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年。”
我回过头,看着这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老家伙发愣。他正瘪着耳朵眯着眼盯着我看,仿佛是我拿走了他的奶酪。
“干嘛。”我问。
“你不打算跟我聊一会儿?”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显得心力交瘁:“你难道没看出来我已时日无多?”
“看出来了啊,咋,你不会想让我送你上西天吧?”我警惕地抬起前爪。
他摇了摇头:“你先把脚拿开。”
我把爪子从他头上拿下来舔了舔。说,什么事,快说快说。
他叹了口气,仿佛不叹气就会断气。然后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说:“我要告诉你个秘密,惊天大秘密。”
我不屑,也学着他眯着眼盯着他看。
老头子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无奈地摆手说,好了好了服了你了,你特么是猫族的王子,拥有着最崇高的地位和最纯正的王族血统,你的使命是去北方的一座城市找到啊啊啊,你下不下来,下不下来?再不下来我碰瓷了啊!
我松开牙齿从这只老猫背上跳下来,他的耳朵上立马出现两个深深的牙印。我得意地说,再编不编?再编不编?上次就是你这个老家伙骗我说最近有什么瘟疫,让我赶紧把刚逮到的小白鼠扔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多洗几遍手,结果你倒好,一直偷偷摸摸跟着我到垃圾桶旁边,你说,我那耗子哪去了?哪去了?
他龇牙咧嘴地反复揉着自己耳朵,表情丰富。良久后又叹气并说,造孽啊,我承认以前是骗过你,但那还不是饿得不行了嘛。但这次我是真没骗你,你想,这次骗你我又图什么?
我停下舔爪子陷入思索,认为我现在一穷二白这个老头确实没什么所图。我上上下下又打量了这个为老不尊的流氓猫几遍,一下子跳到一米远外邪魅地笑道,好啊你,我算是明白了,你肯定是想忽悠我等你死了把你埋了是吧?哈哈做梦吧你。
我转过身,大摇大摆地从他躺的草垛里走出去。这里枯草如飞,满目疮痍。我脚踩到一只早已经死的发白的蝗虫尸体,吓得我一溜烟连蹦带跳地窜出了草丛。
二
我年幼的时候,大伯总教导我抓只蝗虫蜻蜓什么的玩玩可以,但一定不要吃了他们。他说这是为了保持猫族的尊严。在他的理念里,猫好像不是食物链里的一环,而是捕鼠的神仙。
我不知道为什么将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铭记了十几年——当然是猫历,换到人类的公元纪年应该是铭记了一年。这一年里我的玩伴不知吃了多少蜻蜓蝗虫,而我则越来越瘦,我慢慢养成了舔爪子的习惯,尤其是看见别的猫有东西可吃的时候。
“呦,这不是那只会戴耳机的猫么,”一群五颜六色的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他们将我团团围住用骄傲又鄙夷的语气说,“怎么,你上次没被我们收拾舒服,这次又送上门来了?”
我从走神中醒过来,马上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嘿嘿大哥您在啊,我专门来找你汇报工作的。
“汇报工作?”为首的一只大狸猫有些怀疑道,“你连工作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打算汇报个什么?难道说,你个残疾猫又来听音乐了?”
旁边的猫一阵哄笑。
他一边用肥大的爪子把玩我的耳朵一边戏谑地说,来来来今天大哥给你个机会,你告诉我们你这耳朵是被谁弄成这样的,我们就放你走。
周围那群小喽啰附和道,对对对,说一说说一说。
等大狸猫把爪子从我头上拿下去后,我把自己乱糟糟的毛发简单地整理了下说道,这件事说起来你们都不信,你知道你们耳朵为什么是竖起来的,而我的是折下来的吗?
他们摇头。
我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提起来真是难忘的……
“啪!”大狸猫一巴掌呼我脸上说,“说重点。”
“有一天我遇见一只大老鼠我们搏斗了一早上终于那老鼠体力不支跪地求饶说如果我放了他就会得到鼠族王室的册封……”
“啪!”大狸猫又是一巴掌:“这里慢点说。”
我捂着脸,咬字清晰地说:“我相信了那只老鼠,结果他果然带我到他们的巢穴,并对我进行加冕,理由是我打败了他们最厉害的鼠族勇士。”
大狸猫又扬起爪子,我立马缩成一团说道,大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他将信将疑地慢慢收回爪子,瞪着眼问我:“他们封你什么官?”
我不假思索:“虎贲大将军。”
我暗自庆幸多亏那个快死的老家伙讲的历史,他说猫的王族遗失殆尽,源于负责王室安危的猫族虎贲军被领养完了,他们有的去做了宠物,有的看家护院,有的则做了导盲犬,啊不,导盲猫。
这时有个小喽啰插话道:“这跟你耳朵折下来有什么关系?”
趁老大还没说话我立马回答,这不是被加冕了么,戴着王冠久了,耳朵就被压了下来,成现在这样耷拉下来的样子。
我看到围着我的猫都陷入思考,于是我挪着后腿一点点地退出来,然后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三
关于听音乐这件事,我的解释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我的耳朵,他们认为我必然是狗和猫的结合产物,因为我的两只耳朵都是瘪下来的,像极了一只听话的汪汪。
于是为了掩盖这个缺陷,我翻遍整个垃圾桶给自己找了个头戴式耳机。虽然我因为戴耳机又挨了好几顿胖揍,但我却倍感舒坦。
大概所有外表光鲜亮丽的人都跟我一样,非要用尽力气把外表缺陷藏到心里,才显得方便。
问题是我就算都藏心里了,外表也不怎么光鲜。
我漫不经心地走在这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夕阳像魔鬼一样将我的身体拉的老长。就在我又一次舔舐爪子的时候,一只花猫跳到我面前,用审视蛋糕的眼光盯着我看。
我挑起眉毛不满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吗?滚。
她不屑,却没有反驳。而是反问道,你知道虎贲军?
“废话,”我回答,“还有只老家伙也知道,那,他在那边那个草垛里,你快去找他,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说:“不行,你得带我去找他。”
说完就拉着我朝草垛的方向奔跑。
“慢着慢着,”我后面两个爪子磨在地上企图让她停下来,并说,“你自己去就行了,相信我,除了虎什么军,他还能编一百个这样的故事给你听。”
她回头瞪我:“信不信我把你撒谎这事告诉那只大狸猫?”
我立马跟她一起狂奔。
四
我们赶到草垛的时候,老猫已经咽了气。他的尸体没了呼吸硬邦邦地躺在枯草上,像一块猫形状的石头。
而那花猫蹲到这块石头旁边,泪眼婆娑。
我看了一眼花猫又看了一下死去的老猫,于是我嚎啕大哭。
她回过头来擦掉眼泪问我,你哭什么?
我回答,那你哭什么?
她说,我哭猫族最后一个虎贲军,离开了。
我哭着说,我哭我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就这样抛下我自己走了。冬天马上来了,所有生命都归西的季节,他也离我而去,从此我便在这世上除了四季,便一无所有。
你刚不是不愿意见他么?她问。
谁愿意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啊!我哀嚎。
啊哈,这只笨猫果然上当,她眼睛里掉出一粒豆大的泪珠,然后对我说,你无家可归么?
我点头。
那你吃晚饭了吗?她问。
我摇头。
后来我就住在了这只母猫家,一日三餐,拌嘴剔牙。她住在一个大大的树洞里,除去我们栖身之处,还有很大的空间供我们发挥。
在花猫家这段时间里,我开始积攒身体里的第一层脂肪。甚至差一点就戒掉了舔爪子的坏习惯,但她对此并不关心,她只是隐约提起过什么振兴猫族。而她关心的这些我便毫不关心。于是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四
树洞外下了很大的雪。我吃完饭就躺在床上,准备安眠。这只花猫突然走过来用脑袋顶了顶我的肚子,叫醒了几乎要睡着的我说,未年,我有个事要告诉你。
我摆手道,明天说明天说,熄灯了都。
她说,随你听不听。我只告诉你,老先生死了,光复猫族王室的使命就落在你我肩上。严格意义上我并不算一名猫族虎贲军,我只是他们的后代,空有其名。而你,就是猫族的王子。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你。
我看着面色凝重的这位姑娘,顿时感觉完了,以后少不了跑腿卖命了。
后来我安抚她说,你别这么隆重嘛,大家都是好猫咪,干嘛这么大压力呢对不对?来来来睡觉睡觉。
她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出去了,融进了这一片黑暗与雪花当中。
五
第二天我出去,没人做饭我不再睡得安稳,反而是游走在街上百无聊赖。雪还在下,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很多人说这天就是要死人的气氛啊,我不以为然,继续瞎逛。
后来我穿过几个猫群,从他们那里零零散散听到一些传闻。他们说最近镇上来了一只北方猫,昨天晚上就把大狸猫那几个恶霸打得满地找牙。
我听完顿时长大了嘴巴,继续向前走。
经过第二个猫群的时候,他们也在讨论这只逆天了的北方猫。他们中一个瘦瘦矮矮的猫说,唉,真可怜,刚听说那北方猫收拾了大狸猫那伙坏蛋,结果今天早上,就被大狸猫找来的狗给报复了,真是好人命短啊,就那样活生生被狗给吃了。
我继续走。却不自禁地舔起了爪子。我想起那个死去的老猫说让我去北方找一只猫,她会保护我直到我成为真正的猫王。想起那花猫在老猫尸体面前黯然流泪。想起他们都曾说,未年,你是猫族王子。
我已经舔了很久的爪子,却不知是为什么。经过那个老猫曾经栖息的草垛,那里干草茂盛,视野难以延伸。我突然笑了笑,我停下来对着草垛说,喂,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只是临死前告诉我我的身份,原来你早就知道猫族灭亡,早已是命中注定。
那,你是怕了么,还是不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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