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向西有一条河,当地人称蝲蛄河,视为母亲河。河面不宽,上面覆盖着积雪,像一条宽大的白布袋。此时节正是孩童们的玩乐天地,清扫出空地,滑冰车、抽冰猴儿,无不兴奋之至,大呼小叫着,摔了跟斗,也顾不及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没有哭骂声,只从鼻子里、嘴巴里喷出哈气,把兴奋弥散在寒气中。
莫名一时看得呆了,孩子多好啊,世间任何烦恼都与他们无关,只知玩耍游戏,快乐便好。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下去和他们耍上一阵子,向下试探几次,终于没有下去,骑了车子向河那边的棚户区去了。
几百户人家,一户挨着一户,不留空隙,像是被放进蒸屉里的馍。时候尚早,人们刚起来。女人在灶下忙着生火,男人赖在炕上逗着小儿的牛牛儿:“给爹吃了吧!”小儿听话,真的在裆下假抓了一把,递到男人的嘴边,男人空咬了几下,说:“真香!”过了一会儿,饭菜还没有端上来,男人又对小儿说:“把牛牛儿给爹吃了吧!”小儿歪着头,一脸正经:“刚才不是吃了吗?现在没有了!”男人憨憨地笑着,一把抱过小儿,用胡子扎孩子的屁股,小儿咯咯咯咯地乐,笑声透过窗子传出来,凝结在冷却的空气中,嘎不溜丢,脆生生的。
莫名感动于这一幕,生活多么简单,快乐是俯拾即是的,这个棚户区实在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天堂。即使真在天堂里,也未必有这许多质朴的快乐。他一时向往了这里的生活,作想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过简单的日子。想来想去总归是不能的。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全无所求,真的是无欲则刚呢!自己能做到吗?
一路走着,就看见巷子尽头,有一棵枯死的老槐树,老槐树下面是一口枯井,井沿儿上坐着七八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说笑着。莫名走近去想要看看那口枯井,听一个稍大的男孩儿说:“都别说话,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是真事儿哩……”后面的声音很低,像怕被别人听见,鬼鬼祟祟的。讲笑话的说完,自己先乐得手舞足蹈,听笑话的也嘎嘎嘎笑起来。一个小的仰跌进了枯井里,“扑通”一声,不一会儿又爬上来,坐在井沿儿上,前仰后合,无所顾忌。
莫名一时觉得有趣,又向前走了一段,看见一家院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六旬上下的老太,眯着眼,端着烟袋,脚边趴着一只卷毛小狗。再往里看,一男一女,看样子不到三十岁光景,男人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拿着一根竹丝,在卖力地修理着,嘴角也跟着用力,很专注;女人双手灵动,在编织着什么东西,一样很专注,仿佛这个小天地里面只有他们和他们手里的物件儿。地上零散地堆放着一些工具和半成的手工艺品。
这个场景透着和谐自然,原始的劳动工艺在一修一剪、一编一织中展现得恰到好处,简单而美丽。
“有事吗?小伙子。”老太在鞋帮儿上敲着长杆烟袋,斜着眼睛向上看。
“哦,我——”莫名回过神儿来,主意已定,就和这一家老少聊上一聊,一定收获不小。
“大娘,我是来采访的。”
“采访?你是记者?电视台的?”
“不,不是,是作协的。”
“做鞋?我不用了,你去问问他们吧。栓子,来客人啦,做鞋的,你问问小果要不要做一双。”
栓子停了手里的活计,向门口望,女人也向这边看,莫名一时感觉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没有动。
叫栓子的年轻人倒爽快耿直,招手让莫名进去。
“人老了,爱打岔,别介意。果果,给领导搬椅子!”栓子支使着女人。
“不用麻烦,我不是领导——”莫名赶忙解释。叫果果的女人已经猫腰钻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女人搬了一把折叠椅出来,放在地上,打开了,请莫名坐。莫名道了谢,坐在折叠椅上。这才看清,原来他们在制做着手工艺品,几根竹丝,一些羽毛,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组合到一起,居然编就了各式各样的鸟儿,不仅外形逼真,连神态都有了,简直是绝了。
莫名一面惊讶于这对儿年轻夫妇的手巧心灵,一面轻轻地拿起一只成品,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一面琢磨着,到底是怎样蕙质兰心的人儿才会有这样的巧劲儿呢?一面也就打量了一下女人,中等个头,皮肤微黑,却丰润饱满,留着长发,拢在后面扎在一起,眼睛很有神,像是在说话。衣着朴素,却干净。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身材却保持得好,胸前鼓鼓的,屁股翘翘的,腰不粗不细,匀称得很,从头到脚透着健康和活力,嘴角一笑就往上翘,天生就了几分妩媚,实在是一个十分彩的人物。
“果儿,给领导沏茶!”栓子亲昵地叫着女人。
门口的老太向这边看了一眼,没言语,又扭过头去看外面。她脚旁的小狗一动不动地趴着,却支着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乖巧得很。
不一会儿,女人端了茶水出来,递给莫名。莫名忙起身接了,又打量了一下女人。女人有些察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领导,是写小说的,来采风。”
“你——是写小说的?”栓子认真地打量着莫名。
“小说,就是——”
“我懂,我也写过小说——”栓子一边削着竹丝,一边讲着他的创作经历。女人在一旁编着一只快要完成的小鸟儿,不作声。
“上学那会儿,我作文写得好,好几次被老师拿了做范文在班级里读。我就来劲儿了,琢磨起了当作家的梦,满脑子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想着用一支笔写尽世间百态。可就是这个梦害了我,高考作文,我写了当时社会上十分敏感的话题——强拆,写的时候,只顾痛快了,没考虑后果,没想到后果不堪设想!得了零分。从那以后醒了,也不再做作家的梦。这一晃快十年过去了,现在成了家,有了酒果,更没时间搞创作,就彻底扔下了。”
栓子说完,看了女人一眼。莫名也向女人看去,知道原来女人叫酒果。真是一个让人痴醉的名字,莫名心里想着。
“那篇作文你还记得吗?”
“记不全了,时间太久了,当时因为心里有一股子激怒,就一气呵成了,现在再让我写,却不能写得那般畅快了,我现在学会忍了!嘿嘿——生活,有时候,就得忍耐一些!”
“如果能考上大学,现在就不是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做这小东西了。”一直未说话的酒果,突然插了一句,用手捋捋头发,继续揉捏着手里那只快要成型的小鸟。女人的头发很好,根根水亮。
“我要是上了大学,还在这里?早在城里住了洋楼。”栓子得意着。
“臭美吧!”酒果瞪了栓子一眼。
“不想再写了?”
“不写了,不想写了,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有老娘,有老婆,足了,不想别的了。我认命,注定了要披农民这张皮,就稳稳当当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其实有时想想,农民有什么不好呢?当官儿的想着法儿往上爬,爬上去了,又想着法儿弄钱,不定哪天犯了事,爬得再高,都得掉下去,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商人想着挣钱,钱挣到了,就吃喝嫖赌,糟蹋了身子,还不定啥时被绑了票儿。当农民最平安了,不必恐惧这个,不必焦虑那个,吃得饱,睡得好,晚上搂着老婆干那事的时候,心里踏实!”
酒果偷偷瞄了莫名一眼,脸刷地红了,装做什么也没有听见,认真地编织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听说城里现在流行了一种叫‘抑郁症’的病,他们就是害怕哩,才得病。怕犯事,怕被绑票儿,怕这,怕那,总之,他们没有不怕的,一边和女人干着事,一边要防女人套他的话哩,多累啊!可是他们就喜欢那样累着嘛,请了专家治疗,又请心理医生,我看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索性扒了西装,套上农民这身皮,在乡下呆上半年,保管啥病都好了。”
栓子很健谈,莫名听着也觉有趣,便欣赏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心里一阵酸痛,想起了老卓的执着。性格决定命运,真对哩!如果老卓能够适时地选择放手,而重新开始生活,或许他现在正和细芳旅游度假呢。而事实上,他却选择了孤零零地离开,没有一丝声息,有谁知道,在东北这样一个边陲小城曾有这样一位诗人存在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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