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李梦林瞪着俩人看,小张便吐了吐舌头,拿着文件讪讪去了,小马则垂首而立,似乎真有不好的风声把他的脚跟钉在了那儿。
李梦林蹙眉望着他,也不言语。半天,小马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凑上来,附耳低言几句,李梦林的脸色大变,眉头锁得更紧了。
小马传达的信息是:其一,此次职务晋升可能要提前进入程序。其二,形势对李梦林很不利,因为他在一次上班途中,无意间听人议论,尽是他的七荤八素,总之是不堪入耳。也不便叙说。其三,钱凤英近来活动频繁,有事没事就往钱处长和刘副处长那儿跑,行为异常。种种迹象表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梦林惊出一身冷汗,心又狂跳起来。提前进入程序意味着他在人们八卦的风口上,那无疑会遭到厌弃,得票肯定不高,而钱凤英加大力度,手竟然伸向了钱处长,恰恰表明用心良苦,想想刚才她在刘副处长那副谄媚样儿,李梦林倒吸口冷气:她这是四面出击,拉起最广泛地统一战线啊。
“当然,我与小张也没闲着,也在使出吃奶的劲儿为你潜移默化做着大量的工作。”小马望着沉吟的李梦林道。
“嗯嗯,两位兄弟辛苦了。”李梦林脸上陡然绽开了笑脸,说,“刚才有些对不住哈,这些天心情老是毛毛糙糙的。”
“千万不能毛糙!”小张这时也凑过来说。他见李梦林杯中水不多了,便拎过烧水壶续满,边续边鼓励:“这个时候,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为谨慎,思维缜密,不耻进取,鼓舞斗志。鹿死谁手,那还不一定呢。”
“是呀,狭路相逢勇者胜。你这么优秀,岂能栽在这件小事上?”小马忽然也激昂起来,并捋捋袖子,作不服气状。
李梦林端起茶杯喝口茶,意识到小马小张是对的,尽管他俩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渴望进步,人之常情,鼓动他拼死冲锋,位置腾出来了,俩人均水涨船高。这个时候猥猥琐琐,岂不让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他俩失望?
想到这儿,他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墩,咬牙从鼻孔中呼口恶气,点着头,连连哼了几声。
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嘱咐俩人道:“有劳二位兄弟了。有两点谨记,第一,凡经手的工作,不能出任何纰漏,免得授人以柄;第二,私下的拉票最好含蓄些,也防小人使坏,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马小张俱神色庄重点着头。
“现在十点多钟,估计钱处长那儿汇报工作人少了,我这就去找他汇报思想去。”
李梦林本来是想过一天再去找钱处长的,因为在刘副处长那儿搞得是相当郁闷,他想静一静理好个头绪,这样汇报起来也心平气和不至于乱了分寸,始终保持他在钱处长心中的良好形象。但小马小张如此聒噪,当真是时不我待了。
他随手拿起几份文件,夹在腋下,慢慢往钱处长办公室走去。空手去,显得太突兀也惹眼,因为在这敏感时期,凡是频繁进出一把手办公室的,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手中有个道具,至少自己心中踏实而理直气壮。
楼道里静悄悄的,外面依然阴沉。天空上下俱是铅灰色,透过窗玻璃涌进来,空气也好像是融进了这种色调,呼吸进去,凝结在李梦林心里,便觉沉甸甸的。何时能见阳光呢?每年这个时候至少断断续续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是如此的天气。但在李梦林看来,今年却雾霾的更甚。
在他离钱处长办公室没几步远,忽然门开了,钱凤英风风火火走了出来,三角眼吊梢眉挂着得意而灿烂的笑。见到李梦林,忙止了步,笑问:“李科长啊!又找钱处?汇报思想?”
李梦林一听就刺耳:什么又找钱处?什么汇报思想?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不是也头尖着往领导办公室里钻么?这娘儿们,时时刻刻揶揄人呐!真是让小马说着了:四面出击,见缝插针。
心里骂着但脸上笑吟吟地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说:“找钱处签个字,没别的事。”又佯装问:“钱处那儿还有别人么?”
钱凤英狐疑看了看他,又盯盯他手中文件,意味深长地说道:“嗯嗯,没人啦!去好好让他签字一一吧。”便嫣然一笑,擦过李梦林去了。
旋起一阵风,又飘来她身上的幽香,让李梦林直皱眉头,甚至想呕吐。尽管闻着她好像喷的是法国高级香水,但李梦林宁愿憋死也不想闻这股怪味。
赶紧拿手在眼前扇了扇,逃一般快走几步,推门进去,便见钱处长正在绕着办公桌背着手踱步,神情古怪,忽然仰脸呵呵笑将起来,使李梦林陡然一惊:这老头,发什么神经?
十三
李梦林掩门的瞬间,钱处也看见了他,立即收住了笑,踱回办公桌后椅上坐下,轻咳两声,端过面前的茶杯吹吹,呷一口,问来到桌前的李梦林道:“小李,有事么?”
李梦林顿时语塞。是呀,手里的文件并不是来签字的,那不过一幌子,可能正是这个才让钱处长有此一问,又不便分辩,只是微微红了脸,轻声说道:“也没多少事。”
钱处长“嗯嗯”了两声,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 ,指指沙发说:“坐下聊,坐下聊。”李梦林便坐下,文件搁一边儿。脑中思绪滚滚,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刚来时心底酝酿的那些话,全没有了头绪。呆坐会儿,还是钱处长打破了沉闷,手抚茶杯关心地问:“上次我让你找刘副处长谈谈,有什么进展没有?”
李梦林一听头就大,也气不打一处来。想想刘副处长那冷漠而又饱含讥讽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凉。如实向钱处长汇报吧,又恐怕他轻视了自己,不如实说吧,那么钱处长不明就里,说不定在帮助他的时候出现偏差,左右不是,嗫嚅半天,一咬牙,还是如实说吧,让钱处长心里也好有个准备,而且,他是老江湖,说不定能给他拨云见日,指出努力的方向,力挽狂澜。
李梦林将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在描述的过程中,不免有了些情绪,语调竟然铿锵起来,最后,是万分委屈用一句话予以了结:“唉,真没有想到这件小事,无意识中的意外,能酿成如此的高压,钱处长,你说说,我屈不屈?”
就在李梦林慷慨陈词的时候,钱处长不知不觉地端着茶杯离开座位,又在办公桌前踱起步来。面容沉郁,时不时呷口茶,待听完他的汇报,笑了笑说:“也屈也不屈。”
“啊,您也这样认为?”李梦林睁圆了眼,心里突突地跳。倘若他的看法与刘副处长一致,那这次晋级他算彻底死翘翘,只能找一个角落来自己疗养这血淋淋的伤痛了。
钱处长踱到李梦林面前,站住,紧盯着眉头紧锁的他道:“你给我讲句实话,当时抱住杨红的时候,敢说没有一点反应?”
“这······”,李梦林心里紧蹙,更加突突,那天的场景倏忽浮现在脑海:杨红白嫩的脸,乌黑的秀发,吹气如兰的呼吸,的确很撩拨人,更要命的双手还抱上了她饱满的胸,尽管是无意识的,当时也有点神迷心乱,且俩人相拥的那么长的时间内,他确确实实让那种很男人的感觉放飞了一会儿,而且,这种感觉竟神奇地减轻了他当时的疼痛。可这只是潜意识的东西,怎么好说得出口?
“这,这····”,李梦林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面红耳赤,左右手手指不停相互交叉,绕来绕去。
“这什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客观看待问题嘛。”钱处长打起了官腔。言外之意要对组织忠诚,你不是汇报思想的吗?那就不能对组织有任何隐瞒。
李梦林意识到事态严重,钱处长上升到如此的高度,那就得老老实实坦白了。他只好低眉心虚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
钱处长呵呵大笑,说,“这就是刘副处长没屈你的原因。”踱回办公桌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想喝,茶水不多了,李梦林快步上前接过茶杯,倒满端回递过,立一旁连声辩解道:“钱处,确实是有,可那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我的腰是真的闪了不能动啊,绝不存在以此为由抱住她不放占便宜,您应该了解我,受您教育多年,我是那种人吗?”
钱处接过茶,呼呼吹着。并不理睬李梦林焦急地辩解,待到茶凉,他吸溜几口,微笑着说:“有也没有什么。没有才对不起男人这个称号。要是我,我也会有。”
李梦林一听,感激得差点热泪盈眶抱住钱处长喊理解万岁了,这才是真正值得步步紧跟的领导,贴心贴肺,知人善任啊。
“可是,大家都如我这样想吗?连那刘副处长不也是联想其它吗,何况他人?”钱处长收起了笑脸,严肃地望着李梦林,犹如在他头上又浇一瓢凉水,“这种事屈死的人多了去了。”
“有些时候呀,一个事物有可能同时会产生几种现象,但人们恰恰却抓住最能产生娱乐性功利性破坏性的那一点,穷追不舍。尤其像这类小事,说它是八卦也好,说它是绯闻也罢,或者是见义勇为,总之,是看各人的分析判断以及自身的需求而定啊。”钱处长俨然一副哲学家的派头,望着一脸茫然的李梦林,又进一步点醒:“比如,钱凤英就比你聪明。”
对呀,这娘儿们就是钱处长说的“以自身的需求”来看待此事,把不利的现象竭力放大,从中取利。而刘副处长则可归结为女人的固执和偏见这类,认为天下的男人没一个不是见着女人的便宜就占的。而且,钱凤英的聪明之处,不仅仅翻云覆雨打压李梦林,还在于乘胜追击,在刘副处长那儿谄谀,而刚刚碰见她从钱处长这儿才走,都在表明,她这次是势在必得。
“尽管现象不能真实反映本质,可是,当今的人们,又有几人会秉持公正苦苦探求这本质?”钱处长拿手梳理着稀疏的头发,长叹一口气:“做人,是真难呀。”梳理头发的同时,又拿眼乜了乜李梦林。
此时的李梦林如坠冰窟,寒彻骨髓。刚才因钱处长的理解获得的一丝温暖,早被他这一番话惊吓得无影无踪了。而钱处长下面的话更让他胆战心惊。
“虽然我了解你,也力挺你,但要知道,组织上实行的是民主集中制原则,我这个一把手,也只有一票的权利。”
李梦林呆若木鸡,眼前幻化出无数个钱处长在闪烁,他那张嘴如在哈哈镜中,四面八方上下蠕动着向他涌来,使他淹没在这不利于他的信息的海洋之中。
良久,李梦林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来,沮丧垂首颤声问道:“那怎办呢?”钱处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随手翻了翻手中的书本,拍拍,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最近在看中国历史方面的书,对于先人们的智慧,佩服得紧啊。”
李梦林心里是烦透了。急切等待钱处长帮他指导个“怎么办”,可他不紧不慢大谈起中国的历史来了,又不得不听。于是,只好恭恭敬敬呆立一边儿,竖耳聆听。钱处长见状,喝口茶清清嗓门,兴致盎然,讲了一个历史故事。
十四
钱处长讲的故事李梦林耳熟能详,那就是著名的西汉时期与匈奴的和亲。当时西汉虽然强大,但对于匈奴却一筹莫展,这个游牧民族采取游击战术,打了就跑,骚扰边境多年,汉朝屡派大兵征伐,大都无功而返。
于是,朝堂之上有人提出和亲以怀柔,而匈奴方面也是热烈欢迎。于是,著名的王昭君出塞得以成行。昭君和亲确保了汉匈之间数十年的和平。
“你看看,本来你死我活的争斗,区区四两拨千斤,一切矛盾迎刃而解,那匈奴人在王昭君和亲期间,信守承诺,不但将其子派入汉庭为质,以后的四十年间,再未侵扰过西汉边境。不仅如此,还有力促进了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这一举措,着实伟大至极,为历代后人所效仿。”钱处长深有感慨地说。
李梦林岂有不知这个故事?只是心里乱糟糟的,还得装出谦虚的样子听着钱处长侃侃而谈,上级的讲话,无论是高深也好,浅薄也好,作为下级,那是一定要拿出虔诚的态度,进行膜拜,千万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自认为知晓或者显出高明。因为,它传递出的信息是,位置的权威,远远大于故事本身的意义。谁要是反其道而行之,那就离一边凉快歇菜不远了。
他只好恭维笑着附和:“是呀,这说明我们的先祖智慧卓越,善于纵横捭阖,很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但也不能食古不化,要从中吸取有用的东西,为我所用。不是有句老话嘛: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啊。”钱处长又玄玄乎乎地说,“现象所表现的,是本质的东西,而只有通过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方能求得最佳的效果,这其中关键就在于灵活运用。”
钱处长所谈的,实际上就是一个理论与实践的问题。再好的理论,运用不到实践,也只能是赵括一样纸上谈兵,结果还是会打败仗的。李梦林顺着钱处长的思路,不知不觉陷入了冥想,也不由自主地对钱处长打心底里钦佩起来。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将李梦林从沉思中拽回,随着钱处长洪亮的“请进”声,便见钱凤英又笑吟吟地推门而入。手上拿着几本书,走到钱处长桌前,笑道:“钱处长,您要的书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听人家说,这个版本的已绝版,能看这个版本的人,定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呀。”
钱处长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钱凤英,说道:“你别拍马屁了。我哪有什么学富五车,只是喜欢看看书,练练脑子,不至于患老年痴呆症罢了。”话虽这么说,但李梦林看得出来,钱处长戏谑之中不乏得意的神态,心里暗暗佩服钱凤英真是个人精,自愧弗如。
“哟,李科长还在这儿呀,签过字了?”钱凤英仿佛现在才发现李梦林似的,扭头朝向他,一脸灿烂的笑。李梦林脸上微微发热又很气恼,这钱凤英,揭人短都不带打梗的。他在楼道遇见她说来找钱处长签字,实际是幌子,但她就是当着钱处长面捅破这层窗户纸。居心叵测呀。
李梦林哼哼哈哈支吾两句,尴尬得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钱凤英三角眼射出一道犀利的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嫣然一笑,转向钱处长道:“钱处,没事我先撤了,你们聊,你们聊。”钱处长笑着颔首。
“橐橐”踩着高跟鞋,去了。李梦林随着她的脚步声消失,方回过神来。现在,他着实害怕这个钱凤英了。望向钱处长,见他也朝着钱凤英去的方向凝神沉思,良久,而色肃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诫李梦林道:“小李呀,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就那么几步,尤其是人年轻的时候。”
这不是废话吗?李梦林心想,大道理谁都会讲,也都看得出来,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也占其中一大部分因素,李梦林此时觉得一向对他青睐有加的钱处长,今天有些怪怪的。
钱处长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到下班时间了,便对呆立一旁的李梦林笑着说:“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有些事情,要多想想,多掂量掂量。这也是锻炼自己的一个时机嘛。不经风雨,何能见彩虹?我看好你。”
李梦林知道谈话该结束了,于是打起精神,洋溢着笑,连声谢道:“感谢钱处长着力栽培指点迷津,在您手下干工作,累死屈死也值啊。”
钱处长笑着指着李梦林,便站起了身。李梦林快趋几步,来到门旁,拉开门,恭立一边,待钱处长步出,便拉上门锁了。目送钱处长远去他才往回走。
钱处长云天雾地一席话,不仅没把李梦林从迷津中指点出来,反而更惘然了。他低着头,反复回味着钱处长的每一句话,始终理不出个头绪,只顾匆匆走,胡乱想,冷不防耳边一声尖叫:“哟,李科长,又在琢磨什么军国大事呀,这么深沉?”
李梦林吓一跳,抬头望去,便见钱凤英紧随着刘副处长迎面走来。他赶紧趔到一边儿让着道,笑着对刘副处长打着招呼,刘副处长脸上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表情,眼睛直视前方的走,只微微向他点点头。钱凤英则笑吟吟地打着趣儿,在李梦林看来如此恶心和厌烦。他似怒非怒瞪了她一眼,也调侃了一句:“咱这小角色,肚里哪有什么军国大事?只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罢了。”
钱凤英路过他身旁时,笑道:“那就好,可别装些其他的一些鸡零狗碎哈。”一阵幽香飘过,钱凤英与刘副处长远去了,楼道里响起她俩和其他人下班凌乱的脚步声和钱凤英嗤嗤的偷笑声,犹如无数个乒乒球在楼道里蹦跳。钱凤英又在刘副处长面前有意无意给他点着眼药。
“这死娘儿们!” 李梦林心里恶狠狠骂了一声,怏怏进了自己办公室,发现小马与小张正聚在一起交谈什么,见他进来,忙迎过来。李梦林也不言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抬眼望了望两个部下,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两兄弟不下班,依然在傻等着他呢。
他摆摆手,示意他俩坐下。长叹一口气,凝望着他俩探询的目光,索性也别装了,自家兄弟,不再藏着掖着,于是,一五一十把钱处长原话和盘托出,并失望地说:“唉,没什么进展。也不得要领,前景黯淡啊。”
小马小张俱垂首,神色凄然,三人相对无言,小张掏出香烟分递过来,李梦林点上,屋子里立即云天雾地。
小马蹙眉猛抽几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烟圈打着滚随着这笑声汹涌而出。李梦林和小张俱诧异望向他。小马言不过几句,话不过一席,顿时霾开日出,只喜得小张连连拍手称妙,但李梦林却眉头锁得更紧了。
十五
小马此时兴奋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围着沙发边踱步,边笑嘻嘻说道:“老大,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梦林沉默望着他,小张也轻松往沙发上一仰,嘿嘿笑道:“钱处长实际上在给你支招啊。他不便明讲,只是讲故事来点拨你呢。”
小马又急急溜回坐上沙发,伸长脖子凑到李梦林面前:“钱处是着力挺你哈,但看你的悟性和行动了呢。”
“此话怎讲?”李梦林依然惘然。
“怎讲?还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和亲。”小张兴奋地说。
“啊!”李梦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呆呆望着这两个活宝,“与谁和亲?”
小马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与杨红啊,你想,如果把杨红娶过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绯闻呀,什么冷血呀,还算个事吗?”
电光石火般,李梦林脑海里浮起钱处长那意味深长的微笑和他不紧不慢的讲话,原来如此!是古为今用啊。如果杨红与他能成就伉俪,这绝对是一着妙棋,形势立即就会发生急剧的逆转:人家一对情人,趁势秀秀恩爱,干卿屁事?那些什么绯闻一说马上就会烟消云散,李梦林就会突出重围,由万众口中的八卦变为高大上的型男,立即又如以前一样金光闪闪前途无量了。
可是,他爱她吗?她爱他吗?这根本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事,小马小张却欢欣雀跃,鼓掌叫好,仿佛中了大彩似的,兴奋得面色潮红,围着李梦林不断地催促:“时不我待啊,越快越好。”
李梦林心里有些乱,这层窗户纸陡然捅破,就如涌进一股狂风,刮得他晕头转向,又心生烦闷。他瞪着他俩说道:“什么越快越好?你们以为这是配牲口啊?什么阿猫阿狗瞬间都能配对?”
小马不高兴了,一反常态,瞪向他道:“说什么呢?那杨红不好吗?怎么叫做阿猫阿狗了?”
小张也收起了笑,不悦道:“我敢打一万个保证,钱处长的意图就在于此,这也是目前突出重围的唯一良策。你别不服。”
咦——唏!反了,反了,这俩人怎么回事?语气如此不友好,一改往日对他的言听计从和恭敬,翻脸比翻书还快。李梦林心里更加郁闷,只是埋头抽烟。
“好好想想吧。”小马闷闷咕哝一句,起身离去了。
“做人呀,也别太自私。”小张接上一句,紧随着小马也走了。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安静,静得只有李梦林不停地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神思恍惚中,杨红却悄悄向他走来。他对她略有了解,也仅限于了解而已。是从其他人的八卦中对她有个印象。她是家中的独生女,任性,骄横,独来独往,稍有不如意,则是撒泼撒娇。父母也就由着她。花钱如流水,月月工资都用来逛逛逛吃吃吃了。
这还罢了,最让父母头大的是婚姻大事,急得团团转,托人介绍对象,大都告吹。最为奇葩的是,有一次人家给她介绍了个体制内的小伙子。人还不错,也可能是为了见面得个好印象,身上行头大都昂贵,尤其是还戴着一块十多万元的劳力士手表。
杨红好奇看了看,凝神半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一个小公务员,哪来的钱戴这样名贵的表?”小伙子立即尴尬得满面通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粒。心里的那点热情早就吓得无影无踪了,落荒而逃。
这事被大家当着了笑柄,刘副处长却是高度赞扬,说她有觉悟,选对象不将就。还说,万一找了个潜在的腐败分子,那以后等于埋了一颗地雷,不定啥时候就爆炸,岂不是终生遗憾?
李梦林出身于农村,父母好不容易省吃俭用供他读完大学,又艰辛万苦进入体制内,他便埋头苦干,指望在这里混个名堂出来,也好光宗耀祖。
以前他每当看到父母在别人面前的弯腰谄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努力奋进。对于个人婚姻大事,却是着力很少。他认为,筑好黄金巢,不怕没凤凰。
也有人私下向他绍介过杨红,他一听就含糊推托过去。这样的女孩子,且不说孝顺不孝顺家在农村的双亲了,就是她那种不近人情味,也让他厌烦。
人家戴多少钱的手表,关你何事?即使是心中疑虑,也不该当面指出让别人下不了台啊。正因为此,虽然在同一处室,他却处处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一句话,不冷不热。
但是怕鬼就有鬼,那天的下意识的见义勇为,便将他与她拴在了一起,怎么摆脱也甩不掉。现在居然发展到非她不娶,便会坏掉大好前程,至少耽误他前程的状态上来,着实让他直吸溜冷气感到胃疼。
其实李梦林也并非对女孩子不动心。局里督察队里就有一个,年龄与他相仿,长相温婉可人,尤其是声音柔媚,在他听起来就是天籁。
每次她跟随督队人到李梦林这儿督察,李梦林就竖起耳朵听着这甜美的声音,有次为吸引她注意,他故意着装散乱,遭到她当面娇柔地指正,无意间李梦林望向她,那一双波光盈盈的黑眼睛,透着春天般的温馨。
李梦林心里一阵战栗。这可是一眼过电爱情的前奏啊。但可惜的是她已名花有主,还有一个两岁可爱的女儿。
李梦林唏嘘不已,只恨没早点遇见她,因而从此在心中立下了标杆,务必找到如她这样的,至少要让他一目过电,否则免谈。
这点心思自然逃不过朝夕相处的小马小张的法眼,俩人时常有事没事唠叨什么人无完人,太苛刻了估计一辈子单身狗下去或未可知,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李梦林便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俩人见状,久了也不再啰唣,但今天却分析钱处长的意图,竟然是这么个结果,而且两人高兴得像吃了蜜蜂屎,又让李梦林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他确确实实对杨红没感觉,如果说有,也就是当时抱住她的那瞬间,但只能归结为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本能,与爱无关,更扯不上谈婚论嫁。
怎么办?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李梦林开车回家路上,脑海里一直在翻腾:生存还是毁灭?
十六
李梦林原来想着无论如何他这一辈子要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与自己心中标准的恋人相亲相爱,然后事业有成,快快乐乐抱得美人归入精心构筑的凤巢,
不承想,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竟然有如此的邪力,把本来应该是铭心刻骨的爱情故事,活生生搞成了事故,将婚姻变成了一种交易,这无论如何让他短时期内不能够接受。
一连几天,他神思恍惚,不得要领,而小马小张的表现,也令人惊异。这俩小子天天不冷不热,要么沉默,要么开口话语不咸不淡,完全失去了往日热度,仿佛与他中间竖起了一堵厚厚的障壁,变得形同陌路。
钱处长也好像公事公办起来,绝口不再闲扯工作以外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刘副处长反而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有一次上班在楼道遇见她打招呼时,难得对他回以温馨的微笑,着实让李梦林受宠若惊。
种种怪异犹如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悄悄伸展过来,撩拨着李梦林的神经,弹奏着混乱的嘈杂音节,分不清主次旋律。
但谜底很快揭晓。
星期五下午,上完道德讲堂课,回到办公室时,李梦林收拾收拾办么桌拎起公文包正准备走人,小马忽然叫道:“李科长,晚上聚聚?”
李梦林诧异望着他,说:“不年不节,聚什么?”
小张冷冷地说:“好久没在一块儿聚了,再忙也要有弟兄们聚会的私密空间啊。”
小马嘲讽道:“放心,这回我买单。以前你买到手软,得让你歇歇,免得累着了。”
李梦林看着俩人阴阳怪气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好,这么好的事,傻子才拒绝呢。何况本科长不傻。”
小张嘴撇得老长:“据我所知,傻子有时候就天天快乐着,自以为不傻呢。”
李梦林盯着他问:“几个意思?”
“走吧走吧,”小马走过来一把拽住李梦林胳膊,“快去换便服,酒杯一举便见分晓。”
三人围拢着一起在楼道往前走,小马小张也许是见李梦林痛快答应了聚会,显得兴高采烈。
李梦林也惬意,这俩小子好几天给他脸色看,着实有些郁闷,此时舒畅起来,便指指画画附和着他俩的节奏,气氛热烈。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哎哟约,啧啧啧。”
李梦林不觉回头望去,正与钱凤英那双三角眼相对,他觉得那眼光里充满了疑虑、嘲讽和有些夸张地冷笑。她的身边,杨红挎着她的胳膊,面无表情也在望向他。
“中大彩了么?这么快乐?”钱凤英揶揄道,与杨红娉婷走过来,涌出一团幽香。
“可不是吗!比中大彩还刺激。”小马扮个鬼脸,冲她吐吐舌头。
“是吗?这么好的事?不许独吞,见面可分一半哟。”钱凤英也来了兴致,笑吟吟调侃。
小张却“呵呵”笑道:“钱科长,这个还真不能分你一半。”
杨红睁圆了眼疑惑问道:“为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点革命情谊也无?”
“别理他们,没个正经。这三人指不定周末又去搞什么花名堂,他们那点破事,不问也罢。”钱凤英乜了乜李梦林一眼,扯着杨红就去往电梯口走。
小张小马也欲跟随,让李梦林阻止了。眼看着她俩钻入电梯,小马回头不解地看着他,李梦林轻声说:“保持我们独立的空间。”
小马小张俱意味深长相视而笑。在见到杨红的刹那,李梦林忽然感到一阵心虚,仿佛矮了一截,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想远远避开为好。
而对于钱凤英他更是眼不见心不烦,这个女人浑身都是油腻腻的刺儿,不定啥时候就戳你一下,防不胜防。
三人便选择步行下楼,到停车场钻入车内换上便服。平常车内就备有一套,以便换装,非执行公务,着制服太惹眼,况也为条令所禁。
李梦林说:“老规矩,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打车去。费用你俩全包,本科长今儿是享用一条龙服务。”
时值残雪初晴,冬天日短,夕阳从楼缝间投射到路面上碾压的横七竖八车辙上,与散乱的积雪呈现出愈加纷纭的杂乱,路人车辆都在小心翼翼前行,小马小张预定的酒店虽然不过四站路程,也走了近一小时才抵达。
走进酒店,钻入包房,三人坐定,服务小姐上好茶水,笑吟吟拿过菜单问:“先生请点些什么?”
小马指着李梦林说:“那位老板点。”小姐便凑到李梦林身边,递过菜单,李梦林却不接,而是笑问他俩:“我说两位兄弟,你们今天是出大血呢还是出小血?把我挟持过来,咱可不客气了。”
小张便知道李梦林是推托不点,便笑着弯身拿过菜单说:“不大不小,取个中庸之道,这单我来点。”叫过小姐点了菜要了酒,并吩咐道:“越快越好。”小姐答应着去了。
小马掏出三包软中华,扔给李梦林和小张各一包。李梦林眼就睁大了:“好家伙,小马今天是怎么了?不过日子了啊?”
小马撕开自己那一包,抽出一根点着猛吸一口,闷声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春夏与秋冬一一我问你,那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何事?”李梦林冷不丁听着小马生硬地发问,一时愣住了。
“李科长,李大哥,李处长,你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杨红那事。”小张一脸的焦虑,也点上了烟吞云吐雾。
李梦林默然不语,拿过面前香烟,缓缓撕去封皮,抽出一支,小马起身过来哈腰点火,看着李梦林深吸一口,又慢慢吐出一团团烟圈。
小马立身边不走,而是若有所指地絮叨起来:“人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有些事情追求得太完美,反而伤痕累累残缺不全。别以为你那点心思兄弟不知道。督察队那娘儿们你再钦慕,可人家已名花有主,天天揣在怀里以此为标杆,这不是意淫吗?”
小张也附和道:“是呀,树林子大了去了,尽是树,干吗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梦林吸着烟,皱起了眉头。
“杨红有什么不好,除了性格乖戾之外,与你还挺般配的。女人么,只要买了票上车,还不是凭司机开到啥地到啥地。”小马咕哝道。
“你放屁!”李梦林勃然大怒。
“好好,我放屁,我放屁。”小马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气呼呼坐回去,闷头抽烟。
“也不能算放屁。”小张一本正经吐个烟圈“钱处长那些明说暗指的话也是放屁?大哥,你醒醒吧,现在盲人骑瞎马,你有失宠的危险,兄弟们是拉你一把,苦口婆心的话,要说是放屁,那也是香屁!”
李梦林正要反驳,忽然一阵敲门声。
十七
小马高声叫道:“进来。”
门开了,服务小姐带着送菜的服务生进来。摆上桌子,服务生笑着说:“先生们慢用。”便去了。
服务小姐关上门,到桌边拿着酒瓶打开,给三人门前酒杯斟满,就退一旁侍立。小张客气地说:“美女,这里我们自己照应,好吗?”
小姐知趣地笑道:“行行,我先过去,有事呼我哈。”轻盈走了。
小张一手拿着酒瓶,一手举杯,豪爽地说:“别说其他,哥儿仨先走三杯。”说完向李梦林又举了举,再冲小马晃晃,一饮而尽。三人俱喝完杯中酒。
小张再每人斟满,再喝,再斟,如是者三,人人面上便泛上了红晕。小马放下酒杯,用公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入李梦林盘中,“老大,尝尝红烧牛肉,这家的味道很不错的。”李梦林笑着望他:“嘿嘿,你这一会儿狗脸一会儿人脸,是阴阳脸啊。”
小马也笑道:“弟兄之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谁跟谁啊?”小张也说:“对对,我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多年,早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了。友情似海啊。”
李梦林一阵大笑,大家人边吃边聊,气氛一度热烈。小马小张轮番向他敬酒,李梦林来者不拒。很快,两瓶洋河大曲见瓶底。三人都有些醉意。
李梦林感慨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我们兄弟一场风雨同舟,情深似海,今天来个一醉方休。”便顺手拎来一瓶打开,倒满酒杯,朝小马小张说,“来,我敬两位兄弟。”豪爽连干两杯。小马小张俱喝了。
“不过啊,对于两位兄弟的关心,我李某岂能无动于衷?可是,”李梦林缓缓坐下,长叹口气:“对于婚姻大事,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企求那一份心灵的电光石火,想想吧,倘若没有激情,没有心的选择性方向跌落,那爱情成什么了?还叫爱情吗?岂不味同嚼蜡?”
小马小张默然聆听,屋内一时沉寂,良久,小张徐徐说:“老大,你的观念我们都赞成,可是,完美主义也要食人间烟火,也不是神仙。诗和远方可以有,但眼下生活的苟且,却是活生生缠绕着你,欲求完美,必先苟且。”
小马鼓掌道:“精辟,太精辟了,冲这个,我敬你一杯。”便举杯仰脖喝干,朝小张亮亮杯底。小张也一饮而尽。
李梦林摇摇头苦笑道:“还精辟?屁精吧!你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啊。”
小马闷闷不乐回应道:“老大,你呀,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皱了眉,苦着脸:“你我几乎同龄,当科长你都好些年了,可我,头上还顶着个‘副’字。”
又指指小张声泪俱下:“他也鞍前马后跟着你好些年了,那‘科员’,难道永远写在脑门上?”
也许是触动了心中的某根神经,悲从中来,哽哽咽咽:“好些人都说我窝囊,连自家媳妇也天天指桑骂槐,没有好声气,这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啥时是个头?”
李梦林愣住了,看着悲愤的涕泗横流的小马,心里一阵阵酸楚。正想开言劝说几句,小马忽然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扑通”一声单膝跪下泣道:“老大,你就牺牲你那完美主义,从了吧,在这生死攸关时节,冲过去,你高升,屁股下位置腾出来,我与小张俱进一步,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李梦林吓一跳,赶紧起身趔开,弯腰扶起小马,连声说道:“兄弟,快别这样,你要折煞我啊。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有事好商量。”
小张看着缓缓立起的小马深有感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也是水深火热之中,深有同感。”
又闷闷喝一杯酒怅然道:“我等有心待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啊。”
李梦林看着两个伤感的部下,再想想他们平时的兢兢业业,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深深的自责,是呀,按照处里的常规,他若如期升职,俩人均可依次递补,各进一步,大好年华,正是百舸争流,千帆竞驰时机,过了这个村,不知何时遇着店。人的一生,又有几次这样的机遇呢?而这些有可能卡在他的完美主义上,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的热血沸腾了,心底陡然升起冲天的豪气,端起门前酒杯,一饮而尽,捋捋袖子激昂说道:“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大哥我豁出去了。舍了这百多斤,也要给你们套来两位置。”
小马愣愣看他一回,抹了把脸奔上来紧紧抱住,小张也兴奋拥上来。两人的热烈让李梦林透不过气,连声叫道:“好了好了,你们别瞎高兴,听我说。”
于是小马小张松开又坐回原位,李梦林说:“你两装鬼弄神的,抽着死猫赶上树,人家杨红怎么想?她会遂你们所愿吗?”
小马悠然点上一支烟,脸上挂着笑,不语。
小张得意搓着双手,反问李梦林:“你不舍身去试,怎会知道?要想知道梨子是不是甜的,必须亲口尝一尝。”
“剖竹竿是一节一节进行,先破你这节,然后下一节。”小马老谋深算模样对李梦林说:“天时地利都有了,就差人和。因此,要兵贵神速。”然后又凑到李梦林身边,如此这般地比画一番,献出良策。望着小马笃定稳操胜券的神态,李梦林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十八
小马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兴奋,但李梦林却是神思恍惚,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周边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三斤洋河喝了个底朝天,他又偏些,尽管他是海量,也觉得心在突突跳,身发软,犹如漂在海上的一叶扁舟。
“今夜谁家扁舟子,何,何处相思明,明月楼。”
当小马小张搀扶着他离开包厢时,他忽然脱口喃喃吟出了这句诗。
小张也醉醺醺应道:“好,好,咱们买过单,就乘扁舟子闪人。”
“买,买单啊,我来,来……”李梦林斜倚着小张挣扎着摸手机,小马赶过来扶着他肩膀,耳语道:“我已买过了,咱们走。”
仨人簇拥着走出酒店,外面已是灯火璀璨,霓虹灯五彩的光跳跃着,将散乱的积雪幻化出一地的神秘,沿着蜿蜒黑如长龙的车辙涌向茫茫的远方。
月光如水,静静铺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李梦林在岸边朦胧的树林旁徘徊,仰面看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干什么呢?在叽叽歪歪的!”忽然从树林里钻出一蓬头垢面的怪物,手持一柄大斧,斧刃上寒光闪闪,夺人心魄。
“啊!”李梦林心胆俱裂,扭头就跑,那怪物高举利斧,呀呀尖叫:“待走哪里去?”一路尾随飞奔而来。
跑啊跑,李梦林后面怪物的啸叫消失了,便偷偷往后看了一眼,更觉心惊胆寒:身后的路正一段段塌方,如倒地的骨牌,正讯捷向他涌来,而前方,一道万丈悬崖,斧劈刀削般横亘面前,他正处在后路塌方,前路悬崖的危险境地。
站在崖头,惶急无措。忽然平地一阵狂风,飞沙走石,草木皆靡,一条胳膊粗的藤条从崖对岸随风直荡过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攥住,漂叶一般随藤条反悠过去,把他抛向对岸的丫杈怪立的树丛中,巨大的冲力有如铁锤,砸向他,疼得大叫一声,滚落在厚厚的草丛之中……
“啊!”李梦林狂叫着四肢紧绷,直挺挺从床上跃起,额上的冷汗汩汩沁出,一时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愣怔半天,便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里,床头柜保温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几行字:老大,水给你泡好了,醒来别忘喝。明晚七点半凯丽电影城见。切切。我们先撤了,晚安。小马。
李梦林斜倚床头,取过保温杯,里面的水还热着,慢慢喝几口,脑海中竭力复盘,依稀记得两人送他回来,然后又嘀咕一阵,然后是窸窸窣窣地响动,最后声音悄然消失,然后是怪物,塌方,悬崖,惊叫……
他一阵阵心颤,头虽也微微作疼,但浑身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庆幸自己安然躺在床上悠然喝茶。庆幸自己未陷入后路塌方,前路悬崖的尴尬境地。
“不,不,还没摆脱,没有摆脱。”当他眼光再次投回到小马留下的那张纸条时,盘旋的思绪又把他网入无情的现实。
小马的涕泗滂沱,小张热切而期盼的目光,钱风英的阴阳怪气,得意扬扬,刘副处长的冷漠,钱处长近段的忽热忽冷,周边人的窃窃指指点点,铺天盖地兜头铺来,这一切皆因那件看似很小的一件事引起,他就如夏天掉落地上的糖块,蚂蚁们蜂拥而至,很快纠结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他喝了口茶,长叹口气,将纸条慢慢搓折,在手心里攥来攥去,揉成了条状,再团成团,恍惚中,脑海里浮出三个女人的身影,钱凤英,杨红,督察队温婉的同事(他心中的标杆),走马灯般回旋,直转得他酒力发作,昏昏沉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条条大路可通罗马,路是自由的,但行走其上的人却不自由,选择哪条路去走,在很大程度上,有无形的手活生生扭转你的方位。
李梦林却是被无形的手和有形的手一齐推送。小马的约定不可不赴,反正周六彻底放松,既然昨晚三人痛饮一场,那逛电影院也不失一种放飞的方式。这星期就酣畅淋漓快乐一番,何况这两兄弟鞍前马后,由他们推送就听之任之吧。无奈中选择与选择中的无奈,从来就是这样纠结。
但当他如约周六晚七点半来到凯丽电影城,见到小马时,不禁怦然心跳,手足无措。
十九
李梦林惊讶地发现杨红站在小张的身旁,穿一件红色的过膝鸭绒袄,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的风帽上,脚蹬黑色高腰马靴,显得亭亭玉立。小马快趋一步迎上来,笑嘻嘻趴在李梦林耳边说:“老大,一切听从指挥哦。”
李梦林目光游移不定扫视周边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光,心内有些惶然,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微微点头。从眼角余光看去,杨红也正与小张低声说着什么。
小马轻轻捏他一把,然后俩人向杨红、小张走去。小张笑吟吟地说:“今日周末,两家联谊,给枯燥的朝九晚五来点佐料。”
以前李梦林见到杨红是很坦然的,甚至在他看来与小马小张没什么两样,但现在不同了,虽然也是如以前那样不经意地轻描淡写,心底的波涛却是汹涌澎湃。不是喜欢不是心动,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是茫茫然。反正面对她,多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恐惧。
他挤出满脸的笑,言不由衷对杨红说:“这么巧,杨大美女也在哈?对对,小张,小张说得……”,一个“好”字还噙在口中,脚下突然踩到一团积雪,身子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杨红一个箭步扶稳了他,在她趋前的同时,长发甩在了李梦林的脸上,麻酥酥的。小马小张也争拥而上搀住他,嘴里惊呼:“小心,当心!”
杨红松开李梦林,把黑发撩到耳后,咯咯揶揄笑道:“两个科室联谊,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哈。李科长,这太隆重了。”
小马拍手笑道:“正好正好,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杨红,你魅力无穷啊。”
显然,小马这马屁拍地着实恰到好处,逗引得杨红神采飞扬咯咯地笑,不时还觑向李梦林两眼,而李梦林也尴尬跟着笑,四人热闹着向检票口走去。
这是一家豪华影院,座椅软皮包装是包厢式的,对着宽大的银幕,一排排往后上方层叠而去。顶灯是柔黄色的,在暖气的烘托下,愈发显得温暖。
四张票是连号,小马小张便挤到一起,这样,无论李梦林怎样坐,都得挨着杨红了。
杨红倒是落落大方坐下,而李梦林稍显拘束,犹犹豫豫之后便也落座。小马小张两人只顾热烈地交谈并对影院设施指指点点,那模样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完全罔顾李梦林和杨红的存在。李梦林几次想插话加入以解脱他挨着杨红的不适,均被充耳不闻,仿佛是陌生人。无奈只好傻坐等待电影开始。
杨红也试图于他俩交谈间隙没话找话,小马小张如聋子般不予理睬,好像她也不存在。
终于灯光暗淡下来,慢慢熄灭,音乐响起,一束白光射向宽大屏幕,赫然推出片名:泰坦尼克号。电影开始了。
李梦林的尴尬与忐忑也渐渐消失,轻轻舒了口气。在微弱的银屏光线里,紧绷的心也随笼罩的黑暗舒展开来。明亮固然很好,但心底里的秘密和隐私与窘迫,犹如胆怯的小鼠,稍有光亮便会惊恐四蹿,只能在黑暗里徘徊。
他偷偷乜了杨红一眼,发现也全神贯注盯着屏幕,微弱的光线在她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忽闪,越发朦胧的白嫩。
这就是小马的拉郎配。那晚他在耳边的话此时沉渣泛起:看一场电影,增一份情意,若有缘,一个转身的距离,这事就成了。知道不?电影院是最浪漫的婚姻介所。注意,关键在个‘电’字,倘若在此期间感觉同频过电,那以后伉俪之影就会呼之欲出,势不可挡。但有一点,那是心诚则灵。你,我,小张的革命伟业,全系你一念之间,万万不可轻视啊!
李梦林看着屏幕,一心几用。这部影片他其实看过几遍,其中的情节几乎能背下来,小马并不是刻意挑这部片子来看,只是急不可耐放在今天晚上施行他的设想,正赶上而已。
是何影片无关紧要,关键是制造机会。不过,李梦林挺喜欢这片子的主题曲的,叫做《真爱永恒》,令人思绪翩飞,缠绵动容。但小马又是怎样把杨红约出来的呢?
这小子也太神通广大了,不可思议。唉!真爱永恒,什么叫真爱?恐怕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答案,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说得清楚,还得经历漫长的岁月的检验。起步就以真爱做动力去妄言,为时过早。
那这么说来,小马的理论不无道理:在一个锅里捞饭吃,久了,因共同的需求,就彼此相依,情感摩擦自然生电,真爱水到渠成。那些先上车后买票一样恩爱抵达终点的还少吗?
唉!李梦林想到此,不自觉拿手去摸脸,在他刚抬手的瞬间,忽然触碰到一只软嫩温润的小手:杨红也恰抬手。
李梦林蓦然一惊,稍扭头侧望,不知何时小马小张双双消失,而杨红也扭脸望他,四目相对,虽光线微弱,但杨红的黑眼睛却反射着光波,令李梦林心内惶然,赶紧扭脸并抽手,却被软软握住,动弹不得。
二十
李梦林感到心里阵阵震颤,耳边传来杨红喃喃地低语:你看露丝对杰克多么痴情,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念念不忘,令人动容。她说得温婉缠绵,但李梦林却没反应,此时,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紧张的呼吸之外。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杨红那只柔嫩的小手上,感觉到像一条蛇,在逐渐缠绕上来,间不容发。
“你在想什么?”杨红抬眼盯着他。
“啊,嗯,是,是,露丝是好样的”。他任杨红紧握着手一动也不敢动,尴笑着说:“这是一见钟情的典范。估计俩人都都······”
“不尽如此吧,一个人也可捂热对方。”杨红小鸟依人般靠在李梦林的肩旁,他不由自主想挪开,但眼前立即浮起小马那张痛苦和期盼的脸,轻轻出了口气,就呆呆地坐定,听凭杨红吹气如兰地靠着。
“其实,爱情这东西,只要精诚所至,也会金石为开的。”杨红温柔但坚定地说。
“是啊,也有这种可能。”李梦林言不由衷地应答着。
“喂,我问你。”杨红重重把李梦林的手往下压了压,热烈地问道:“如果你是杰克,会像他那样为所爱的人献身么?”
“这个······”,李梦林一时语塞。他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仅有的一点对督察队那个女人的暗恋,也是仅仅在心底里树立的标杆而已,但如果提到生命的高度,着实令人烧脑。慌乱中瞥了杨红一眼,看着她眼波幽幽盯望着他,便吞吞吐吐答道:“嗯,会会······会吧?毕竟是一个生命,哪有见死不救的?”
片刻的宁静,杨红沉思了下,忽然甩开他的手,娇喝一声:“不看了,闪人!扭身就走”。
李梦林大吃一惊,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她,赶紧猫着腰跟着她离开座位,一起来到影院外。冷风嗖嗖在吹,把五颜六色的灯光散落在残雪上,幻化出光怪陆离的景象,一时间,让李梦林觉得车辆与行人很不真实,像一个虚幻的世界。他定了定神,见杨红在前面慢慢走着,便小心跟了上去。
“对不起啊,不知哪儿惹着你了,请原谅哈”。李梦林走在她的左边,手一会儿插进裤兜,一会又抽出来,显得极不自在。这杨红性格乖戾,果然名不虚传,说翻脸就翻脸。
杨红不语,只顾闷着头走。李梦林只得跟着。走了会儿,杨红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钻了进去。李梦林稍犹豫了下,便也哈腰坐上了车。一路无话,待到过了六七个红绿灯,杨红忽然叫道:“停车,到了”。车停稳,她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李梦林不敢怠慢,掏出手机给司机刷过单,也紧跟着下车,杨红依然自顾自往前走。李梦林就跟。蓦然,杨红回转过身,说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这个,这个,是不放心你呀”。李梦林如逢大赦,姑奶奶的,终于开口说一句话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呀,我可劳驾不了你为我舍身玉碎”。杨红愤愤地说。
李梦林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原来症结在这里呀,就为了刚才那一句话的回答令她不满意,才闹此别扭。找到的问题所在,他笑着说:“值不当吧?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大人大量·······”
“啧啧,还不会说话?我看你在钱处长和刘副处长面前摇着尾巴,嘴像抹了蜂蜜一样,会上作起报告来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轮到我面前,就干瘪了”?杨红把嘴撇得老长,扬了扬秀发,睥睨着李梦林。
李梦林忽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脸上一阵发热,正寻思着怎样解释,杨红一扭身又款款向前走,马靴踏着地面,咔嚓咔嚓响。望着她的背影,李梦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不知所措,杨红忽又停住,回转身望向他,咯咯笑着说:“呆愣在那儿干吗?你不是不放心我吗?这最后一公里的护花使者就不愿意做了”?
李梦林赶紧小跑过去,不迭声地自我解嘲说:“当然愿意做,革命同志情谊还是有的嘛”。
“你又来了”。杨红一捋秀发,嘲弄着说:“你肚子里装着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是友情提醒一句哈,那朵花虽然令你倾心,可名花有主。想得累弯了腰,也无济于事”。
“哪有这事儿?都是胡扯”。李梦林被她戳破心里那点小九九,有些惶然,也有些恼火。这杨红也太不给面子了。
“小马小张都告诉我了。你还抵赖呀?假正经”。杨红嘻嘻笑着,歪头看着他。
这两小子,真是个混蛋。哥仨的秘密,怎么能与外人说道呢?太不仗义了。李梦林更加恼火了。又不便发作,只好沉默。
“我到家了”。杨红忽然止住了笑说。李梦林从沉思默想中醒来,抬眼望见不知不觉已到了一个小区门口。霓虹灯闪闪烁烁,横杆起起伏伏,三三两两的车辆正在下面鱼贯穿行。
“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杨红站在那儿,不咸不淡地邀请着。
李梦林看着灯光在她脸上闪耀,捉摸不透这姑娘的心思。刚才的反复折腾,已让他充分领教她得厉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了吧,夜深了,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上班哈”。
话音刚落,杨红一言不发,决然扭头“蹬蹬”去了,撇下李梦林在寒冷的风中一地凌乱,他不停地摇着头,踅转身往回走。冷不防与一个人迎面相撞,脚下打滑,俩人都重重摔倒在残雪堆上。
“是你”?李梦林惊疑地叫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那人也气愤地吼道。
二十一
原来是小马。
他一个翻身拉起李梦林,拍拍他身上的残雪,嘴里嚷道:你这个人真是榆木疙瘩,为什么不跟着她上楼?
李梦林没回答,好奇地问:“小张呢?你俩不是早就溜了吗?撇下我一个人在这儿耍把戏”?
“他家里有点事儿,回去了。我不放心,就一直暗中盯着你俩的进展。你呀你呀,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利用,是不是那方面失灵了”?小马一迭声地责备。
“什么话?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喝咖啡,像什么样子”?李梦林振振有词地说。
小马捶胸顿足:“我说老大,别的男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费尽心机想‘进去’,速战速决,向前向前向前。你到关键时刻就打了哑炮,是真坐怀不乱还是性取向有问题”?
李梦林懒得理他。这都是什么人嘛,哪能把圣洁的爱情搞成了士兵突击了?即便是凑合着拉郎配也不至于如此匆匆忙忙,这成什么了?太不像话了。他扭身就走。身后传来小马的吼叫:大“哥,你在那儿假正经,可时不我待呀”。
这种时不我待,在第二天上班时表现得令人窒息。
一早来到办公室时,小马小张俱在埋头抽着烟,俩人见他推门进来,阴沉着脸谁也没搭理他。李梦林见状,便知道他俩还为昨晚的事儿不高兴,踌躇了下,便笑着说:“我说二位兄弟,哭丧着脸有用么?这世界上的东西得慢火炖着才香,火太大,小心烧了眉毛·····`”
话还未说完,小张一步蹿到他面前,睁着眼问道:“老大,我们是兄弟不”?
李梦林不以为然地说:“相处了好几年,就是铁杆了,更有何疑”?
“那好,兄弟托的事,不值得两肋插刀吗?你就那么高贵,放不下身架?那杨红哪点不好,就让你如此嫌弃?真把自己看的是金砖王老五了”。
“不是,是这样·····”,李梦林大吃一惊,几年来,小张一直温温和和的,从未这样直面对他发过脾气,如今的气急败坏模样,让李梦林心里感到阵阵的寒意。
“兄弟”,李梦林唯恐再触怒小张,小心挑着词儿:“大哥我这不是正在做吗?感情这东西,一时半会儿······`”
“什么一时半会儿?都什么时候了?你知道马上就要进入选拔程序了,钱处多次暗示,哥俩也在卖力为你四下拉票,你自己还装个大尾巴狼在那儿大谈什么感情不感情的,有意思吗?先上车再买票,也没见人家到不了地儿”。小马也蹭过来竟然吼叫起来,眼睛瞪得像牛蛋,里面布满了血丝,他是真急眼了。很明显,昨夜这小子没睡好。
“你知道吗?那钱凤英活动得厉害,四面出击,踩着你,抬高自己,到钱处和刘副处长那儿活动频繁,还有几个科长副处长那儿,也是广泛拉起统一战线,你倒好,如此关键时刻,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起来”。小张不依不饶絮絮气愤地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梦林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是呀,光顾着纠缠这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迫在眉睫的事情竟然忘掉了。他缩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皱起了眉头,小张小马一左一右立在他身旁,你一言我一句,活像在开批斗会。他的两只耳朵被他俩的话撞得生疼,最后实在受不了煎熬,只得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他俩说:“好好好,别说了,下一步怎么走?你俩划个道道,照办就是了”。
小马撇着嘴说:“不信,别到时又走样了”。李梦林咬着牙拍胸脯:“这次哥们儿就彻底豁出去”。
“这才像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舍不得美女逮不住流氓。大哥,事情刻不容缓,你那小资情调就先放一放,一切为了革命事业的辉煌而努力”。小张驴唇不对马嘴赞扬着,边说,边在旁边踱着步,一副军师运筹帷幄模样。
李梦林眼光盯着他游移,脑子很乱,想不出来有什么立即辉煌起来的计策。
踱了好一会儿,小张老谋深算地说:“先这样,立即结婚呢,确实有些太过唐突。不结吧,又堵不住别人的嘴,灭不了那些说三道四的流言蜚语····,那就两相比较取个中庸·····”
“订婚”!小马与小张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震耳欲聋,直惊得李梦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而恰在此时,办公室门忽然推开了,还没等呆若木鸡的李梦林醒悟,就见那钱凤英满面春风走了进来,笑吟吟地问道:“谁订婚呀,怎么不通知一声,我也好吃个喜糖”。
小马小张看着钱凤英,喜滋滋地说:“还能有谁?我们李科长呗”。
钱凤英手里拿着一份材料,正要递给李梦林,僵在了半途,狐疑问道:“李科长开窍了?不是革命尚未成功,不谈个人大事吗?怎么?有标杆了哇”。
“那当然”,小马得意地看向钱凤英,接过来话说:“我们李科长心里早就有标杆了,一直在拍拖着呢”。
“啊”!钱凤英吃了一惊,随即又揶揄道:“深藏不露,高手哈。那这标杆到底是谁呢?也让咱养养眼”。
小张嘻嘻笑道:“没想到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猜”!
“猜什么猜?就你事儿多。快说”。钱凤英冲着小张嚷道。李梦林万万没想到事情搞成这个局面,这哪儿跟哪儿呀,这两个活宝,猝不及防生生把他架到了火炉子上了,正想制止,就听小马拍手笑道:“反正不是你”。
钱凤英一听脸色大变,举着手里材料要打小马,嘴里还骂道:“我让你贫嘴,让你贫嘴······”
小马矬起身子缩着脖子,拿手招架,连连说道:“钱科长,饶命,我说我说,是,是你科里的杨红”。
钱凤英僵立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定住了一般,只有那三角眼在急速转动,眼波投向李梦林,喷泻着汹涌的不相信。
事已至此,李梦林只好低头腼腆笑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揉捏着衣角,摆出了个默认的造型。
钱凤英沉默片刻,忽然呵呵一笑,在李梦林听来,就如夜间的猫头鹰在叫:“呀,李科长,恭喜恭喜。这墙角挖的,简直是小偷地干活。我竟然不知。厉害厉害”。说完,强作欢颜,把材料扔在桌子上,一闪身,去了。
小马小张俩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投向呆呆站着的李梦林,意味深长缓缓地说:“好戏开演了”。
果真是好戏!但让李梦林苦不堪言。中午下班时,李梦林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一个人影倏忽钻进了副驾驶位上,怒声呵斥道:“你们在演的是哪一出”?
二十二
李梦林定睛一看,是杨红。乌发下衬托那张白脸泛起两片红晕,写满了怒意,眼光像两把刀,直刺向他,手哆嗦着车钥匙也差点掉下来。
“把车门关好”。杨红命令道。
李梦林带上车门,重重坐在驾驶座上心里突突地跳,出气都有些发虚。
“我问你,你们三个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把戏?没什么呀”。李梦林装着糊涂遮掩着。
“没什么?钱科长都在问我了,还向我讨喜糖”。杨红怒喝道。
“你怎么说”?李梦林紧张起来。这事来得太快,当时全被小马小张蒙着转,没考虑这么多,就在钱凤英面前装模作样。把杨红这个大活人全忘了。少了循序渐进这道程序,难怪杨红恼火。
“敢情我成了你们的玩具,想怎么玩儿就怎么耍哈”。杨红气愤地一捋头发,乜着李梦林嚷嚷。李梦林大气不敢出,缩在方向盘上干脆装聋作哑。
“钱科长一再追问怎么与你拍拖上了,她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还说,这也太不可谱了吧?简直比天上的闪电还快。她直摇着头,不相信”。杨红故意吊着胃口,絮絮地说。
“你·······怎么·······回答她的”?李梦林鼓起勇气,紧接着追问一句。
“我只是笑着,搂着她的肩膀说,钱姐,钱科长,你想多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杨红忽然“咯咯”笑将起来,让李梦林长出一口气。还好,这杨红虽然古古怪怪,大是大非还是知晓的。如果在钱凤英面前矢口否认,一切努力全付诸东流了。正想恭维她两句,就见杨红变了脸色,说道:“我当时闪人,就来找你算账”。
李梦林刚刚轻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苦着脸说:“这事咋办呢?事已至此,你说怎么个算法”?
杨红鄙夷地看着李梦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拿我做挡箭牌,一切都是为了这次副处位置的竞争。男人啊,个个都是缺感少情的势利之徒。啥事都做得出来”。
李梦林浑身燥热起来,被杨红看穿,就像被人扯下了底裤,羞愧万分。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杨红脸一沉说:“开车”!慌乱中,李梦林打着车,缓缓驶离单位大院。“往哪儿开”?他问道。
杨红坐着像一尊菩萨,面无表情地说:随便那个方向就行。李梦林只好沿着街道往前开。他开得很慢很小心,因为不知道方向,谁知道这位古怪的杨小姐下一步怎样指挥。
一路无话。车内只听得嗡嗡的发动机声音。李梦林自知理亏,便寻思着打破这种尴尬,于是嗫嚅着:“对不起哈,如果你觉得委屈······能不能为我们两肋插刀,来个假定婚,演演······演一······演”?
杨红勃然大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假——定——婚?亏你想得出啊”。
李梦林此时也豁出去了,反正又没有别人,挨一刀是死,挨两刀仍然是个死,不如和盘托出他的想法:“怎么不可以?没看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掩护,也搞什么假夫妻之类的,都是革命事业的需要哈”。
“放屁!人家是什么事业?你们是什么事业?争权夺利还搞得这样高大上吗”?杨红冷笑着说。
“那咋办呢”?李梦林心里拔凉拔凉的。小马小张这俩小子,就知道急于求成,这下倒好,画虎不成反类犬,贻人笑柄,他恨不得车下面有道缝钻进去。
杨红不回答他,只是拿手指着前面的一个大酒店命令道:“把车停在那儿”。
“干吗”?李梦林惊疑地问。
“干吗”?杨红侧过脸嘲讽冷笑道:“原因有二,其一,那晚请你上楼喝咖啡,你架子蛮大的嘛。好,这回你请吃顿大餐,本女士是来者不拒;其二,你不得以此来弥补我的名誉和精神损失么”?
这样啊!李梦林心里顿时轻松下来,便把车开到酒店前面停下,快速绕过车头,小跑着去拉开车门,待杨红缓缓下来,关上车门,锁好车,哈着腰跟着昂首挺胸的杨红步入酒店,要了一个包房。两人坐定,服务小姐斟上茶水,拿着菜单笑吟吟地问道:“二位要点什么”?李梦林呷口茶,以目示意笑道:“让这位女士点吧”。杨红也不客气,拿过菜单细细看了看,然后端着茶杯边喝边报菜名,直听得李梦林心惊肉跳,眼珠子快掉落下来。
“四只大闸蟹,浓汤金钩翅,红烧海虎翅,浇汁银鳕鱼,极品佛跳墙,虫草炖澳洲鲍鱼各一份”。杨红一边气定神闲地说,服务小姐一边拿笔微笑着记,李梦林一边心里打着哆嗦,我的妈呀,这几个菜少说也得快两千了,看来杨红今天是要狠狠宰他一笔,杀猪呢。杀就杀吧,反正就这样了,便强作镇静若无其事微笑着听。最后,杨红瞥了李梦林一眼,口吐莲花:“最后再来个木瓜清汤燕”。
“好——的”!服务小姐脆生生甜蜜蜜欢快地应答。又讨好弯下腰,问道:“来点什么酒水?是红酒还是白酒,红的有法国干红,白的有十年二十年53度茅台······”,李梦林厌恶地看着服务小姐,恨不得站起来把她给扔出去。
“嗯”,杨红双手抚着茶杯,仰头看看天花板,忽侧脸冲李梦林嫣然一笑:“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灿烂,心情也爽,来个一醉方休。那就来一瓶十年53度的飞天茅台,你说呢,李科长”?
李梦林头脑一阵眩晕:十年的飞天茅台该是近五千元。这娘儿们今天是要把他这条猪宰得嗷嗷叫了。但又不好说什么,硬着头皮说:“唔,嗯,对······对,不错不错,好好”。旋即小心道:“中午······饮酒,合······适么”?
你是不是很心疼这顿大餐?杨红沉着脸问道。
李梦林走赶紧摇手说:“我哪儿心疼,有禁酒令,你不知啊”?
“下午请半天假。不去上班了”。杨红轻描淡写地说。又冲服务小姐一扬眉:“就这样,快去安排”。
“好——咧!二位稍等,马上就好”。服务小姐乐颠颠地掩上房门去了。
“嗯,这顿大餐嘛······”,杨红手托腮帮歪头看向李梦林,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说:“还尚可,多少能平复我那受伤的心”。
“是是是”,李梦林赔着笑,一阵牙疼,说话都直吸凉气:“你只要高兴,怎么好,就怎样来”。
“这还差不多”。杨红笑道。正想说些什么,就听敲门声,服务小姐带着大厨送菜来了。全部摆定,她知趣地笑着对俩人打招呼:“我先退了哈,有事叫我,随时恭候”。
看着她掩上门去了,杨红拿起酒瓶,给俩人酒杯斟满,笑嘻嘻说道:“你不用开车了,大不了找个代驾”。
李梦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都听你的”。杨红举起杯,皱着眉问他:“咦,我怎么看出你好像言不由衷,不勉强哈。我先干了”。然后冲他晃晃酒杯,一饮而尽。把个李梦林看得目瞪口呆。杨红一杯酒下肚,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见李梦林还愣在那儿,不高兴地说:“怎么?是场合不对还是人不对”?
李梦林恍然过来,赶紧把杯中的酒也豪爽地饮了。
“继续”!杨红把又斟满的酒杯举起来,俩人碰了下,此时,李梦林不再犹豫,两人同时喝干,又彼此亮亮杯子。酒过三巡,杨红便扯过一只大闸蟹,掰开,津津有味吃起来。边吃边笑道:“怪不得人们都喜欢被吃请,这味道就是香哈”。
“那就多吃些”。李梦林此时也顾不得被宰得肉疼了,不停地劝。
“你也吃哈,别光忙着让我”。杨红已微醉,那脸上越发红霞翩飞,神采奕奕了。
“吃吃吃”。李梦林拿起一只蟹,自嘲地笑道:“林黛玉说‘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真是香”。便掰下一只蟹腿细细吃着里面的嫩肉。
杨红莞尔一笑,撇着嘴回应道:“薛宝钗也说过‘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然后意味深长乜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这‘皮里春秋空黑黄’啥意思”?
啥意思?李梦林岂有不知?无非是在讽刺他装模作样,肚子里盘算着阴谋诡计而已。但他佯装糊涂,夹起一只鲍鱼放入杨红碗中,笑道:“这可金贵了,还补身子,你今天受气了,补一补消消气”。
“气么,看在这满桌的美味佳肴份上,还有这飞天茅台,自然是慢慢消掉的。只是有些事情别像这螃蟹一样,真会‘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哈”。杨红说完冲他嫣然一笑,便吃起了鲍鱼。
“那是那是。提醒得对。来,再干再干”。李梦林与杨红碰一杯,埋头吃聊一阵,又碰,再吃再聊,反复多次,一瓶飞天茅台很快喝了个底朝天。杨红此时已说话含混不清了,伏在桌面上,喃喃自语:“一粒沙子硌了脚,也,也·····会断掉······千里之途,一件小事不······起·······眼,也会让人晕·······晕·······菜······”
她醉了!李梦林“喂喂”唤了几声,她仍然在那语无伦次,只好叫来服务小姐,把账结了,总共是七千多元。刷过单的瞬间,李梦林看着满桌剩余的饭菜,心里又是一阵哆嗦。便让服务小姐帮忙把杨红扶到身上,背着她慢慢往外走去。无论如何,先到车内醒醒酒再说。
杨红的双手在他肩上垂下来,脸埋在他脖子边,乌黑的头发也如瀑布般散落,随着李梦林一步一步地挪动,轻拂着他的脸。这次宰得够惨的了,还背了个大累赘,让李梦林窝着一肚皮火。服务小姐跟着扶,嘴里不停絮叨:慢点慢点,李梦林不由得火起来:我知道怎么背,还用你来指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刚刚出门,就听“呀”的一声尖叫,吓得李梦林差点把杨红扔在地上。
二十三
是刘副处长正急匆匆赶来,边走边看着手提包还在里面翻捡着什么,猛一抬头,可可与李梦林撞了个对面。她惊讶地叫过之后,眼光在李梦林身上游移,李梦林在这眼波里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杨红死狗一般趴在他背上,长发散乱在他胸前,双臂耷拉,他则面色通红,神情慌乱,站在那儿双腿还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刘副处长狐疑地问。
李梦林紧张得有些口吃:“喝,喝······了点酒”。
刘副处长皱起了眉:“咋喝这么多”?
李梦林憨憨地笑了笑,脸愈发热了。
刘副处长迟疑片刻,脸上洋溢出少有的微笑,旋即紧趋一步,扶着李梦林嗔怪道:“你们年轻人呀,就不知道节制。快从那边走,一会儿钱处长就带人过来了。兄弟单位来人交流,我先一步安排午餐”。
李梦林一听更加紧张了,便跟随刘副处长拐向,背着杨红走另一个方向。也活该李梦林倒霉,钱处长与兄弟单位的几个人边走边交谈踱着步子,正从这个方向走来,这是条小道,周边有花圃,估计钱处长是想让大家看看这里的园林盆景之类,大道不走,顺路拐进来的。
李梦林暗暗叫苦,尽管外面还时不时刮着寒风,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细的汗粒。
刘副处长稍稍愣了下,便笑着与大家打招呼:“你们先观赏景致,我把这两位安顿住就来”。她小心地搀着李梦林与钱处长等人擦肩而过。
李梦林看到,钱处长也是讶异地望了望他们,随即会心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瞄向他一眼,点了点头,装作不认识似的,然后继续与客人们交谈起来。
李梦林逃一般来到停放在酒店门前的车边,刘副处长说:“你就别开车了,钥匙给我,吃完饭我把车开回单位。你打的把杨红送回家”。
“可我不知道她家呀”。李梦林轻声说。
“我知道。你快去打的,一会儿我把地址微信给你。路上小心”。说完便冲他点头一笑,拿着李梦林的车钥匙走了。
李梦林背着杨红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在司机的帮忙下,连拥带抱算是在后座坐定,杨红软绵绵靠在他肩上,呼呼大睡。李梦林卸下一挑重担,顿时感到轻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就听司机问:“先生,到什么地方”?
李梦林说稍等,话音刚落,手机提示音响了,打开,是刘副处长发来的微信地址,便递给司机看。司机“嗯”了声,启动车子向前驶去。
车到小区门口,李梦林发现与上次同杨红带他去的小区不一样,心里有些犯嘀咕,直到车开到楼道门口,他背着杨红钻入电梯,方恍然大悟,敢情这里是杨红的父母家,上次去的那个地方是杨红的单身住处。
来到门口,摁响门铃,半天没人应。李梦林心里有些焦躁起来,这可咋办?正琢磨着办法,就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是······哪儿呀”。
是杨红。李梦林大喜:“你可算醒过来了!这是你家”。
“我······我家”?杨红咕哝了一句。
“对呀,是你家,好些了吗”?李梦林问道。半天又没有了声音。“喂,喂”,李梦林呼唤了几声,杨红依然没应。
唉!他叹了口气,埋怨道:“自家酒量不行,干吗瞎逞能啊”。
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走了出来,她惊疑地望了望李梦林,看到他背上的杨红,“啊”地尖叫起来。
随着这叫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睡衣也出现在门口,他严肃地问道:“这什么情况”?
李梦林一时有些惊慌,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是······杨红的父母吧?她······她······”
“她怎么样了”?老者严厉地质问,眼睛也瞪圆了。
“喝······喝多了”。李梦林费劲儿挤出一句话,额头上的汗水淋漓。
“快进来快进来”。杨红母亲招呼着,嘴里不停地埋怨,“这孩子,一天到晚胡缠八耍的,真没治”。便扶着李梦林进屋,引让到一间卧室,俩人七手八脚把杨红在床上安顿住,李梦林便来到客厅。杨红父亲已在沙发上坐下了,脸色沉郁,见到李梦林,便招呼他说:“来,年轻人,先坐坐”。
李梦林小心走过去,屁股挨着沙发沿坐下,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是极为不高兴。李梦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手足无措半天,方垂首说道:“伯父,是这样,我叫李梦林,与杨红同一单位,今天来了客人大家一块儿喝酒,她喝多了,我就按她说的送回来·····”
李梦林扯了个谎,他可不敢提杨红宰他这一节。
“你就是李梦林?李科长”?杨红母亲也走了过来,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李梦林点了点头。他看到杨红父亲脸上的敌意立扫而光,但还是问道:“你们处的吴处长还好吧”?
李梦林赶紧纠正道:“不是吴处长,是钱处长,还有刘副处长,都是我的老领导”。
杨红父亲爽朗哈哈大笑,拿手捋着花白的头发,连连说道:“对,对,是钱处长,钱处长。小伙子,你果真是李梦林李科长”。
气氛热烈起来,李梦林也感到轻松,幽默地笑了笑说:“如假包换”!
“那可不行,必须是真的”。杨红母亲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李梦林面前,自己也坐下,眉开眼笑说:“杨红这丫头经常在家念叨着你······”
杨红父亲轻咳一声,接过话说:“嗯,对,这次你们搞副处竞选,她也在瞎操心,有时提到你哈,喝茶喝茶”。
从交谈中得知,杨红父母均在公休,已有三天了。“幸亏我们公休,不然你到家也进不了门”。杨红母亲笑着说。
“你笨啊,老太婆!杨红身上不是有钥匙么”?杨红父亲嘲笑道。
“你才笨呢,她喝成那样,知道取身上钥匙吗?这孩子都你惯的”。杨红母亲一副杨红的嘴脸,白了他一眼。杨红父亲则讪讪地微笑。这让李梦林暗暗称奇,看得出,杨红父母关系非常融洽。
从杨红家告辞,已是下午二点多了。缓步走在大街上,感到身心俱疲,本来打算回去好好休息,又一想,车钥匙还在刘副处长那儿,便改了主意,打的直奔单位,上楼敲门进了刘副处长办公室。一眼看见钱凤英正在桌前与刘副处长低声交谈着什么。
二十四
李梦林一脚在门内一脚在外,吃了一惊:这个钱凤英,像只苍蝇一样,总是腻腻歪歪地飞来晃去,看她在刘副处长面前一副谄媚相,不知又在捣鼓什么。中午喝酒是个大忌,千万不能又让她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于是,李梦林赶紧笑着说:“钱科长也在啊,你们先聊,我待会儿再来。”刘副处长微笑着看了看他,而钱凤英则是一脸的狐疑。
李梦林踅进自己办公室,小马小张兴奋地迎了上来。李梦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咦,老大,怎么满身酒气?”小马惊疑问道。
“看样子喝得不少哇。”小张端过一杯茶,递到李梦林面前。他接过喝了口,皱眉端坐沉默不语。
小马笑嘻嘻地说:“我与小张四下放了风,效果极佳。”
“什么风?”李梦林一脸茫然地问。
“你与杨红订婚的风啊,大家都说不错不错,郎才女貌,很般配的一对儿呢······”小张也得意地说。
李梦林有些急眼了,放下杯子,拿手指点着两人,眉头快拧出水来,“你们”了半天,又无力垂下,长长叹了口气。
“又有什么问题了?”两人的笑容没了。
“问题大着呢。”便一口气如何被杨红堵在车里,又如何被她狠宰,酒店喝多,出门碰上刘副长和钱处长,送她回家等等情况述说了一遍,末了,他愁眉苦脸地说:“你们瞧瞧,这事儿都乱成一团麻了,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太棒了!”小马一拍大腿,狂吼一声,从沙发上直跳起来,直吓得李梦林刚刚端起的茶杯差点掉落地上。他怒道:“你小点声儿能死啊。”
“宰得好!”小张也兴奋地拍手嚷叫。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吃倒是没什么,关键是,七千多元几乎全浪费掉了。”一想到那七千多元,李梦林牙根里就直吸冷气。
“有什么呀?这是女人的天性。她是在试探你呢。看你舍不舍得为她花钱。而且,你说什么‘假定婚’,她不就愤怒了吗?不狠狠宰你又宰谁啊。”小张摇头晃脑条分缕析道:“女人是很古怪的,而这个杨红本来就乖戾,忍忍吧。”
“我说兄弟,这是挑媳妇,不是找姑奶奶,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完全是水深火热嘛。”李梦林发愁道。
小张呵呵笑将起来:“你呀,真是太傻。只要开上了车,你这个司机以后想摆什么姿势,想往哪儿开,还不是你说了算?”
“好了好了,别整那些没用的。目前的形势是于我方很有利。喂,我问你,刘副长和钱处长见到你是个什么情况?”小马询问道。
李梦林把当时的情景又描绘一番。
小马老谋深算模样:“这就对了。他们肯定也知晓了你俩要订婚的风声,钱处长就不用提了,他本来就是含糊其词让你去‘和亲’的。而刘副处长从前后对待你的态度上来说,那是相当耐人寻味的,值得引起高度重视啊。”然后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几圈,大手一挥坚定地说:“事不宜迟,趁热打铁,拉名单。”
“对对对,兵贵神速,一锤定音。”小张也在催促。
“拉什么名单?”李梦林又蒙圈了。
“举办订婚仪式,邀请有关人员出席,要把这个喜讯广而告之,做成板上钉钉。”小马胸有成竹地说。
“这个,这······”,李梦林一听就惶恐起来,连连摇手:“恐怕不妥。杨红那儿还是模棱两可,你们这样干,万一······”
“她那儿,放心吧,我来摆平。”小张笑嘻嘻地说:“你只要老老实实就像杨红宰你那样等着就行啦。”小张扯过一张纸,同小马兴致勃勃商量着邀请所谓“有关人员”的名单来。李梦林本来就晕晕乎乎的,脑袋也发胀,就说,“你们就瞎折腾吧,我先撤了。”
迈步出门,正走间,远远见到钱凤英从对面走来。李梦林心里一紧,躲是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搭讪着说:“钱科长,事儿说完了?”
钱凤英皱着眉头“咦?这满身的酒气熏死个人啦!”说完拿手在自己脸前连连扇着。
李梦林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哦,让你受污染了。”又解释说:“中午来了个朋友,拗不过多喝了两杯······”
钱凤英一听呵呵笑了起来:“得了吧,别在那儿藏着掖着了,你是与杨红在酒店喝的酒吧,刘副处长都说了······”
“啊!”李梦林目瞪口呆。
“啊什么啊?少装蒜。回头赶紧买最贵的喜糖给我吃。刘副处长说,本来想批评你们几句,但你们准备订婚,高兴之余喝大了,也情有可原。”钱凤英一脸的醋意,还有莫名的失望,酸酸调侃道:“哎,我说李科长,你可真够高手啊,这锄头真是厉害,挖墙角竟然一点响动都没有。”
李梦林汗颜,这钱凤英果然人精,正话反着说。还没响动?那件小事演变成了沸腾全局的绯闻,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如今绯闻成喜闻,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折磨,担了多少心,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他不敢再接钱凤英的话,只是敷衍地嘿嘿笑着,冲钱凤英扮个鬼脸,逃也似地去了。来到电梯旁正准备钻进去,忽然想起车钥匙还在刘副处长那儿,便又折返来到她办公室门前,同时心情又沉重起来。刘副处长为什么跟钱凤英谈他与杨红喝酒的事儿呢?
二十五
刘副处长正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一见到李梦林,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还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这让李梦林受宠若惊,激动得手打哆嗦,捧着的茶杯几乎把持不住。在他的记忆里,自从在她手下当兵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怎么着?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呀!
“把杨红送回去了?她没事吧?”刘副处长关心地问。
李梦林赶紧回答:“没事,就是喝多了。她父母都在家,安顿好啦。”
“嗯嗯,好好。”刘副处长笑吟吟地说,然后拿手捋了捋头发,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杨红这女孩子,性格虽然乖戾了点,人还挺不错的。”
“是是,不错不错。”李梦林一听杨红这两字,头就有些大,就想到她的折腾还有那七千多元钱。他刚刚喝口茶,就听刘副处长转移了话题:“估计这次选拔副处的程序马上就要启动了。前段时间主要是局长去国外考察,可能也快回来了。”
李梦林心里暗吃一惊,一口茶水还包在嘴里,呆呆望着刘副处长,竟忘了吞咽。
“小李呀,你年轻,业务能力又棒,群众基础好,在一众考察对象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要好好珍惜这难得的机遇啊。”刘副处长若有所思地说。
李梦林艰难地咽下了茶水,连连点着头,恭维道:“我一定努力,尽管如此,还得靠刘处长多多关心。”
“那是当然,我义不容辞。只是······”,刘副处长微笑看着他,欲言又止。
李梦林最怕这个,前面说得好好的,猛地一个转弯,让你摸不着头脑,他心情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只是”的下文。
“只是······算了,不多说了,你自己要好自为之。”刘副处长断然截断了话题,把李梦林闪了个腰,一时茫然无措,愣愣地呆坐。良久,刘副处长关切地说:“这样吧,车钥匙你拿走,回去好好休息吧。酒未醒透,先打的回家,等酒劲过了再开回去。”
李梦林失神地走在楼道上,心里在翻腾刘副处长的话,理不出个头绪。直至回到家中,一觉睡到半夜,梦中惊醒,也还在纠结这个“只是”。
且说杨红那天下午待李梦林走后,忽然从卧室溜进了客厅,把正在兴致勃勃交谈的父母吓了一大跳。杨母愣怔问她:“你酒醒了?你看你成什么样子?喝酒成这样,还让别人背回来,大姑娘家,也不知道个避讳。”
杨红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撇着嘴说:“妈,你女儿多大酒量,你不知呀?爸爸都能喝二斤多,我至少也得一斤半吧?”又冲杨父一吐舌头:“你说是不老爸?”
“对对对,”杨父赶紧奉承道:“我说呢,咱家的二哈怎么会喝醉呢?”
“那你这样折腾人家干吗?”杨母瞪着杨红说。
“我就要装醉,就要折腾。因势利便。你们不是一直想见见我天天念叨的人吗?怎么样?本姑娘略施小计,纯自然地把他牵到家里让你们品相品相,这不好哇?”杨红骄傲地说。兴犹未尽,还把狠狠宰了李梦林的经过,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直惊得杨父杨母呆若木鸡。
半晌,杨父拿手指点着得意扬扬的杨红,叹一口气说:“你呀,这性格真要命,一次就宰了人家七千多元,打劫啊。”
“别整那些没用的。老爸,不就是几个钱儿吗?你快说,目测下来,怎么样?”杨红兴致勃勃地问。
“人是挺不错的。”杨母欢喜地说:“只是不知道人家愿意不?你老大不小的了,我们快操碎心啦。”
“嗯,看着确实挺稳重和诚实。”杨父站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步,“我刚才与你妈还议这个事儿呢。我说姑娘啊,觉得合适,就赶紧把事办了,我也算扔掉个大包袱。”
“咦,你俩这么急着把我扔出去?我不干。”杨红身子一仰倒在沙发上。
“不是啊”,杨母赶紧讨好地凑到她跟前,担忧地说:“孩子,你这样折腾人家,万一他反悔了咋办,夜长梦多。”
“什么反悔?”杨红双手放在脑后枕着沙女,跷着二郎腿,“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李梦林是后路塌方,前路悬崖,我才是他渡过深渊宽壑的长春大粗藤······”,正说着,手机响了,杨红拿过看了看,笑嘻嘻地说:“这不是,求婚的来了。”
杨母杨父惊疑地看着她,相互对觑一眼,谁也没吱声。
“小马呀,又请我吃饭?嗯,嗯,那你又得破费喽?······大餐?比李科长请吃得还要上档次?······嗯,上次商定的订婚······怎么不算数?当然算数啦。好,就这样办。”挂了手机,杨红一脸庄重地问杨母杨父:“近期要订婚,你们说,是订,还是不订?”
“跟谁订婚?”杨父杨母异口同声地问。
“还能有谁呀?李——梦——林!”
二十六
订婚仪式简朴而热烈。按照小马的计划,请的有钱处长、刘副处长,本科的几个科长,其他处室的正副处长、科长等人。小马本事真大,竟然还拉来了局里的两位副局长。
当然,也有群众代表,比如督察队那个李梦林心中的标杆,还有前些日子乱嚼舌根的好事分子。拿小张的话说,这叫以点带面,点面结合,很具有代表性,以事实回击那些乱七八糟的非议。酒宴摆了两桌,小马毛遂自荐当了司仪,小张打杂跑腿,大家热热闹闹祝福了一番,酒足饭饱兴致勃勃离去,都纷纷表示,下次正式举行婚礼时,可不能这么简单。
杨红父母笑吟吟在门边一一答谢客人,而李梦林父母则手足无措傻傻立在一边,只是憨厚地笑。李梦林云天雾地木偶一般被小马等人操纵着,感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前几日还是心神不定,心怀惴惴,如今就牵着杨红的手堂而皇之搞了个起步价:正式订婚。
他的心里是冷热交替,忽惊忽喜,说不出的懵懂迷茫。尽管他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脸上笑容满面,与杨红一起不停给客人敬酒。杨红则神采飞扬,频频与人碰杯。来到李梦林那个标杆面前敬酒时,杨红笑吟吟地与她连干了三杯,还说了一些醋意十足的话,弄得人家莫名其妙,让李梦林心惊肉跳:这杨红真不是个善茬。钱凤英一反常态,喝着杨红敬的酒时,不迭声的祝福,热情得过了头。只是李梦林在这热情中,品味到了一种淡淡的失落和失望,还有一种浓郁的忧虑。
客人走后,在商定李梦林父母的住处时,李梦林提议住到杨红那儿,而她则可回父母那儿住。杨红睁圆了眼,看了看他,低声喝道:“出去!”
李梦林一时气恼起来,什么话?正想鼓起勇气发作,杨红摸出一张五星级酒店的房卡,嘿嘿一笑,撇嘴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他俩享受享受一下啊。早安排好了。”
他呆呆望着她,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李梦林和杨红事实上的订婚,在全局成了热搜,照小马的话说,经久不衰,而小张探听的结果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一对儿郎才女貌,商量着下次在婚礼上如何肥吃海喝,如何刁难新郎新娘等等。总之,全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而李梦林也深有感受。
自从订婚以后,他感到周边人忽然都热情起来,路上遇见时,大家也都热烈与他打着招呼,与以前判若不同。刘副处长空前热情高涨,不时把李梦林叫到办公室东拉西扯,嘘寒问暖。钱处长也一改往日莫测高深的态度,时时面授机宜,指点迷津。钱凤英虽然依然有些暗中讥讽,说话带刺,但明显低调了许多。有时还谄媚地在他面前笑,让他倍感惊讶。这一切,都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裹挟着李梦林身不由己浮浮沉沉向前漂流。
以至于那天上午参加完副处职位民主测评投票后,他迷迷糊糊步入办公室,竟没有发现小马小张都在拿兴奋的眼光看着他。
“你怎么了?老大?”小马关心地问。小张也凑上来,还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没发烧呀,不用紧张,这次十拿九稳。我们哥俩办事,你大可放心。”
“下午就可见分晓。”小马胸有成竹地说。李梦林无力坐在沙发上,虚脱一般,摆了摆手,长叹一声,感慨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小马小张相视一笑,分别做个鬼脸忙活去了。
下午临近下班时,副处公示出来了,李梦林赫然在列。他心里一阵激动,但表现得若无其事。小张兴奋拍着手,还跳跃着。小马制止了他,“别搞那么大的动静。小心刺激到旁人。”他指的是隔壁的钱凤英。她落选了,据小马说,可能是与李梦林一票之差。“好险啊!”小马不停拿手抚着头发,一脸的心有余悸。
不过,李梦林此时却内心坦然,就如艰难登上峰顶一样,放眼四望欣喜过后,却也平淡。尤其是看到钱凤英那种落寞和强作欢颜的失落,他不知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公示期一过,正式任命文件下达,李梦林走马上任,但一并而来的人事调整却令人费解:小马如期提拔为科长,只是被交流去替换了钱凤英,而钱凤英来填补李梦林的空位。小张原科室不动,提为副科长。对于这个结果,小马有些沮丧,因为那边的权重可比这边差得远了,不过,总算去掉了头上的副字,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来日方长,慢慢混呗。他这样安慰自己。钱凤英虽然一时失落,但轮岗到一个要害科室,手握重权,算是多少弥补了落选的缺憾,所以,没过几天,那脸上就又笑容灿烂了,而且,表现出对于李梦林的极大尊重和敬畏,因为李梦林的新职务,就是分管他原来的科室,因此她向他早请示晚汇报,热情得让李梦林不知说什么好。
更让李梦林惊讶的是,在以后与杨红举办的婚礼上,钱凤英忙前跑后,表现得极为出色。还有杨红,她的举止更让他心中颇为疑惑,云遮雾罩,完全方寸大乱。
二十七
婚礼酒席上,李梦林携杨红一起挨桌给客人敬酒。轮到刘副处长跟前时,她笑着望望李梦林,把敬的一杯红酒喝了半杯,并举了举,意思是心意领了。杨红却不愿意,趋前一步,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耳语道:“小姨,这可不行,外甥女的大事,你得一口干了。”刘副处长笑着拿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便把余剩的红酒喝干了。
“小姨?”李梦林诧异地望了望杨红,尽管她说的声音极低,很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但李梦林依然听得分明和真切。杨红却拿过他手里的酒瓶,又给刘副处长和自己斟满,恢复了往日在她面前的嘻哈样,豪爽地说:“刘大处长,我干了,你随意。”一饮而尽。刘副处长这次没喝干,只是小酌一口,望了望李梦林,拿手指点着杨红,笑吟吟地说:“好了,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快去给其他客人敬酒。”
李梦林狐疑地随着一脸兴奋的杨红离去,脑海里立即浮现那次在刘副处长办公室里杨红与她谈到砍价时的情景。恍然大悟:怪不得杨红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原来是她的小姨啊。怪不得刘副处长先前一直对李梦林冷若冰霜,后来得知他与杨红订婚,态度立即大转弯。
当他敬完酒觉得有些疲倦,就与杨红打个招呼,便到近旁的小客厅里想休息一下时,里面早已有人,仔细一听,却是杨红父亲与钱处长在里面闲聊。
“老战友啊,这杨红的婚姻大事,一直让我头疼,多亏你极力促成,了却了我这头心事。”杨父深有感慨地说。
“哪里呀,这也是他们有缘。天缘巧合,我不过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而已。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再过几年就要退了,我得选一个可靠的人接我,免得人走茶凉。李梦林这孩子不错,只是很有个人主见,有些时候,得温火慢慢来。”钱处长剖心掏肺地说。
“是呀,还是老战友有远见。”杨父赞叹道。
“如今大事已成,我也放心了。”钱处长说完,一阵爽朗地大笑。
李梦林目瞪口呆:这就是钱处长的和亲策略?他脑子有些乱,也无心思去休息了,茫然转过身,见着杨红与钱凤英还有小马小张穿梭在酒桌之间,喜气洋洋,瞬间觉得自己是一条被罩在网里的鱼。
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杨红回婚房时,歪歪斜斜一不小心,踩着了婚纱的裙边,身子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李梦林箭步趋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杨红双手箍着他的脖颈,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前,嘿嘿一笑,夸赞道:“嗯,不错,还是不减当初的怜香惜玉的本色。”
李梦林陡然心惊,近距离望着杨红那绯红的脸,身子有些微微颤抖。
“怎么?害怕了?你自从听到我叫刘副处长为小姨后,就显得心事重重,以为我看不出来呀。”
“是,不是······”,李梦林惶然道“她真是你小姨”?
“那当然。”杨红不无骄傲地说:“处里压根就没人知道我们这层关系。保密嘛。”随后又把脸往李梦林胸前紧紧贴了贴:“嗯,这感觉不错。只不过上一次是无意间摔倒,这一次,我故意摔倒,就是要体验体验前后两次不同的感觉。”
真不可思议。李梦林搂着杨红,觉得简直是抱着一枚炸弹。他嘲讽地说道:“你肚子里的秘密真多呀。还有多少?”
“多着呢。我就是一本书,值得你慢慢读一辈子。”杨红附在他耳边呢喃道:“抱紧我,快开门,进去。”
李梦林一手抱着她,一手掏出钥匙,随手关上。但杨红依然赖在他身上不下来,一脸幸福的模样:“这样多好。我来告诉你吧。你不是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吗?其实,你不了解女人,当她萌发出爱的热情时,会不择手段去争取。你不是清高无比吗?我就是要彻底打垮你那种心里对我的壁垒。还在心里树立什么标杆!以为我不知道呀,小马小张都告诉我了。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天可怜见,恰巧楼道上那一幕提供了机遇。机遇到来时,我紧紧抓住。你的升迁机遇也来了,你也抓。我俩的机遇恰巧相逢,那就是智者勇者才能胜。当然,我们都是胜者,只不过,你的内心那个标杆却是失败了。但这没什么,谁能说我不如那个标杆呢?虽然你在职场上获胜了,但你也经历了这场由小事引起的种种风波,还差点坏掉了你的大事,见证了职场的风云诡谲吧?由此引起的一系列利害关系,可怕不可怕?钱凤英想拿此事大做文章,挤掉你。小马小张为了个人的升迁不惜一切代价鞍前马后效劳;钱处长为了留后路,对你明点暗指,刘副处长是我小姨,当然得顺着我的心思。可我,获取我自己想要的一切。”
李梦林呆呆望着她,一言不发。
“发什么愣?我可怕吗?嘻嘻,这有什么!为了爱情,我可以抛去所有的世俗偏见,打破一切道德底线,不择手段。我就是摆渡你飞越悬崖的常春藤,并且为以后的任何艰难险阻保驾护航。职场无小事,万事都得小心谨慎。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为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我很古怪,是吧?听说过我在相亲的时候还在反腐吧,刘副处长,也就是我小姨还当众夸我呢。你别以为仕途上以后就是金光大道,前面的坑多着呢。但有我守着,就不能掉坑里去。嘻嘻,我很俗对吧?后悔吗?现在也来不及了。我就是你的一枚炸弹,达不到我的要求,可是随时要爆炸的。”
听完这一番话,李梦林惊出一身冷汗,嘴里喃喃重复着:“炸·····弹·····炸弹······”
杨红同样呢喃着:“当······然呐,还是······货······真价实的。”然后星眼朦胧望着他,满面红霞翩飞,贴上他的脸,含情脉脉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我扔过去,跟我一块儿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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