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作者: 刘易尘_0125 | 来源:发表于2023-11-04 14:01 被阅读0次

          近来因为一些不可控因素,新购入的几本书迟迟未能送到手中,也就给我造成了短暂性的书荒。很难想象,在如今这个碎片化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个依靠传统纸质书充饥的人将如何度过这几个难捱的夜晚。求生的本能驱使我走到书架前,看着那些已经被翻阅过一遍,两遍,甚至是很多遍的书,我就像古代的帝王挑选侍寝对象那样,在奋起的欲望和喜新厌旧的鄙陋里下不定决心。在焦灼和愚冷的双重折磨下,索性闭上眼睛,随手抽取一本,权当是上苍的指引,缘分的绑定。就这样,陈忠实那本中短篇小说集《康家小院》幸运的获得了侍寝资格,尽管已经是第二次宠幸它,但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10年之久,我突然觉得这次相遇在冥冥中仿佛早已注定,注定要让这一颗在钢铁洪流中逐渐崩解的心,在黄土高原上高亢的信天游里再度变得温热,变得富有黏性,以便更契合生命脉动的频率。

          十年前初读这本书时,刚刚放下行囊,在城市落脚的少年,一心只想在宽敞明亮的柏油路上肆意奔跑,尽早摆脱身后那条承载了自己漫长生命旅程里前十八年日升月落的泥泞小路。虽然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一根似有似无的线,在提醒自己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看看。可那时候的自己只想斩断这根线,只想去到所谓的远方,去寻找臆想中烈焰繁花的未来。却忽略了线的那头还有许多双殷殷期盼的眼睛,正含着泪花注视着我跌跌撞撞的模样。

          陈忠实的文笔本就不太华丽,他的写作风格像极了陕北的地理风貌,粗狂,冷冽,如风刮过原上,时而低吟,时而嘶吼,不论怎样,卷起的烟尘总能让你皱着眉头想起些什么。有人这么形容陈老,在写作时有如田间的老农,慢慢地细细地埋头干自己的活。在我看来,方格排列的稿纸等同于亟待耕作的土地,而作家手中的笔就如锄头一般,一开一合之间,播种,施肥,浇水,除草,直至收获。于我个人而言,我不具备评价陈老文章高下的资格,只是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再次读到与自己故土概况,幼年生活场景相似的文字,心头狠狠颤了颤,觉得有些话哽在喉间,不吐不快罢了。

          书中13篇故事都是以陕西农村的地理视角为写作背景,村头的絮语,田埂上的闲谈,农妇间的扯骂,汉子们的粗俗与柔肠,青梅竹马,红杏出墙,全身付出后的爱而不得,权衡利弊后的决然选择,噎人的豆面馍馍,勾人口水的酸汤饸饹,一想起让人流出酸水的酸杏儿。操着浓重的乡音,描写自小开始就在眼眶里打转的故事,将不平整的沟沟壑壑开垦成千顷良田,这是作家基于现实主义创作的魂,也是纪念家乡,疼惜故土,祭奠过去最真诚的方式。故事一旦具备了人文关怀,质朴的线索只需要稍加技术处理,就足以成为一篇烙着鲜明印记的勾人作品。

          之所以再次读到《康家小院》后会有如此之多的话要讲,大抵是乡音已改鬓毛衰的游子突然在排列整齐的文字里,恍若听到了来自故土的呼唤,这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眷顾,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悟。陕西与河南这两个基本上都以面食为主的地域,那些盘踞在广袤土地上,星点散布的农村生活,有太多相似之处。当我读到老人离去,新人嫁娶此类事宜的风俗习惯时,不自觉就将发生在陕西的故事转换到河南去。陕西的镰刀嚯嚯作响,齐整的麦子一摞摞摆放在晒场上,差不多的夏日傍晚,一个河南僻远村子的七八岁的孩童,赤着脚奔跑在刚刚被执行过成人仪式的麦田里,脚掌踩在与脚踝一般高的麦茬上,浑然不觉得疼痛,只是一个劲儿的跑啊跑,仿佛要征服脚下这片土地。直到月色升起,躺在露天的晾晒场上,一堆秸秆燃起的火跳跃着收获的喜悦,沉甸甸的麦穗经过短暂炙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双手轻轻一搓,满足感随之而来。当机械化的浪潮袭来,解放了人们双手,提高了生产力的同时,那大片大片的晾晒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月色下看场的老少围坐在一起,聊天气,聊收成,聊村里鸡毛蒜皮的时光也就不复存在了。我参加工作以后,回过老家一趟,正赶上收麦子的时节,收割机呼啸而过,麦茬低矮整齐,让人生不起再去踩上一踩的兴致。脱粒的麦粒直接输送到运输车上,拉到就近的采购点,省去了打场,晾晒,翻弄这一系列流程,邻里之间也不再需要互相帮衬,毕竟半个小时,几升柴油就能解决的事儿,谁还会愿意去欠那个人情呢。

          书里写到闹洞房的几个细节,我非常有感触。因为年龄较小的缘故,我在堂兄弟里排名最后一个,所以前面那些堂哥们结婚时,我都充当那个滚床,给新娘端水的角色。端水是非常抢手的差事,喜庆的红色洋瓷盆像羞红的月色一样,照得人晕乎乎的。大人们小心翼翼的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嘱咐,盆里面少放一点水,待会儿新娘子往里撒钱的时候,赶紧用自己的身体压住盆口,避免旁边的人上前哄抢。可我总是不听,我喜欢装上满满一盆水,喜欢看那些哄抢的人弄湿体面的衣裳,喜欢看他们瞧着攥在手里的硬币呵呵傻笑,喜欢看新娘子捂着嘴笑的隐忍的模样。至于滚床,那更是一门技术活儿,从床头滚到床尾,嘴里还要念念有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这些吉利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出咕噜。完事儿后在床的四角放上红枣,莲子,龙眼,豆杆,具体的寓意我已记不大清了,反正都是让人高兴的事儿。那些我滚过床的堂哥堂嫂,时至今日还恩爱如初,大多也儿女双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功劳,但总算没有白拿当年他们给的红包吧。

          成年以后因为工作的原因,已经很少回乡参加婚礼了,偶尔在和家里人的聊天中会得知某某又结婚了,宴席摆了多少桌,喝的什么酒,散的什么烟,新郎新娘具体是什么情况。听母亲说现在农村也不像以前了,婚宴大席都是承包式的,跟掌勺的师傅定好菜品规格,从板凳桌椅,到锅碗瓢盆,一站式服务,包括打杂帮忙,上菜撤盘。小时候那种谁家有事儿,邻里乡亲,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起忙活的景象很少见了,现在大家都是中午开席,吃完走人,往常是席面上未动筷的干净菜,都由主家分给前来帮忙的人,现在不等下席,赴宴的人塑料袋已经装满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但人们有便宜不占就是吃亏的理念始终未变。随着服务升级的还有随礼的金额,为此母亲总是抱怨,几个姐姐出嫁的太早,那时候收礼都是五十,一百居多,现在普通交情都要二百,再深厚一些的都是五百以上,不在席面上多吃一些,多拿一些,总觉得亏大了。我们家是没什么事儿能办了,现在随出去的每一份礼金,父母都会当成在给我积攒人气儿,毕竟离家太久,他们害怕日后我回到家里以后,连个串门的地方都没有。

          至于书里写的那些有关于独守空房的孤男寡女之间的趣事儿,我倒是耳闻过一些,二三十年前的农村,男人在忙活完农活以后,大都选择外出务工,这也就给了那些不安躁动的心彼此交融的机会,父亲特别热衷听这些桃色新闻,小时候听他在酒桌上喝多以后经常跟几个要好的叔伯互相交换情报,那股子精神头就跟半夜去敲人家门,给人家暖炕的人是他们一样。那时候我听不懂这些事情,只是觉得有些错乱,某个叔叔跟某个婶婶不是一家人啊,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呢,每到这时候,父亲总会夹起一片肉给我,让我去别的地方玩儿。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些话,走在村里再遇见某件绯闻事件里的男女主角,我总是忍不住好奇打量几眼,用带着答案的眼神去破解他们身上的秘密,然后扬起心照不宣的微笑,问一声叔叔婶婶好。

          离乡的这十几年来,偶尔也会动笔写一点无关痛痒的文字,但在这些文字里始终未曾瞥见过那个中原腹地小村庄的影子,这使我感到惭愧,即便我写不出什么笔法绝伦的故事,身上也没有背负宣扬故乡水土仁怀的使命,但只要读到那些久负盛名的大师对自己家乡念念不忘的作品,总会升起羞耻的触动。人一旦开始眷恋故乡了,就说明他感知疼痛的能力愈发敏感,毕竟能够温养疲惫魂灵的场所,除了温软的怀抱还应当有一个此生都斩不断瓜葛的地方。就如哈尔滨之于迟子建,四川之于阿来,陕西之于陈忠实、贾平凹,江浙水乡之于苏童、余华、叶兆言。

          突然开始想写一些有关于故乡的文字,就在读罢《康家小院》之后,我仿佛回到了村头的石碾上,看着那头灰色的驴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的转着,不知不觉就从春天转到了冬天,不知不觉就把少年从田间地头,从校园课堂转到了千里之外的模式化工厂。我迫切的想要回去,哪怕是思绪回去也好,就躺在电灯还未完全普及的年代,枕着颗粒饱满的麦子,数着点点繁星,在父亲驱赶蚊子的节奏下悄然睡去,醒来以后,又是一个艳阳天。

          就在读完全书的那天晚上,我少有的主动给父母打了个视频,用尽可能还算柔软的语气问候了近况,我已经学不会柔软了,从前在他们怀里似乎天生就会的撒娇耍赖的技能逐渐流失。三个人就这么六目相对,我望着他俩头上的白发,他俩看着我眼角生起的皱纹,相顾无言。一切都是为了活的更好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命题,他们把我拼命往外推,我也只顾一个劲儿的往前走,于是彼此的目光越拉越长,越来越深沉,以至于走的太远,归途都需要勇气。有时候跟他们开玩笑说,我就是属狗的,你们非要我成一条龙,这不是瞎胡闹嘛。以前他俩总会气急败坏的骂我没出息,现在也只是笑一笑,说一句一切顺利就好。是啊,当我认识到生活的艰辛不易后,父母开始变得柔软了,这种柔软里包含着力不从心,包含着从保护者到需要被关心呵护的角色转变,虽然大家都不明说,但血浓于水的默契低过任何言语契约。

          以往我总是形容写作就是生活裹在躯体上的一张网,随着这张网越来越紧,那些在网格上凸起的斑斑点点成熟后掉落,成为一篇篇饱含血泪的文字。所以但凡是用情至深的作品,必定会附带鲜明的个人特色。用作品去寻找读者,去寻找可以同频共振的那一部分人,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阅读的魅力。感谢这一次闭着眼睛的选择,这篇文字的诞生可能在我抽到《康家小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就在我神游在黄土高原之上,听着秦腔,看着男男女女在原上劳作的身影之时,脚步一步步的丈量着我与故土的距离,一次义无反顾的逆行之旅,我不抗拒,也无法抗拒,就这样,麦子好像又熟了一次,在秋天的萧瑟凌冽里,宣告着又一个丰年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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