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足饭饱之后……

作者: 胡柳烟 | 来源:发表于2020-04-21 18:06 被阅读0次

足饭饱之后……


酒足饭饱后,特别是吃完一顿好吃的,我会特别满足舒服,像自己被监狱放出来,得到了久违的自由。这时,我就特别想抽烟,烟进入肺腑的迂回升沉,像黄河改道,冲开了一些回肠,在身体里开凿新的运河;看烟雾吐出,冲进空气里,扩散,制造冬天迷雾的假象,并在其中飞升。有时候,我不舍得弹走烟灰,任它短命地留着,小心地立住它,也终因手抖灰飞烟灭。(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么做大半因为无聊,无聊不是寂寞,无聊找事做,独居六十年,绝不承认寂寞,今天,2059年8月9日,我的生日。总记得给我红包的父母早已仙去,我也快了。)

那种被监狱放出来的舒畅感,很熟悉。比如,四月桂林,连续半个月阴雨,一下子放晴,阳光落身上,我昂起头,伸长鼻子和睫毛,长舒一口气,啊……活着,活着,好爽啊。(好像我经历过什么战争,九死一生;我不是九尾狐,顶多是条带套的狗。)每当这种时候,我会去找彩虹,没有彩虹,我就想象它在西边,钓着落日,那个船形的彩虹,我总能把它倒转过来,装满了酒,浮在漓江上,我的嘴伸得老长,像翠鸟的喙,一点一点去啄食。为什么不能像牛或者鲸一样去吸食?可能我不喜欢庞大,那会浪费很多心情。老朽的味道,一坛酸不拉几浮着白霉的芥菜。

别怪我话多,一个人久了,跟自己,和房间里的东西说话,自言自语念念叨叨很正常。我挺乐观的,从没想过一了百了。你得理解,像我一样的老人很多,不是谁都能住得起养老院或者疗养院,它就像学校,出发点总是好的,明面上的价钱公道合理,谁都出得起,可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就跟美容美发店一样一套接一套,环环往下套,VIP之后还有个超级VIP,超级VIP之后还有个净福尊享VIP……别怪我话直,70块一包的中华我抽过,8块钱的中南海我喜欢,烟味差不了多少。你还别说,这么多年,没怎么涨价的竟然是香烟,你说,我能不爱它吗?

我用一生的积蓄买了个60平方米的房子,有点退休金,日子不算艰难。政府很好,社区逢年过节的送关怀,倒不需要谁专门同情,更别说可怜了。我比较喜欢安静,懒,不太爱收拾,不敢像别人那样养只狗啊猫啊的,唉,我连自己都懒得照顾。很佩服也羡慕那些整日里种花花草草或者琴棋书画的,一大帮朋友天天一块乐呵,显得很丰富多彩。

五年前,我鼓起勇气去凑个热闹,进了一个书画班,教书法的老师大我两岁,拿笔的手竟然一丝不抖,字写得端庄秀气,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字如其人。她喜欢穿旗袍,爱打扮,眉毛描得很精细,眼睛还跟年轻时候一样,身上有木质香水味,特别迷人。肯定不止我一个老头这么想。那天,她教我们写“永”字,在我身旁示范,我好像开了光,柔情脉脉地讲“柳永的永,永远的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高中总算没白读,到老还能秀一回。她听完,灵秀的眼睛分明带来十二分光彩,“你也爱宋词?”我只得硬扛“还行”。

下课后,我立马网购了一本宋词,心里面翻江倒海,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紫,我必须要一支烟。一直和小孩一样,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什么恒心,所以,我得行动。第二天去上课,给她带了点水果,路上想了好多话,盘算了好几种应对,有点心虚,我也当了一回美发店的小年轻。还不是怕她拒收,当那么多人面,这老脸往哪搁?没想到,唉,张口就错。“柳老师,送……噢,不,张老师,送点水果给你,教我们辛苦了。”她竟然大方接下,“破费了!谢谢。”再跟大家讲“今天你们认真练,练完吃了水果再走。”我欢喜又惆怅,练字的时候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果是送给她一个人的,怎么变成大家一起吃了,她怎么这么不自私?我有点气馁,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和从前一样,我觉得是经历了一次事故,而她们却只轻飘飘的觉得是打一次招呼。

“嘿,老古,看上啦?”“看上什么?”“张老师呗!”“胡说八道!”我这点小心思怎么就那么容易被识破,我就那么没有城府吗?忽地想起二十五年前,志鹏一本正经地跟我讲,追女人要低调低调,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手,不要大张旗鼓,弄得连狗都知道。我反驳讲,那为什么有的人开着跑车,嚣张得很,今天带这个,明天带那个,这不大张旗鼓?喜欢,不就要直接点,怕什么?!你是那种人吗?我,那万一我二十年后变成了呢?哼,屌丝永远是屌丝,别整没用的。你一个喝酒都醉女人前面的人,醒醒吧。确实,我已经用一生证明自己没出息。当志鹏已经熟练使用各种交友软件的时候,我连支付宝都没用过。从前,宽容待我的那帮子兄弟,现在都不敢上门去找;那帮子兄弟,真好,是一起喝酒猜码,却能容忍我以白开水当酒和他们十五二十的人,我一直想,自己要是发达了,一定投其所好,请个遍,可惜,这辈子都没实现。豪杰正愁着孙子买房的事情,70岁了,他老婆还在跟他闹离婚,他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前年志鹏大保健被抓,害得我掏钱去保释,一个快七十的人了,还能硬得起来吗,真是服了。木兜当了大老板,移民新加坡。这辈子,我就是喜欢装,不该正经的时候假正经,该正经的时候假不正经。我操我自己,操,什么东西。

“对!我喜欢!”老子还能狗熊几年,怕个屁啊,我也想要硬气一回。“老古,嘿嘿,行!走着瞧!”真是莫名其妙。我七十岁怎么了,七十岁不能给人送水果,七十岁不能喜欢人啊。我还就喜欢了,怎么着。

过了一个星期,我去上课,这回带的是炖了8小时的鸡汤。借口嘛,当然是谢谢她指点宋词了。我根本不喜欢宋词,文绉绉的,有什么好。可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可能,硬是找话题,在丽鸽上找她聊天,夸她是李清照一般的女子,她说她和李清照不一样,李清照有过夫君,她没有。我以为求出了什么答案,顺势问她“为什么,不应该呀!”她说“很多人都这么讲,好像我就得有个老公一样。”我竟无言以对,她该不会是同性恋吧。我只得小心翼翼地迂回,颤抖地接话,“我们的意思应该是,你那么优秀,才貌双全的,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追你,怎么会……”“结婚,没意思。一个人就能过好了,不喜欢多一个人加进来。”这……为什么会这么想?一定有什么原因,难道受过情伤,曾被无情的抛弃过,难道不怕生病的时候没人照顾,难道不怕孤苦伶仃?我多想自己是个心理专家。我想推心置腹地跟她讲一个人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比如电灯坏了,发烧动不了啦,逢年过节看到别人家围一桌子吃饭等等,转念一想,人家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嘛,还活得那么漂亮,假设根本不存在。可别热脸贴冷屁股,这辈子,对女人,我常干这样愚蠢的事,女人啊,其实感动不了。

提着鸡汤给张老师,我早已按下矛盾,觉得自己好像在跟她过日子。喜欢上一个人,单相思的,早已在脑海里完整美满地和她度过了一生。“炖了8小时的鸡汤,请你评评。”我尽量用自己能用得上的文雅词汇,爱情里,主动的就是卑微的。“哎哟,老古,想不到,你还挺有耐心的嘛!”旁人凑嘴“老古不是有耐心,是别有用心!”沾了屎的沙子,又臭又硌人,扫它嫌手脏,不扫它恶心。张老师却淡然一笑,“那也是心。我喜欢。”一句我喜欢,听得我心花怒放,看沙子也不再是沙子,美化成了蝴蝶。幸福来得太突然,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我逃不掉了。

下课后,我被班上的几个老男人请去喝茶,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在他们面前是个胜利者,这个书法班一个女学员都没有,一帮老头子盯着一个张老师,不知道是学书法,还是学猫腻,都是迟暮的油虫。茶杯摆定,老许这个处级离休干部,做势请尝,倒挺像电视里的谢安,到底是领导啊。其他几个只是盯着我看,一口饮毕,我客气地讲“好茶。”老许哈哈一笑,哪有你那么喝茶的,眼睛一瞥,另一个便有模有样地拿起来,闻、看、喝,菩萨一样地讲着顺耳话,我看出来了,这大概是鸿门茶,我当刘邦了。

“老古,看你对张老师很上心啊,可以啊!”

“没有,没有,张老师免费教我们书法,我不好意思。”

“没有啊,没有就好啊。这张老师,我们几十年的朋友啦。”朋友二字放得特别重,一个字一万斤。“张老师面薄,有些话不好意思当面说呀。”

“什么话?”我心里一惊。

“老古,你别紧张。”

“我没紧张!”

“张老师说,你最近常找她聊天,还挺有文化的。”张老师怎么什么都跟这老许讲?“你可知道她有神经衰弱症,看全息影像久了头会疼?人家又不好回绝你,你却越聊越带劲。你啊你。”

“这……这我真不知道啊,我们就聊了点宋词,真不知道啊。”

“没事,没事,现在不是知道了嘛。老古啊,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呀,都是过来人,你自个想想,可能吗?”他这话什么意思?是我和张老师可能吗,还是我喜欢张老师可能吗,还是我瞒得住可能吗,我没想过要瞒住谁啊?这鹰的眼睛,狐狸的尾巴,狼的牙齿,怎么配合得那么神?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怕你?你一个退休的油条子,拉一帮孙子,还真把自己当把雄霸了。

“哈哈哈,张老师难道没有跟你讲她对婚姻不感兴趣吗,怎么,七十了,你想娶她?”老许端起茶杯,缓缓地磨杯沿,徐徐地喝,嘭地把杯子按大理石茶桌上,音量陡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一惊一吓,我手都哆嗦了。

“你以为煮个鸡汤就能行啊,傻不傻,十八岁呢?要暖男也轮不到你暖男呀,这里,在座的,哪个不比你条件好?”旁边的狗腿子帮腔,“要不是张老师说别太过了,今儿你可出不去呀!”

“什么?张老师让你们来的?”我只听进去了张老师。

“不然呢,你真以为自己讨喜欢呢!”

被围的是我,心里自刎的也是我,我没有虞姬,没有乌骓马,更不是霸王。我只是一个笑话,狗尾巴草,仓皇欲逃。

“老古,以后……不要来书法班了吧!”沉沉地发声,似一锤定音,法庭的判决。

为什么我不反抗?怕他们人多势众,打不过;还是怕他们势力勾结,背后使绊子;或者是痛心张老师竟然跟他们搅和到了一起;或者是伤心张老师压根就没把我当回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书法班,张老师也从未发信息来问我什么,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多想,张老师能发个信息来,哪怕是一个笑脸或者一个问号,可是,没有!也许,老许说得对,我……算什么?

从那以后,我彻底断了去这班那团的念头,空气一样地彳亍,池塘的水经久不换,越来越死,再也没能蛙声一片。

两年后,超市里撞上老许,避之不及,他拉着我的推车,欲言又止,拍着我肩膀,像个老伙计,够虚伪的。“张老师3个月前去世了。”“什么?怎么会?”“你小点声。唉……可怜,真是可怜,红颜命薄啊!老古!”老许满脸悲戚,不像装出来的。“老古啊,人生难得老来伴儿,灯无油芯灯不长啊。张老师,回一趟老家,半个多月没消息,我就去找,敲门不应,叫警察来,撬开了门,张老师已经,已经死床上一个多星期了……死的时候没人知道。”

我以为我会痛心,流泪,或者别的,没想到我也仅仅只是说着保重一类的话,我可能没有气力去关心别人了,只当听了一个凄凉的故事。张老师,这个女人,活得像李清照,死去却和张爱玲一样。从那以后,我从不关灯睡觉,不敢睡床上,沙发小,更安全。

今天,我生日呀,喝了点酒,唠唠叨叨。我花三个小时,做了四个菜,一点一点地吃,吃了4个小时。什么兄弟都懒得叫,吃得很满足,酒足饭饱,奢侈地买了一包中华,世界阳光普照。我学会了养宠物,一只乌龟,志鹏从野外抓来的,非要炖了,被我抢了回来,喂乌龟一点酒,安安静静的,我死了,它仍然活着,代替我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如风雨,去若微尘。对不起,老天爷,对不起,爸爸、妈妈,我一个凡人,这一辈子,碌碌无为,有太多的放不下。可我有什么办法?

不老花魁/胡柳烟

不老花魁/胡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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