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我的,你何苦要还

作者: 然后十七 | 来源:发表于2016-12-03 17:56 被阅读36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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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见与不见,我都在这里等你

    它座落在马街东南角的一片平地之中,四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柏木。在北方灰黄的广漠中间,似一座生机勃勃的绿色孤岛。

    “金林城”,不能算作是一座城。

    经过将近百年的光阴突变,曾经繁华一时的马街早已变成了一个破落的小城,没有了往日灯红酒绿和莺莺燕燕的热闹。而素有“城中之城”的马街“金林城”,却不管外界的沧桑巨变,依旧意兴盎然地传承着属于自己的喧闹。

    霓虹。

    冬月的暮色渐深,金林城唯一的一条弯曲细窄的街道上,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东家酒铺”里散坐着几桌人,个个身上弥荡着浓浓的醉意。靠门的一个方桌上,只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在灯火的背景里,手举酒杯,眼睛像两颗紫色的葡萄,直直地盯着对面“怡红楼”的二楼那两盏暗红的灯笼。

    “怡红楼”的楼下摆着一排地摊,有看八字算命的;有卖胭脂花粉的;也有拉着二胡卖唱的。

    微微的寒风摇曳着街道上火红的灯笼,车马的轱辘在青色的石板路上隆隆而过,晚饭后裹着棉袄的阿姨们也拖着小小的人儿,沿着街边的地摊慢慢地踱着步子。

    少年想,在马街生长了这么久,才知只有这金林城的百姓才拥有这样昼伏夜出的生活。

    马街的居民大多数都姓马,也许几千年来也是同一宗族的延续。但真正传承着“马街精神”的家族,到了这一代,就只剩他一家了。

    这酒铺里独自喝酒的少年,便是马街第一城主大名鼎鼎的人物马卫龙的孙子,他叫马丘。算起来,他应当是马街新一任的城主了。

    但他却在这即将接任城主的日子里,在金林城的酒铺里,盯着怡红楼的牌匾,目不转睛地坐着。

    “勤劳,笃信”,不管时间更替几百甚至几千年,这是马街的精神。

    这句话是马丘从祖父那里听来的。

    他默念着:勤劳,笃信。

    原来金林城依旧还是金林城,可马街早已不是当初的马街了。

    祖父马卫龙在清朝官至三品,但后来受朝中佞臣排挤,三十岁时被贬回原籍。从此,马街最大的富户培养出来唯一的一个官员,又回到了马街。而他却不仅继承了祖上的财富,更打开了马街兴盛繁荣的篇章。

    从那时起,马街所有的商户都开始顺应马卫龙的指导和管理,生意日渐红火。一个小城马街,也因繁华富足而渐渐开始远近闻名。

    那时的城中之城“金林城”,其实是年近五十的马卫龙为他的四姨太修建的宅邸。四周松柏围绕,中央马蹄形的街道,簇拥着城中最奢华秀丽的府宅“娥眉苑”。

    “娥眉苑”是马卫龙亲笔写了门匾,亲手挂在门宅上的。

    夜色已深,“东家酒铺”中的客人换了一桌又一桌,只有少年依旧独坐在门口的桌边,执着地看着对面的二楼。

    “夜抱香书甜睡去,晨起揽腰扫娥眉。”

    马丘的目光渐渐迷离,口中低低念出祖父日记中的诗句。

    “怡红楼”的旌旗晃了一下,“吱呀”一声,二楼紧闭的大门悄然打开。

    2.爱得深,伤得更深

    “你看不出来吗,金林城就是我的家。”

    楚娘的声音清朗高亢,紫色的百合花钗在发髻上轻轻地颤动,光洁的额头顶着不可打动的冷漠,眉目间寒光闪烁。

    街灯微凉。

    白衣少年马丘跪在“怡红楼”下,面前的那一排地摊早已不见了踪影,身后的“东家酒铺”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娘,你再不回去,舅舅便等不了你了。”

    身后的人群开始嗡嗡做声。

    谁都知道马街的第二代城主马焕良在病床上躺了十年了,看这少年的意思,马焕良不日就要归西了。这怎能不让人议论纷纷。

    人群中唏嘘声一片。马卫龙,马街最有权力和金钱的人,令马街改头换面繁华昌盛的人,怎么能生出像马焕良这样的儿子。

    马焕良是个不肖的子孙,他也许根本配不上当马街马卫龙的儿子。

    马卫龙是马街全城人心中的英雄,对现在的人来说,他就像是一个戏里的人物,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却又让人不得不经常提起的人物。可他却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儿子。

    “我的亲人早已经死了,我不会再为谁悲伤。”楚娘的话语像一块石头,从怡红楼的二楼抛下来,砸在街面上。

    少年跪着的身体震了一下。身后的人群,却一下安静了许多。

    大家屏着呼吸,所有怜悯的目光都打在少年的身上。

    能够这样对待亲生儿子的女人,真狠。一个有这样母亲的孩子,真的可怜。

    一个是传承了祖上财富与权力的马街第三代青年城主,一个是独自闯荡在马街“金林城”的灯红酒绿与下九流社会中,如今坐着金林第一把交椅的中年妇人。

    一对二十年才见过两次面的母子,他们之间真的还有什么亲情可言吗?

    “母亲,再深的恨,也深不过血浓于水。你已经错过了爷爷,难道还要错过舅舅与我吗?”

    少年镇定的眼神穿过大街,直直射在楼上楚娘的眼中。

    她眼中忽然涌出一片不易察觉的泪花。

    谁都不能令她动容,除了自己的父亲马卫龙。他虽负了她的母亲,却宠了自己十六年。

    二十年了,直到他死,她也再未见过父亲一面。

    但她却记得二十年前,父亲那高大的身影从马上仓皇摔落下来的悲伤。

    那天是清明节,城主马卫龙会在清晨时分开始,走遍马街的大街小巷,带上沿街的民众为了祭奠先祖而准备的祭品,去三千里外的寒城,为马街人最早的先祖扫墓。

    那个时候,她也是像今天马丘一样跪在在这金林城的大街上。她看见父亲和自己的马队远远地走来,看见父亲用慈爱而悲悯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得报复的时候到了。

    “恭喜父亲大人”,她用了自己最高的声调说,“你的女儿有身孕了。”

    那时楚娘才十六岁,没有婚嫁,负气之下,离开马府,独自住在母亲生前居住的金林城娥眉苑。

    她看见父亲脸色大变,急匆匆想要从马上跨下来,却一脚蹬空,重重地摔在石板路上的样子,她心里涌出一种胜利后的落寞和刺痛。

    那时候,金林街上的人群比现在还要围得多,围得热闹。而她也是像现在一样,趾高气扬,不为所动。

    楚娘回过神,对着马丘开口:“你的爷爷早已经死了,我就更没有回去的理由。”

    斯人已逝。

    她怀念他给予自己的疼爱,怀念到心痛。但她最终也没有原谅他给自己,尤其是给母亲的伤害。

    3.委屈自己,是因为我太爱你

    十六岁那年,楚娘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就是马卫龙的四姨太,是在金林城内的娥眉苑吞了鸦片自杀而死的。而自己从小就被告知,母亲是病死的。

    告密的人,是四姨太的贴身丫鬟,也是楚娘的贴身老妈子哑巴马兰。哑巴马兰在马府一生为婢,死前却提笔写了遗书留给楚娘。

    原来马兰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她是在四姨太自杀而死的第二天,被马府的人灌了水银,变成一个哑巴的。马兰也深知,只有变成哑巴,才能保住自己一条贱命。

    后来她带着两岁的马楚楚,也就是如今的楚娘,离开娥眉苑,住进了真正的马府。

    遗书上写:四姨太是吞了鸦片死的,因为老爷在家里又娶了五姨太,不肯再回娥眉苑了。

    楚娘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马兰遗书时候的震惊。

    她的世界是在那一天瞬间崩塌的。对自己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的父亲,却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

    马兰被厚葬之后,马楚楚闯开了马卫龙的书房。那个书房是马府禁地,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连房间的卫生都是马卫龙亲自打扫的。

    闯进去之后,马楚楚才想起,那天是母亲的忌日。

    书房的西面墙壁,挂着一幅女人画像。唇红齿白,神态含羞,身姿婀娜地坐在一块石凳上,面前是一卷书,一面镜子。

    “夜抱香书甜睡去,晨起揽腰扫娥眉。”画像的一侧是马卫龙的题字。

    画前摆着一鼎香炉,三支檀香袅袅吐烟。而此刻的马卫龙,却双腿盘坐在蒲团之上,面对画像喃喃细语。因为马楚楚的突然闯入,他还没有收起满脸的泪痕。

    “何必要在人死之后装模作样!”

    马楚楚当着父亲的面,把马兰的遗书扔到了他眼前。她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明明是他负了母亲,为什么要用十几年的时间给自己编造一个郎情妾意,永生挚爱的故事!

    马卫龙一时语塞。

    马楚楚愤然而出。

    从那天起,她就离家出走了。

    后来,马府便少了一个城主视若珍宝的千金小姐,金林城便多了一个浪迹街头的霸王“楚娘”。

    楚娘是马府的千金,她从不缺钱,但她缺爱。

    娥眉苑变成了一个公子少爷们寻欢作乐的派对场所。时时莺歌燕舞,日日把酒作乐。马卫龙只好派了随从天天守着,又惯着马小姐的脾气,不敢介入太多。

    马小姐迅速地让自己怀了不知是谁的孩子。

    马卫龙也从跌身下马之后,卧病不起。

    一年后,马府派人接走了刚刚出生的男婴,起名马丘。

    当时的楚娘心想,这孩子养在马府也好,让父亲日日对着他,就像日日揭开一个陈旧的伤疤,日日悔恨,日日流血。

    但她没有想到,马街的英雄,这个繁华世界的缔造者马卫龙,竟也经不起太多折腾。三年之后,正当楚娘在娥眉苑为自己置办二十岁生日,准备大宴嘉宾的时候,她得到了父亲离世的消息。

    她没有想到,那个铁打铜铸的人,也会死。

    “这些年,老爷他得了肺痨,日日咯血。再强的人,也经不住这病。”前来报信的小厮这样说。

    “他得了病,为何我并不知情?”楚娘打翻了眼前的茶碗。

    小厮不语。

    楚娘心里却清楚,这些年,她哪里肯让人提起父亲。

    她只是肆意挥霍着父亲送来的钱物,肆意挥霍着父亲对她的宠溺。她不要他的消息,她只要酣畅淋漓地送给他一场又一场的刺痛。

    二十岁的楚娘,第一次流下眼泪。她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她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为什么她最重要的观众却在中途不辞而别?楚娘发现自己像是一个 兀自耍笑的小丑。

    她恨他。

    明明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为何你却要这样不告而别,永不再见?

    他好绝情,离开自己心爱的女儿,就如同他当时离开自己最爱的四姨太一样。纵使情深义重,他也能走得洒脱。

    二十岁的楚娘,赶走了娥眉苑的所有人。她要一个人痛哭一场,她要好好地骂一骂自己的父亲。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你听我说,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她跪着,捶打地面,哭喊。

    她想起四年前,她悲愤中离开马府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几句话在她身后喊着。

    今生再也见不上了,大家却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说。

    4.我的笑容,你再看不见

    “你的舅舅,”楚娘冷哼了一下,“他这辈子也没有想要见我吧?不该见的人,最好不见。黄泉路上,愿他好走。”

    楚娘的回忆已经干涸,这些年的沧桑变化,早就磨尽了她的眼泪。冷风渐起,她转身想要回屋了。

    “母亲!”楼下跪着的马丘,声音忽然变得殷切。

    “母亲,我求你了。马府现在需要你。”二十岁的马丘,眼中已经含着泪水。

    楚娘停了脚步,并不转身:“是你需要我,还是马府需要我?”

    年轻人震了一下,清了清喉咙。说:“是爷爷需要你。”

    楚娘的心脏像是被人从空中抓了一下,胸口突然紧紧的。她凌厉地转身,目光灼灼逼向儿子,问道:“你的爷爷没有死?”

    马丘被这突然转变的画风惊住,他不确定,她是要继续寻仇还是心里有了悔过。

    “不,他死了。”他谨慎地回答。

    楚娘眼中的光华倏地消失,脸色在灯光下变得阴郁深沉。她横了他一眼,又欲转身。

    “但他立了遗书。”马丘急忙说。

    “我死之后,马府大小事务由马楚楚接任管理。——马卫龙,甲午年冬月十四。”他义正言辞地念出了手中握着的一方纸墨上的内容。

    “母亲,这是我千辛万苦才从府中祖父的密室内找到的遗书。”马丘继续说,“舅舅一直是个病人,他并不知情。你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祖母夫人的安排。”

    说道此处,怎能不令楚娘心生感慨。

    马卫龙死后,楚娘的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马街城的城主立即由马卫龙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大太太所生的马锦接任。同时,马府也断了定期送往金林城的口粮。

    不久之后,楚娘从一个挥金如土的马街第一千金,彻底变成了金林城地地道道的浪人。

    她没有父母,没有钱财,只有酒肉朋友。

    她变卖了峨眉苑,在街边租了一处二层阁楼,其名“怡红楼”。许多穷人家的女儿被她收来,训练成大家闺秀的样子,琴棋书画地教导她们,为慕名而来的公子哥们卖笑卖身。

    “怡红楼”在楚娘的经营下红火起来,金林城也在“怡红楼”的大名之下,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座不夜之城。

    可她本不用承受这样忍辱多变的生活。

    如今,二十年过去,连当初的那个小孽种也都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这情景,怎能不令楚娘动容。

    本以为经历了这真实残酷的现实,从前的纠葛早已如前生往事,不再能勾起她的回忆,但父亲,提起父亲,她便满心是痛。

    她想起自己夜夜梦中的父亲,不管她如何对他傻笑,他沉默而悲哀的面孔,始终也没有张口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但明明,此生他们还有话没来得及对对方说。

    “进来吧。”楚娘转身进屋,身后飘出一句。

    5.你给我宽容,我拿什么弥补

    二更时分,“怡红楼”的包间中还飘着莺莺燕燕的旖旎之声,丝竹绕耳,屏风朦胧。

    穿过一个个狭小的秀房之间细细的通道,年轻人终于行至楚娘的卧房。

    指引的小厮关了门,退下。

    屋内只有一人,楚娘身着紫色宽裙,外面套着一件深红色狐皮大氅坐在会客的桌边。桌上是一壶冒着气的热茶,和几盘罕见的南方水果,以及瓜子糖果。

    年轻人双膝一松,跪倒便拜:“儿子马丘拜见母亲大人。”

    “哦?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么大一个儿子。”楚娘脸上并无喜色,淡淡地说。

    从出生到现在,这是母子之间唯一的一次会面。

    “儿子不肖,请母亲责罚。”马丘一直伏在地上,未曾抬头。

    楚娘回答:“我于你并无养育之情,也便没有责罚的权利。你不来看我,我并不怪你。你我只是一场孽缘。”

    她拿了一粒花生在手中掰开,揉去红衣,把花生喂进自己嘴里,不顾面前跪着的年轻人。

    马丘的肩背抽了一下,他抬头,脸上已是泪水涟涟。“母亲不认我,可也要认爷爷吧?他老人家的遗愿,你也不顾吗?”

    楚娘看着桌上的果盘,并不说话。

    “母亲,或许你错怪了爷爷。”

    马丘的话,让楚娘睁圆了眼睛。她听着马丘徐徐的诉说,面容逐渐暗淡失色。

    话说,马丘近日在祖父的书房密室中,发现了祖父的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他与四姨太的曾经以及四姨太过世之后,他的思念之情。

    原来,四姨太的确是因为马卫龙突然的转变而自杀的,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四姨太当时独受专宠,生下马楚楚之后,更是得老爷的欢心。却没曾想,后来她受了大太太的蛊惑,染上了鸦片,之后整个人便日渐消沉。

    经商有经商的世俗,读书有读书的清高。马卫龙也绝不是个眼里揉得沙子的人。苦劝之下,没有结果,他便狠心离开峨眉苑,回去马府居住,想以此来挽回四姨太的心。

    那时候正是南方战事吃紧的年代,因为军需,马卫龙经常要亲自护送货物钱财去前线,不仅冷落了四姨太,还从军中带了一位首领的女儿回来。

    这个消息,马卫龙还没有回到马府的时候,就已经由大太太的府中传达到了金林城内的峨眉苑。于是,等马卫龙到了马府,四姨太早已经吞了鸦片香消玉殒。

    “我与秋鸿之感情,纯洁互慕,原是我耐心不足,才铸此大错。”马丘侃侃而言,“这是祖父日记里的原话。我也终于知道,祖父赐我马丘之名,其实是为了纪念祖母名字中的‘秋’字。”

    这一句像一个针尖,刺到了楚娘的心尖。她猛咳一声,站起来,全身打颤。

    她想起父亲在书房内端详母亲画像时流下的男儿泪,那时,她为何不能听他一句辩解之言。

    马丘忙起身扶住楚娘。楚娘拿胳膊挡了他的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她有些掩饰不住脸上泛出的悔恨,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知道舅舅的,他行为不端染上那些花柳病,仿佛也是老天对大祖母夫人的报应。”马丘倒了一杯热茶,恭敬地递到楚娘面前,接着说一些宽慰的话。

    “如今,舅舅就要去世了,难道母亲不想完成爷爷的遗愿,回到马府,重振马街的繁华吗?”

    楚娘摇头。

    她摇头,不是因为不想回去,而是她已无脸再回去。

    这样一个任性无理的女儿,怎配继承那位伟大父亲的气概。

    她不敢想象,当年她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一次次伤害父亲的时候,那个身患重病的老人,内心有多么煎熬。

    他把对四姨太的爱和歉意,都转移到了女儿身上,把她宠到天上。可女儿却抓住他的脆弱,不惜代价地用往事抽打他。

    楚娘喝下一杯热茶,心中翻起一阵绞痛。

    6.还不清的,都是命

    三更时分,怡红楼最北头的房间内烛火熄灭,一身白衣的马丘掩了门,轻轻移步而出。

    下楼的时候,他叮嘱门上的小厮,楚娘今天情绪受了刺激,想一个人静一静,晚上盯着别让任何人去打扰她。

    小厮点头,恭送马少爷出楼。

    马丘取了挂在一楼门口的羊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迎着金林城冬日夜晚最冷的风,走上回家的路。

    楚娘挂着泪的脸庞还在他的脑中萦绕。

    今晚,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亲娘洗了脚,梳了头,更了衣。她命他取了四姨太生前为女儿裁制的嫁衣,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

    她安静地闭目躺在自己的凤榻上,问他:“你今晚说的这一段历史,可是真的?”

    “绝无半点虚言,都是祖父日记所记。”

    “如今,我也信了。”楚娘回想起十多年前,父亲病逝之后派来传信的那个小厮,他也说过这样的历史。他说他是奉命传达老爷的口谕,但他口说无凭,她又怎能相信。

    “那你今晚的目的达到了?”

    “母亲何出此言?”马丘心中慌乱。

    “你今年二十岁,我二十岁的时候,没你这么聪明。”楚娘依旧闭着眼睛,嘴角轻扬,再没说话。

    马丘不觉间已出了金林城,有一辆轿车在路边候着他。有随从赶快开了车门,他侧身坐入后排,才发觉贴身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

    这一趟金林城的差事,他办得真是惊心动魄。

    做不好,会把自己的命留在这里。

    但他如今做好了。

    这就是命,老天安排好的,谁也怨不得谁。

    不中用的舅舅年轻时就是个病秧子,一辈子也没有生出一男半女。这是老天爷给大祖母的报应,也是给马丘的机会。乘着马街在舅舅手中还未败落到底之前,马丘想,他还是可以踏着爷爷的足迹重振旗鼓的。

    可谁知,他整理爷爷那几十年没有人整理的书房的时候,竟发现了他生前的日记,还有留给楚娘的遗书。

    “今生没有能力照顾好女儿,离世之际,无人能托,却只能拜托女儿照顾我身后的这座城。我死之后,马府大小事务由马楚楚接任管理。——马卫龙,甲午年冬月十四。”

    舅舅说,这是他藏起来的。但他担心,早在父亲病死之前,另有一份已经递到楚娘手中了。

    “这些年,楚娘能把那个金林城经营地风生水起,她活着,就是我们执掌马府最大的隐患。”舅舅存着咽不下的一口气,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失败的人,但我知道,一个想要成功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搬走自己所有的绊脚石。她对你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但她对你的爷爷,却是心存愧疚。”

    马丘知道了接近楚娘最好的办法。

    但他万万没想到,喝下有毒的茶水之后,楚娘还能忍着痛,那么冷静地让他走。

    无论如何,今后的马街,就是他马丘一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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