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乡是天津

      随着动车向前疾驶，路两边的风景向后退去，就象岁月无情地消逝。听到动车播报着站名：沧州、杨柳青……河北境内到了，我的心提了起来。近乡情更怯！很快就要到天津了。天津是我逝去的父亲曾经魂牵梦绕的故乡啊……

      记得每逢佳节，父亲总是对他记忆中的天津往事如数家珍。在父亲长年累月的的熏陶下，天津市南开区镇属衙门西间道这个父亲家的老地名已烙印在我记忆深处，鼓楼，牌坊，炮台，铃铛阁，大杂院，小胡同，还有狗不理包子，大麻花和煎饼果子……组成了我对天津特有的映像。走在父亲童年乃至年轻时待过而我从未涉足的地方，我搜寻着一切父亲曾经给我们描述的故乡的模样，也搜寻着一切有关父亲的记忆，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在大街上拉黄包车、在戏院里跑着龙套的父亲的身影，我感受着过去和现在将近70年的视觉冲击和时空跨越。望着津门特色的高楼大厦，看着眼前匆匆而过的天津人，尤其听着那久违的乡音，是似曾相识，还是故地重游，我感觉陌生又熟悉，惆怅又欣喜。这也许就是血脉乡情、绵绵乡愁。

      我见到了那个鼓楼，还是那古老的模样，父亲说离开家最后转过身看了一眼的就是那个当年最高的建筑鼓楼，我抚摸着斑驳的栏杆，走过了那座屹立在海河上的解放桥，这座桥是当年父亲到新疆跨出家门的标志。一九四九年父亲就是走过这座桥随王震解放大军进军新疆。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对于父亲来说故乡是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了。

      我多次远离大西北，去往内地，大西北的遥远和路途的艰辛以及内地的繁华让我更加对父辈们的抉择和作为深深感动和敬佩，同时也有说不出的遗憾和感伤。

      当年，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汽车都很少，父辈们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我不可而知。我只知道，父亲随部队长途跋涉、一路剿匪、火线入党。在剿匪的枪林弹雨中，父亲一只眼睛失明，身上有几处弹痕。

      父亲和来自湖南衡阳市的母亲是一九五四年转业到生产建设兵团的。在戈壁荒滩屯垦戍边的艰难岁月里，父亲虽然不穿军装不带军衔了，但是军人的性格和习惯从没有改变。父亲有几颗金牙，听母亲说，有一次父亲自告奋勇骑马到俄罗斯去接种羊，被马踢掉了几颗门牙。回到家，父亲揭开口罩，把家人吓了一跳。他却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安个假牙就没事了”；文革时期，父亲受到冲击，工作被换，粮票被减，并派往离家很远的地方割草浇地。父亲的战友郑叔叔被五花大绑游街了，父亲知道后，连夜到苜蓿地浇水躲过一劫，但是却没躲过关黑房、戴手铐和挨打受骂。文革后期看到有人秋后算账，长大了的哥哥说要找整治爸爸的人讨说法，爸爸坚决阻止，说“没事，没事。事都过去了”；父亲干过采购，尽管他克己奉公，家里一贫如洗，却由于不识字莫名背上了债务。任凭工资扣了好几年，父亲没有辩解。家里实在快揭不开锅了才去问个究竟。这一问引起领导重视，经过调查了解洗清了债务，面对委屈，父亲还是那句话“没事，没事。反正是公家用了”； 父亲不善言辞，动手能力强。谁家婚丧嫁娶，谁家盖房子、垒灶台，他二话不说就去帮忙。1984年，父亲给一个贫困户老张帮忙盖房子，从房顶摔了下来，造成大腿股骨头粉碎性骨折。当我们闻讯赶到，痛的脸色煞白的父亲怕我们责难人家，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没事、没事。不管他家的事。”哪里没事，从那天起打针，卡钳，吊位，拉纤，最终还是瘫痪卧床不起。伤后的他和母亲即使看不起病也从没找过老张家，更没麻烦过团场，直到去世团里才知道他身在异地瘫痪近十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边境局势不稳，人心惶惶，不少人拖家带口纷纷回内地。据说国家有落实政策让子女回内地的机会，可是父亲不但没有让我们一个走，还鼓励我的两个哥哥去参军。记得父亲召集我们说：要是打仗了，准备干粮到备战沟躲避，如果打散了,家人就在报纸的上发布寻人信息。父亲安排母亲和我们家的几个女孩走，我们问他为什么不走，当年已经六十岁的父亲，比什么时候都淡定从容，他说他是军人要拿枪保卫边疆，他始终没忘记一个军人的责任和使命。

    作为孩子的我们有时并不理解父亲的不善言辞和做法。但是我们知道时代造就了那一代军垦人共同的特征：忍辱负重、任劳任怨、责任和担当……几十年的屯垦戍边，几十年的边疆岁月，父亲早就把自己当成公家的人，当成党的人，更把自己当成一个新疆人。但是，回故乡依旧是父亲最大的心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得知一位老乡回天津，父亲把老家地址悄悄给他，让他找家。 几月过后，老乡回来告诉他,家找到了！家人以为父亲早已客死他乡，已经给他烧了二十多年的纸钱！记得写给天津亲人第一封信寄出后，父亲几乎天天往连部跑，看有无天津那边的回信。有一天，父亲从连部一路小跑，手里举着一封家信，老远就喊：“天津来信了！天津来信了！”父亲和天津的亲人终于联系上了。无奈的受那个时候受经济条件、交通不便等诸多因素的限制，父亲没能回去。到后来父亲卧病不起，回故乡的愿望变得更加渺茫。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总是看着窗外发呆，总是一听到收音机里京韵大鼓、天津时调戏曲，他就眼睛发亮，很是兴奋，一提起家乡就泪眼模糊。

      一九九三年清明节，广播里传来王震逝世骨灰撒天山的消息时，两天后父亲溘然长逝。母亲说，去世前那几天，父亲出奇地爱说话，也出奇的记忆好。他说了很多家乡的事，小时候的事。他说，自从到了新疆，几十年来弟妹们全是他的大妹妹养大的，妹妹吃了太多的苦，作为兄长亏欠太多。他说，如果再能回去就给弟妹带几床新疆的棉花网套和几袋葵花籽，再带些上好的葡萄干和红枣送给他的外甥们……。那天父亲去世时，恰巧收音机里还播放着他喜欢的京韵大鼓，只是他还没听完，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的是，父亲没有享受过一天的福，日子快好过了，他却走了。他卧病在床的时候，我家没有轮椅，父亲很少出门见过太阳。最为遗憾的是父亲朝思暮想的故乡直到去世也没能够再次回去啊！

      记得在父亲的追悼会上，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们站在父亲坟前，荒山上一片肃穆。山风呜呜，马宏志叔叔哽咽着念着悼词。我竟是第一次这么详细地听到了父亲从未亲说起过的一些经历。从父亲童年的悲苦，到参军打仗的英勇，再到屯垦戍边的艰辛奉献……我对父亲肃然起敬。

      放眼望去，看到满山的坟茔荒冢，想到在地下长眠的父辈，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凄凉。父亲去世后，我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惊讶地发现陈旧的被褥下用布一层层包裹着的是党员证和党费。其实，父亲瘫痪后没几年，就有些老年痴呆，但他没有忘记一个党员应该尽的义务。父亲没有留下任何遗产，这是父亲一生给我们留下的对他来说最为珍贵的物品。当我们如数把党费交给兵团负责收缴党费的马洪志叔叔时，马叔叔流着泪说“真是一个好人啊！”

    父亲是千千万万参军到新疆的老军人、老党员中的一员。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只是概括性地写入了共和国的历史抑或边疆的历史。但是，我相信他们那一代的每一个人都是可歌可泣的，可圈可点的，感天动地的，更是让后代们永远记忆缅怀的。因为他们当年从家乡出来时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啊。几十年来，他们把一生无怨无悔地奉献给了建设新疆保卫边疆之中。不但献了青春还献了终身，献了终身还献了子孙，时间够久、奉献够多、得到的却够少。这段历史这一代人，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又有多少人从未回过故乡，连同忠骨也永远埋在了大西北。

      到天津，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完成父亲未完成的心愿，告慰父亲在天之灵。我只有不停走着，使劲地睁大眼睛地看着，看眼前的繁华，看来往的人群，看桥看河看天看地……

    看着看着，我泪流满面。我知道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有父亲的身影了，父亲也永远不知道天津如今的变化。父亲的弟弟妹妹也在他去世后相继过世了，在天国他们相会了吗？

天津，我爱你。爸爸，我替您回了！

（下图照片来自于父母五十年代的合影）

   

父亲的故乡是天津
父亲的故乡是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