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过后，大地披上了厚厚的白衣，一望无际的白雪、万里无云的蓝天连在了一起，形成一道蓝白风景线。
1
昌平城头，李开看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营寨，凝目沉思，昌平已经是一座孤城，这样下去，不出两天，昌平必破。
援军久久不见，昌平怎么办，昌平的百姓怎么办？投降还是抵抗？李家世代为将，忠心耿耿，投降他做不到，可百姓呢，百姓会如何想，百姓愿意守城吗？
丢了这座城，他李开自然不会苟活于世，重点是那些百姓会有什么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羸弱，奸臣当道，李开虽有才能却无力施展，他不愿意卷入朝野之争，便来这座边关孤城驻守。
谁曾想还未到半年，敌人便大举来犯，而那些奸佞小人为了权利之争竟是放弃了这座孤城，偌大的王朝无一支援兵前来。
想到这里，李开指头上的关节被他捏的咯咯作响。
李开回头看了看被敌军石雨攻击过的昌平城，百业凋零，哀嚎声不断，回过头，他的手重重的砸向了面前的城墙，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将军！”
一旁的副将连忙上前，李开摆了摆手：“无妨！”
“此处一破，边关再也无险可守，派去其他关隘搬救兵的人，可有回来的？”
副将摇了摇头：“派出十人，只有一人趁夜回来，其他人皆无音信！”
“林副将，你想走吗？”
“什么？”
“此处最多可撑两日，若到时还是无人来援，此处必破！”
“将军不走，哪有属下走的道理？”
“我誓于此城共存亡，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而你不同，离开这里，你当前往洛阳，找王恒大人，将此地此景转达与他，昌平一破，敌人定当长驱直入，若君上还不作为，偏听偏信，国必亡！”
“将军！”一旁的偏将双手抱拳，眼中已是有了泪水。
“好了，国家面前，当以国为重！”
说完，李开又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块随身佩戴的玉环：“你带着这块玉环去就是了，王大人会明白！”
李开意已决，林澜知道自己再劝无益，双手抱拳，应了一声：“是！”
夜，寂静无声，接连征战数日的昌平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一条小道，一人悄悄溜了出去，目送那人走远，李开叫过一旁的兵士：“机关可以布置了，切记城内的入口一定封死！”
身旁的士兵领命应了一声，便带着一小队人走了。
“将军！”
李开回头，苏欢正站在身后，手里还拉着孩子。
“你们怎么来了？”
“是宁儿想你了！”
坚毅的脸上出现了柔和的光芒，他终于是弯下身躯，冲着小姑娘张开了怀抱。
小姑娘高兴的撒着欢儿跑了过去，扑进李开的怀里，用自己的小脸蹭着李开的鼻梁“爹！”
李开将怀中的小姑娘一下抱起，嘴角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的宁儿又长大了！”
“是呢，娘亲也说宁儿重了！”
父女两个互相看着，笑容满面，一旁的苏欢脸色却是变了。
“宁儿，娘亲来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看到苏欢的脸，宁儿连忙在李开的脸上亲了一口：“爹爹，你放我下来吧，宁儿不要爹爹抱着！”
“咦，这是为何？”
宁儿撇了撇嘴，看了眼苏欢，随即不再说话。
李开将自己怀里的宁儿放了下去，看向苏欢，闪耀的黑目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僵持片刻，最终只剩下了几个字：“回府去吧！”
苏欢点了点头，招呼着宁儿回到自己身边，转身之际却又是回头看向李开，盈盈水目中尽是担忧：“将军，守城是重中之重，也不能不休息啊！”
李开黑色的瞳孔边，布满猩红的血丝，他没有看苏欢，只是微微点头。
苏欢拉着宁儿走了，等她们走远，李开才是抬头看了一眼她们的背影，昏暗的光下，两道背影拉的很是瘦长。
2
雪，悄然落下，落在荒野里，落在昌平的城头上，皑皑白雪掩盖了一切。
苏欢遥看一眼远处的昌平城，回看眼前，只有一个新立起的坟堆，上面除了一个空空的木牌，别无他物。
“夫人，我们该走了！”
苏欢将自己眼里的泪水收起，嘴边挤出一个笑容：“好，我们走！”
林澜扶着苏欢坐上一旁的马车，自己则是骑在了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是精神抖擞的士兵，各个银枪亮甲，与昔日昌平城里的破甲残兵形成鲜明对比。
一行人离开，洁白的雪地里留下了车轮、马蹄还有人的印记，天空中依旧飘舞着轻盈无骨的雪花，不知落了多久，才将这痕迹盖住，同时盖住的还有那小小的坟堆。
一如昌平城厚厚雪层下，遮盖住的破壁残垣一般，此处的一切也被掩盖起来，似乎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显圣元年，林澜寻找公主有功，且攻城掠镇勇猛，新帝登基后，论功行赏，林澜被封为常胜将军，次年帝为其与公主赐婚，帝因怜惜妹妹，于洛阳西苑街赐驸马府一座。
林澜凭借驸马身份，平步青云，官至镇国大将军，朝堂里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国上下，皆知当今镇国大将军，不知昔日背信弃义偏将
昌平的雪化了，春去冬来，又是落了厚厚一层，只不过，这一次什么也没有盖住，又或者是雪消融的太快，翻修过的昌平城留不住雪。
3
十年后，洛阳墨蝶轩，才女苏皖一曲成名，名震洛阳城，此后，慕名前来者，数不胜数。
镇国将军素好雅乐，不惜和夫人屈尊前来墨蝶轩，听这一曲绕梁雅乐。
“为何再无他人？”
乐坊老板身体弯下，恭敬回答道：“回大将军的话，因将军与夫人身份不同，今日墨蝶轩并未招揽其他客人！”
“如此也好，夫人素好清净！”
一旁的苏欢听到林澜提起自己，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未说话。
“好了，请乐师演奏吧！”
乐坊老板拍拍手，楼下纱帘渐渐揭开，悠扬的琴音慢慢传来。
片刻后，伴随着琴音陡升，纱帘彻底揭开，一红衣女子，面带薄纱，坐于金莲台上，纤纤细指挑弄着面前的古琴。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
一曲终了，苏欢眼里泪光闪闪，林澜脸色平静，手中紧紧握着酒杯，咯吱一声，酒杯竟是被大力捏碎了。
金莲台上的的苏皖缓缓起身，冲着楼上的人微微欠身，正欲告退，楼上却是传来一声：“留步！”
苏皖和乐坊主人站立在林澜与苏欢面前。
“抬起头来！”
苏皖闻言，果真将自己的头抬起了，面上依旧是薄纱遮面，只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眼角还有一颗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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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这双眼睛，苏欢手中拿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林澜眼光看及，起身捡起了苏欢掉在地上的帕子，递还给了苏欢：“夫人，拿好！”
苏欢接过帕子，收在手里，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为何遮面？”林澜走了几步，走到了苏皖身后，站定了身体。
“回大将军的话，因苏晚幼时脸被烫伤，留下疤痕，故而不敢以面示人！”
“无妨，揭下来看看！”
“苏皖自是无妨，只恐吓着将军夫人！”
林澜闻言微微一愣，片刻倒是笑了：“还是姑娘想的周到，我倒是忘记了夫人胆小，不揭便不揭吧！”
“姑娘家住何处？”苏欢突然开口将林澜和苏皖的对话打断。
“回夫人的话，此墨蝶轩便是苏皖之家！”
“我是问你家中还有何人？”苏欢已然站起。
苏皖抬头，睦子对上苏欢的睦子：“苏皖自小无父无母，幸得琴师收留！”
苏欢一下跌坐在了坐榻之上，手中的帕子捏的更紧。
林澜一直注视着苏皖和苏欢，此时也是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教导姑娘的琴师何在？”林澜问完，又是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杯茶，递给了苏欢。
“夫人，喝杯茶！”
“琴师一年前得病去了，我一个弱女子无处为生，听闻洛阳繁华，经人介绍，便来了这洛阳城！”
“噢？姑娘可是在这洛阳还有亲友，才得以到这墨蝶轩来？”
“不瞒大将军，收养苏皖的正是小人师兄！”一旁的乐坊主人微微欠身。
“用你多嘴？”林澜将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了地上，顷刻间，化作了一滩碎片。
“小人多嘴，还望将军恕罪！”
乐坊主人与苏皖已是跪在地上，林澜负手而立，身上的怒气并无半点消减。
“将军，我累了，我们还是回府吧！”
苏欢站起身，走近林澜，拉了拉林澜的胳膊。
林澜冷哼一声，倒也不再追究这二人的责任，只是留下一句：“三日后，苏姑娘请来府上再为夫人弹奏一曲！”
“是！”
4
三日后，原本盛极一时的镇国将军府却被抄家，镇国将军因不忠之罪落实，被帝问斩，全府家仆悉数遣散，夫人因是公主，帝另赐宅院于其居住。
公主却是拒绝，只带着几个仆从，离了京城，至于去往何处，无人知道。
镇国将军府前，苏皖和一老者站立在旁。
“镇国大将军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
“伴君如伴虎，林澜却不知收敛，有此下场，全是咎由自取！”
“只可惜我的梅花三弄还未弹，不能亲自取这老贼性命！”
“苏皖，你真的看不懂林澜为何会在你来演奏前被杀？”
“为何？”
老者叹了口气：“罢了，拿着这块玉环去昌平寻找答案吧！”
“昌平？”
“对！”
顿了顿，老者看着那被摘去牌匾，贴上封条的府门，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苏皖，你知道眼前这座镇国将军府在此之前，是谁的府邸吗？”
“不知道。”
“这便是前朝李开将军在开封的府邸，也是你出生的地方！”
“什么？”苏皖看着眼前的府邸，脑海里似乎存在着一些微弱的记忆，又似乎什么也不存在。
“过去的事，多提也是无益，就像这府宅一样，看似换了，也许从未换过，李开既然已经不在，这府宅是谁的又有什么意义，你还是去昌平吧，这一切始于昌平，自也应当终于昌平！”
“王伯父，您自己保重！”
说完，苏皖又是看了一眼将军府，继而转身离开，一阵风吹过，苏皖脸上的薄纱微微掀起，纱下是光洁白皙的肌肤。
昌平城外，一辆马车停在了城门口。
苏欢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眼前的昌平再也不见当年的破败，城头更是有着重笔写下的两个字：昌平。
“昌平，果真是不一样了，美了许多！”
“夫人，这边陲小镇，哪里比得上洛阳繁华！”
“你不会懂的！”
“夫人，我扶您上马车，我们进城找一家客栈吧！”
“不，我要走着进去！”
说完，苏欢将自己身旁丫鬟的手挣脱开了，一步一步的向着这座熟悉却又陌生的城走去，脑海里是一段又一段记忆的回放。
走了不知多久，苏欢到了一处宅院门口，马车也是被马夫牵着，跟她一路走来。
“夫人，这是将军府，您要进去？”
“不用了，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门口站立着手拿武器的甲兵，府门上的朱漆鲜红鲜红，看得出来是又新漆过的。
看了不知多久，将军府出来了一个人，看见苏欢时，愣了一愣，随后飞也似的又进了府。
当然这一切苏欢并不知道，她没看见。
一会儿，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人从门内飞奔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见到苏欢，那人双手抱拳：“昌平守将王毅参见公主殿下！”
苏欢微微一愣，明明已经离开了那座洛阳城，为什么还会有人认识自己？
那人大概是察觉出苏欢的发愣，继续解释道：“公主莫慌，当年昌平城破，是小将跟着镇国将军一起在城头寻见公主的，后来承蒙天恩，小将便在这昌平做了守将，适才我的军师告诉我，您在府外！”
“你的军师又是如何识得我？”
“回公主殿下，军师当年也是昌平将军府旧人，自然识得公主殿下！”
“他在哪？”
“军师自觉有愧于公主殿下，不敢前来，还望公主殿下见谅！”
“罢了，今日你就当做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来过昌平，我的行踪不准外泄！”
“属下明白，公主殿下，是否要派人护卫您左右？”
“不用！”
说完，苏欢便是转头上了马车，马夫赶着马车离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走到王毅身边，目送着马车远去，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流在那纵横交错的疤痕上。
5
三天后昌平郊外，苏欢站在那落了雪的土堆前，凝目注视着，四周长满了杂草。
雪依旧下着，苏欢只是静静的站着，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
“他是你的什么人？”身后的声音开口了。
“宁儿！”苏欢转头，眼中已是泪水。
站在她身后的，不是名动京城的苏皖，还能是谁？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苏皖刚刚的冷漠，已经变为了惊讶。
“宁儿，我，你当真不认识我了，我是……”苏欢的话不再说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
“你认识这枚玉环？”
苏皖已经将王恒交给她的玉环拿了出来，苏欢从自己的身上扯下了另一块玉环，两块玉环一模一样，只不过，苏欢拿的这块更小一些而已。
“这，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苏皖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手中的玉环掉在了地上。
“宁儿，是娘对不起你！”
“不，你别说了，我不认识你，我和你没有关系！”
“宁儿，娘当初是有苦衷的！”
“不听，我不听！”
“宁儿！”苏欢已是泪流满面。
苏欢的哭泣声让苏皖的脸色变了，变得冷漠起来：“哼，从十年前你抛弃我和父亲，以及这昌平城的一切，你就不是我娘了！”
苏皖的话让苏欢眼里的泪水汩汩的流了出来，苏欢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皖儿，你听我说，我，我真的不是……”
“住嘴！”苏皖冷喝一声。
苏欢向后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宁儿！”
“十年前，宁儿就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人是苏皖，这一次，我绕你不死，你走吧，要是有下一次，就不要怪我！”
苏皖说完，就离开了，只有苏欢一个人瘫坐在了雪地里。
“宁儿……”
树林里，看着苏欢的李开，手伸了伸却是不敢出去，他的身份、相貌与现在的她，断然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他知道她是有苦衷的。
十年前，破城那日，若不是他领兵突袭敌军、若不是他昏死在小树林里，她不会走投无路将宁儿送走，不会想着自尽。
若是她的身份不是敌国皇帝失散多年的公主，林澜不会去找她，林澜不会通敌，也许昌平还能多守一段时间，可那样，昌平的百姓也会受难！
李开后来听昌平的百姓说了，要不是她用自己的身份作为交换，那也不能换来昌平百姓的幸存，他知道她嫁给林澜，不过是皇帝的安排而已。
可是，知道这么多，他却不敢出现，他出现定然会让她更加难受，也会将祸事带给她们，李开将自己的拳头砸向了一旁的树。
许是这动作太大，惊起树上的麻雀，落了一地的雪。
苏欢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向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树后，李开尽力压着自己的呼吸，等苏欢转过头去，李开才是看了一眼苏欢所在的方向，不同于当初，这一次是一个孤单的背影。
“我一定会让宁儿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尾声
一场春雪过后，天是那样的蓝，空气是那样的清新，苏欢和宁儿站在那座苏欢为李开立的衣冠冢前，树林中，李开静静的看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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