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镇山多,所以矿多。
老舅读了个初中二年级,就主动辍了学,从星火村来到桃花镇上,加入到挖矿的大军中。
八十年代,只要是肯下点力气,一天挣个三、四十块,还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刚开始,老舅还是挺自觉的,每月发了工资,除了留点烟钱,其它的尽数上交到外婆的国库,进行保管。
后来,外婆去世了,老舅也不再交钱了。外公忍不住问他要,他就推脱,说钱借给别人应急了。
其实我爸也在矿上干活,他知道老舅的钱,都是拿去赌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当着外公,告老舅的状。
老舅到了二十岁的时候,我妈,也就是他的三姐,对他说,弟弟呀,姐姐准备给你说个媳妇?
好啊,好啊。老舅高兴地回应着。
那你存了多少钱了?我妈随口一问。
五百块,这个月工资刚发,还没用完了。老舅说话快言快语直来直去。
挖了五年矿,挣了五百块,我妈当时差点一口气没呼上来。
二
大姨和二姨嫁得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自身条件受限,她们也是爱莫能助。
我妈生气归生气,想一想还是得给他想办法啊,把这事给整圆了,不然她们老刘家会断根的!
我妈继续给老舅费心费力地张罗,但凡听到周边有未婚女孩子的消息,那怕对方是离过婚的,甚至带着孩子的,她也会托人去打听,或者是自己亲自去说媒。
二十郎当岁的老舅,抛开相貌不谈,身高175,干起来活,还是一个好把式。
折腾的结果是,老舅他高不成,低不就的,兜兜转转三十岁了,还是光棍汉一条。
我妈让他收心,找一个过日子的就行了,他甩出一句话来:我还没有玩够,等我有钱了,你们看我不找个嫩的,让你们这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全部闭嘴。
三
哥哥和我先后上了初中,由于矿里行情不太好,我爸也没有在矿里干了,他去了南方打工。家里的事情多,我妈精力跟不上,对老舅的婚事,她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后面的那些年,我听说老舅赌博赌出了新高度。
每个月的工资,在他的口袋里只是起到一个中转的作用,转手又给了别人。
因为打牌赌博,他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外公和他的关系,势同水火。
我们全家从桃花镇搬到县城,十年的时间里,老舅只来过一次,他过了一个夜就匆匆忙回去了,我还以为他是急着回去上班挖矿挣钱。等他走了,我妈对我说,你老舅说这里不好玩,没有人陪他打牌,一点乐趣都没有。
四
去年冬月初一,是外公的八十大寿,亲戚朋友难得欢聚一堂。老舅草草吃了个中饭,不管客人走与留,招呼不打,自个先没了个影踪,晚饭也没见他回来吃。
我和我爸因为第二天要到镇上办事,便在外公家里暂时休息一晚。
睡到凌晨大概四点钟的样子,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知道肯定是老舅回来了。
他进屋后,见床位被我俩给占用了,便转身抱了件大衣,躺在椅子上,不一会儿,鼾声阵阵,他真是累坏了。
天刚蒙蒙亮,我爸起床小解,不小心碰到了放在床头的杯子,“咚”的一声,杯子摔到了地上。
这边椅子上,前一秒还鼾声隆隆的老舅,“嗖”得一下从椅子上麻溜溜地站起来,拿手理了理凌乱的发型(在老舅整理发型的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电影《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经典动作,对着镜子梳头、侧身、完美)。他的右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干瘪的钱包,前后左右捏了捏,接着又放了回去。睁开眼,瞧见是姐夫,嘴里嘟囔了一句:肾亏,你这么早起床撒尿!
我爸一时没忍住,还了他一句:老幺,你都五十岁的人了,打牌赌博能当饭吃吗?
五
这句话成了战争的“导火索”,老舅不干了。他点上一支烟,指着我爸的鼻子大声咆哮着:你看不起我,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外公在另外一间屋听到了争吵声,赶紧跑过来劝架,可是老舅已经红了眼,那怕是他老子说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
他还用手,指着骂外公,说外公是个糊涂蛋,胳膊往外拐,帮女婿这个外人,不帮他自己的亲儿子。
八十岁的外公,气得当场血冲脑,四仰八叉翻倒在地上。
老舅一看情况不对,拍拍屁股,溜了。
我爸和我,包括左邻右舍的人,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外公用车拖到桃花镇医院。
还是晚了,外公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身边的人都说外公,他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不肖之子。
六
过完红的,接着过白的。
昨天还在欢笑,今天就是哭嚎。
任凭我妈他们三个姐姐如何打电话,老舅电话不接,最后打到了关机。
外公下葬的当天,老舅仍然没有露面。
我妈打矿上的坐机,接电话的领导气愤地说:你这个弟弟以前干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是晒网的时间,比打鱼的还多,叫他以后不要来了。说完,“啪”的一声,领导挂断了电话。
既然找不到他,那就干脆不管他了。我妈和两个姨妈统一了思想。
我爸顶上了孝子的位置,依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他拿着一同方木,在外公的坟堆上,敲出了八十道深深的印痕。
七
去年年底,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到了我爸的手机上。
姐夫,我在县职业病防治中心住院,医生说我是矽肺,你们能来看看我吗?老舅在电话里近乎哀求道。
我爸本身就是一副软心肠,加上他对外公的意外过世,心中也多少有些愧疚。听到这个消息,他马上赶往县职业病防治中心,并且打电话通知了两个姨妈。
最终去医院的,只有我们和大姨妈两家,小姨妈在电话里说了,她这后半生都不会原谅老舅的。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看到了老舅。
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发稀疏,双眼内陷,颧骨突出,胡子拉渣,五十岁过点的人,乍一看上去,好像七老八十的人一般。
我妈和大姨妈抱着病床上的老舅,仨人大哭了一场,哭得撕心裂肺的,哭得我都快站立不稳了。
我想活下去。这是老舅嘴里反复说的五个字。
针对老舅的病情,我们找他上班的矿上、跑劳动局、跑县职业病防治中心,经过劳动局的协调,矿里答应出钱给老舅治病,这个企业还算是有点社会责任感,定点医院在桃花镇卫生院,陪护人员由我们这边出。
八
老舅静静地躺在桃花镇卫生院的病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舅舅,吃点吧!我从外面的小餐馆打来饭菜,还有专门请人为他熬了排骨汤。
不吃,吃不下。老舅一脸的哀伤。
我把饭菜放在椅子上,将医院刚送过来的药费催缴通知单,随手丢进了纸篓里。他妈的,前脚说这个企业有点社会责任感,后脚它就变成了一个无良企业。
涛子,你说我是不是活该?我一生好赌,输钱、输人生、输得一无所有。唉!空有一身病。这一生我算是他妈的完蛋了。老舅说得激动,浑身上下颤抖起来。
没事的,您不是还有我们。我安慰道。
老舅不说话,两行清泪顺着脸庞一路翻滚落下......
九
今年三月份,老舅从桃花镇卫生院出来了。
医生说了,他这个病一靠养,二靠自律,矽肺重可重,轻可轻,想百分百恢复不可能,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
老舅戒了烟,戒了赌,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
经熟人介绍,老舅现在桃花镇上,给一家物流公司看大门,一个月包吃包住一千五。
电话中他说,要努力挣钱,年底了,他要给外公的墓前,立一块大理石的石碑,不要激光刻的,要手工刻的。
他还说了,他要存一点钱,留给自己孤独老去的那一天用,他要回星火,他要陪在外公外婆的身边,他要落叶归根。
我听了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楚。
这是我的老舅啊......
十
老舅这篇文,是真人真事。
年轻时,他不务正业,打牌赌博成瘾,不管老的,不顾家庭,不理小的。
直到去年,他得了重病,可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他才发现老的都已不在了,姐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自顾不暇,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他很后悔,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十赌九输,奉劝沉迷于赌博中的人:浪子回头,趁早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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