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凡不再跟李友民形影不离，以往充斥在望海村各个角落的、属于他们两人的欢乐也就此销声匿迹。
有一次吃饭时，苏仲生很奇怪地问起怎么一段时间没看到他和李友民一起玩了，苏起凡埋头解释说他现在更喜欢跟李宗瑞和李建杰在一块。苏仲生平时虽然采用的是放牛班式的教育方式，但每次考试他都必然过问班里其他同学的成绩，自然是知道李宗瑞和李建杰的。苏仲生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把苏起凡粗略夸奖了一下，最后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你以后就要像现在这样，多跟学习好的人一起玩。优秀的人才能互相促进，共同进步。也不是说李友民不好，只是他对你的成长帮助不大，还可能会拖累你的成绩。”
苏起凡很反感苏仲生的这种论调，他觉得跟朋友相处得开心就可以了，用不着掺进这么多功利性的考量。跟李友民闹脾气让苏起凡郁郁不乐很久，只是碍于面子和自尊心，他不可能先向李友民示好。他和李友民很有默契地避开彼此，在一些不可避免的碰面中，他们都尽量不理睬对方。苏起凡把李友民的落寞和孤单看在眼里，李友民经常沉默地收拾书包独自回家，在学校也没有十分合得来的同学。苏起凡心底仍然把李友民当好朋友，他对李友民十分内疚，只是他有新朋友作伴，注意力转移过去后，同情感也跟着日渐淡薄。
不过苏仲生的话中也有无法反驳之处，即跟优秀的人在一起才能让自己更优秀。苏起凡、李宗瑞和李建杰三人就是处于这样一种关系，他们既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又是互相竞争的对手。他们在作业上互帮互助，又在考试中你争我夺。他们会较量每一次考试的成绩，落后者故作赞扬，暗中吃醋；领先者则装作劝慰，暗中得意。课堂变成他们争先恐后表现的舞台，老师们都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给予了他们三人更多的宽容。只要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下去，这样的竞争就会持续下去，驱使他们争取好成绩的动力也就源源不断。
苏起凡非常感谢新朋友给自己带来的新改变，以至于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回想，假如当初没有跟李宗瑞和李建杰成为死党，后来所走的人生路会不会截然不同。各类竞争之中，苏起凡最庆幸的是三人之间的读书竞争。这一竞争原本只是起源于他们争强好胜的性格，却激发出了苏起凡的阅读兴趣，使保持阅读成为了他长久的习惯。
二年级下学期，语文老师开始向学生推荐课外书，无非也就是《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这些基本读物。在课堂上的故事分享环节，苏起凡意外发现他的两个好朋友能说出很多精彩的童话故事，更让他饱受打击的是，其他同学讲的很多故事他也没有听过。苏起凡无法忍受跟别人存在这么大的差距，他决意要在知识的积累上追赶上他们。
苏起凡向李宗瑞和李建杰借阅课外书，一开始他们会带着炫耀的样子大方借给他。苏起凡每天都花比他们更多的时间在读书上，仅用了一学期，他就超过了班里的大部分人，跟李宗瑞他们一样有了可以显摆的资本。苏起凡的进步引起两个好友的警惕，他们时刻害怕被他超越，也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三人谁也不服谁，每隔一段时间比着谁读的书多，互相分享一些读书感想，形成了一种良性的竞争状态。
苏起凡越来越体会到阅读的乐趣，思考和想象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充实的愉悦。知识之光渐渐照亮他的灵魂，他终于不再认为自己是空虚丑陋的了，仿佛灵魂的血肉被一点点填充起来，能从中获得增强自信的力量感。丰富的阅读也给苏起凡幼稚的虚荣心带去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快升上三年级之前，班里许多同学都在分享前人传授的经验，说即将要学的作文是最难的部分，不可能有人能拿到满分。苏起凡不信这个邪，升到三年级后，他以一篇满分作文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那篇作文在所有年级里传阅，成为每个有作文课的班级都要提起的范文。陆续有高年级的学生到他们班门前围观传奇的缔造者，这让害羞内向的苏起凡十分惶恐，却又在心里为自己成为全校皆知的“名人”而得意。同学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嫉妒苏起凡，但他们又都以作为苏起凡的同班同学为荣。他们不遗余力地宣传苏起凡的事迹，有的说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有的吹嘘他已经读了成百上千本书，还有的甚至猜测说他每天晚上都不用睡觉，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花在看书上。一传十、十传百，人们更宁愿选择相信被夸大后的版本，一场以讹传讹的流言，最终造就了苏起凡这么一个学习偶像。
了解苏起凡的人当然都知道事实不可能是这样的，实际上苏起凡睡得比谁都充足，跟李宗瑞和李建杰在一起玩耍的时间也不算少。跟大部分同龄人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他懂得克制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所以他可以把时间像挤海绵一样挤出来。苏起凡曾试图向别人澄清事实，然而不论他说得多么真诚，别人都只当是他故作谦虚。多次解释无效后，苏起凡也就慢慢接受了别人对他的定位，转而品尝起名声带来的甜头。
苏起凡发现自从他被当作优秀的好学生后，他犯的错总是更容易被原谅。在他跟其他同学一起犯下的许多错误中，老师们都会变相把责任全推给他们眼里的“坏孩子”，而反过来安抚他们心爱的“好孩子”，那些同学一如之前的李耀宗和李耀祖，成了他的替罪羊。成年人不公正的对待既让苏起凡于心不安，却又让他接收到这样一个信号：他可以带着，或者跟着别人犯错误，反正最终的责任都会被推脱到其他人身上。
虽然苏起凡是受益者，但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差别对待。每次他站在一旁，看着大人们把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归咎给别人，而他自己却没有勇气站出来纠正事实，他的良心都会对他进行谴责和审判。因为害怕面子受损和受到惩罚而逃避责任，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卑贱得像一条虫子。他在书里面看过的那些敢作敢当、正气凛然的故事，都没能由他亲自上演。苏起凡喜欢的只是那种在全班同学面前，知道得比别人多、作文写得比别人好所带来的优越感——他需要用这种优越感填补自己在学习成绩上的失落感——而没有想要像这样在不平等、不公正的对待中取得优越地位。
苏起凡没有拿过第一名，他总是太粗心大意，他经常以几分之差跟第一名擦肩而过。他用运气不好和没尽全力的借口来掩饰失败，但其实他很清楚，他多么渴望别人给予的荣耀与赞美，又怎么可能会不在意成绩高低呢？后来他逐渐懂得，世界上的多数人都是如此，对于自己明明很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要么说它酸，要么说它坏，反正只要能随便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就不会承认是自己能力不足。
随后的一两年时间里，苏起凡保持习惯读了很多书，这些书塑造了他，却也让他在轻浮不懂事的年纪变得有些目空一切。知识储备超越了身边所有人后，苏起凡在思想境界上居高临下，认为别人都是无知的，只有自己才最靠近真理。大抵所有刚入门的粗浅书生身上都带有这样的酸臭气，没有气味的同学们自然不大愿意和苏起凡亲近。只有李宗瑞和李建杰那样带有同样酸臭气的“小才子”才会和苏起凡惺惺相惜，他们三人几乎每天都在班里做作地相互炫耀，表面上他们跟每个同学都以礼相待，维护好在老师和家长眼中的正面形象，实际上他们却打从心眼里瞧不上其他人。有时候他们喜欢讲一些讽刺性的隐晦话语来卖弄自己的机灵，丝毫不顾及别人感受地进行挖苦。他们把自己当做班级的中心，并享受着假想中同学对自己的关注与崇拜。
苏起凡在这心猿意马的状态中并没有想起跟李友民决裂时的预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都快淡忘了李友民这个朋友。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舍下李友民而去接近李宗瑞和李建杰了，自以为是的自得其乐的确令人难以自拔，他们这样的好学生本质上都是同一类人——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苏起凡读的书让他自认清高，可是他的自满、自大和自负则时刻证明着他还是无法免俗。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肯面对自己终究是个俗人这一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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