脸色铁青。
7
陈生与古帖已然无影无踪。
爹爹毕竟只是个文人,既已削籍为民,自是无力追讨,何况陈生留下的线索也很少。
从此,爹爹就只能卧床养病。直到霜降的时候,天气已经微寒,有一天爹爹接连收到三封信。
其中一封来自京都,爹爹打开一看就微微笑了,顺手递给母亲。原来,上面说是皇帝起用爹爹为湖州长史。
另一封信里却只有一张小小薄薄的纸片。爹爹捏在手上便呆住了,纸片从手中滑落。我连忙捡起来,却见上面只有四个小字“色即是空”,熟悉的行草。那纸片我也有印象,陈旧的白色里透着一点黄,陈生的书画室里收集了很多很多。
母亲的注意力还在京都的信上,她很高兴地感叹着:“太好了,太好了!”毕竟从削籍为民到湖州长史,这意味着旧案可以翻篇。爹爹看着母亲的笑,也连说了几声“好”。他立刻挣扎着起身口述,让我执笔回信,那是爹爹此生难得的一篇骈文:“上执政启——近者,被中宸之书,叨上佐之命,起于放废,是为异恩,曷胜感惕!”
我不知道爹爹的心情究竟如何。如果说委屈和酒、书帖,是他放不下的三样东西,现在委屈似乎可以放下,酒也不得不放下,但书帖呢?那张小小的旧宣,“色即是空”那么熟悉的四个字,难道是他远走高飞之际特意留下的嘲讽?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下人们错乱的脚步声吵醒。我赶紧披衣出门,却见清波轩里冒着浓烟。慌忙跑去,却见里面已是兵慌马乱,青砖地上有一堆熊熊的火,墙上新近挂上的那曲《水调歌头》似乎刚入火堆,还看得见残纸上笔走龙蛇的“华发改朱颜”。
那都是爹爹的命啊。我不顾一切,先从爹爹手里夺下几枝即将投入火堆的卷轴,竟然是他这些年来精心临募的《自叙帖》《兰亭序》。
早有身孕的母亲一直陪在边上,她不敢说话,只是不停落泪。我叫了一声:“爹爹!”
爹爹抬起头,展露着难得的满脸笑容:“孩子啊,陈生说的对,应该放下。他带走了爹爹的珍宝,留给我一身轻松。”他夺过我手中的卷轴,继续往火里送,一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一黑一白,无色之色——只不过色即是空,不如灰飞烟灭、空空如也!孩子,人不可貌相,人也不可着相!”
我抢不过他,一时也没能明白过来,只觉爹爹今天的嗓音怪异,听起来格外让人心慌意乱。爹爹又对母亲说:“湖州长史,我们不去也罢。还是回老家去,我们都回老家!”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下意识点着头,她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夫君。”
8
爹爹走的那天,天气略显阴沉。沧浪亭外的空地上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玉自言自语说,应该是快要下雪了。
爹爹走的时候,把母亲和我以及泌弟、液弟叫在跟前。他缓缓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陈生是对的,他救了我……‘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我竟不知原来在说自己。”他停下来歇了口气,“若不是陈生一眼看穿,我如何看得透这‘自胜之道’……你们不必怪他。”
他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对母亲说:“苏家上溯三代,尚无寿知天命者。我一生好酒,又遭进奏院之祸,天不延寿原是必然,只是苦了你和肚里的孩子……”母亲紧握着他的手,凝咽难言。他目光又移向我和两位弟弟:“黑白之间,无色之色。行至江南,如今放下……就不用那么累啦,孩子们,我很高兴。”
最后,爹爹盯着我说:“只不过,我已放下,他却未必。”停了一下又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我很好。”
真的下雪了,好冷。我的眼泪不住地落下来。
9
那个年轻僧人重新出现在沧浪亭,已是次年正月过后,又是一个阴雨萧疏的天气。
他在母亲和我面前长跪不起,手中托着一盒古旧卷轴。
我们一时情难自抑,泪如雨下。
——而我却分明记得那天,爹爹在清波轩里把那么多书画付之一炬的那天,是我扶他回到房里。当时爹爹跟前只剩下我,他曾悄悄说道:“记得京都来信起用爹爹那天吗?”见我点头,他又说:“那天还有一封信是秘演大和尚写来的。他说去年底荐了一个僧人来姑苏从我习练草书,但很奇怪,那僧人离开后再无音讯,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大和尚的信里说得不清不楚,你说,他是不是陈生呢?或者说,陈生又是谁呢?”
我记得爹爹当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不是,倒也没什么。”
10
苏舜钦,字子美,北宋诗人、书法家。史载苏舜钦因“进奏院案”被削籍为民,举家南迁姑苏,于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以疾卒于沧浪亭,享年四十有一,长女适进士陈纮。著名的怀素《自叙帖》经苏舜钦补作前六行,传于其子苏泌,其后流出苏家。八年后,其妻将其遗骨归葬润州家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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