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一
阳春三月,花开的正好,我是在师傅面前跪了一个时辰才求得下山游历的机会。
“颜儿,此次下山,要跟紧你大师兄,不可贪玩,不可惹祸。”师傅眼也不抬,面无任何颜色。
哪就那么容易惹祸,我心里愤愤地道。
好在师傅答应了我,不然,我定要绝食三天,然后把他种的桂花全部吃掉。
师傅很宠我,很宠。
“师傅,您怎么答应颜儿下山了?”莫清风跪在师傅案前,似有不解。
百里寒起身,望着窗外哔哔啵啵的花开。
“风儿,这是颜儿的劫,她躲不过去的。”
百里寒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此番劫难,他最疼爱的小徒儿,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风儿,此番下山,万事顺其自然。”
“弟子省得了。”
“师兄,你看我穿绿色好不好看?”在华山,我除了白衣还是白衣,像这般鲜艳欲滴的绿色师傅是决计不允许我穿的。不穿道服,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颜儿长的美,穿什么都好看。”他是最疼我的大师兄,他说的话,我才不信。
我皱了皱鼻子,冲他吐了吐舌头。
“师兄,我要去踏青,你不许跟着。”大师兄太古板,跟师傅一样,我不爱让他看着。说罢,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挥起马鞭,策马奔腾在无人的街。
“注意安全。”莫清风无奈的摇了摇头,宠溺地笑了。
十五岁的颜儿,快乐的像只鸟儿。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
眨眼间雨便下了起来。
趁着雨还不大,我跳下马儿,躲在一间酒馆外躲着雨。
烟雨蒙蒙,街边酒肆仿若笼罩在一层水汽之中,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姑娘是在躲雨吗?可否借小生一寸避雨之处?”
映入我眼眸的,是他深邃的瞳孔。
心里忽然颤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靠进来吧。”
我挥了挥手,招呼他躲在檐下。
若干年后,想想当时的自己好傻,那么大的酒肆,居然没有去里面歇一歇。
如果,如果当时没有碰到你,该有多好。
那日雨停,现了彩虹。
“敢问姑娘芳名?”他笑得煞是好看。
“我,我叫花夕颜。”
“有美人兮如花,思美人兮夕颜。”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我觉得,大抵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不过如此。
“雨停了,姑娘家住何处,天色渐暗,我送你回去可好?”
可好?
“我家在华山,是下来历练的。这个点,我可回不了家。”
“若不嫌弃,姑娘可来在下家里小住。寒舍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那男子作揖颔首,吓了我一跳。在华山,我最小,没人给我行此礼。
他突然这般举动,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在下殷离歌,是个秀才。”
殷离歌,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二
“颜儿,该回华山了。”大师兄一脸严肃地站在离歌家门外,任谁请都不进来。
“师兄,你再让我多待几日可好?”
“不行,今晚,必须回去。”
不知道从何时起,温润如玉地师兄变得这般不近人情。
我与离歌才诉衷肠,便要分离,我是不愿意的。
“阿颜,我等你三年,等你下山。”
离歌说他要等我,等我三年。我内心只剩欢喜,哪里晓得三年,有多少变动。
阿妈帮我收拾行李,那条初遇时穿的嫩绿长裙,我留给了离歌,离歌把他刚刚画好的扇面递给我,一言不发。扇面上,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他说的那句话,有美人兮如花,思美人兮夕颜。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的。
“离歌,你说,你说让我留下,我便留下。”我赌气,把行李扔到了地上。
离歌摸摸我额前碎发,“傻丫头,我等便是了。”
“那你不许喜欢别人。”
“好。”
“不许给别人讲蒹葭。”
“好。”
“也不许……”
话还未说完,我的嘴巴便被一个温热的唇堵了起来。
温温软软,鼻息都是他的味道,我的心,不觉揪了一下,有些疼。
我们初遇的日子下着雨,分别的时候,依然烟雨蒙蒙。
殷离歌撑着一把油纸伞,把我拥入怀中。
“阿颜,要保重。”
“离歌,你可不可以不要辜负我。”
我知道我声音哽塞,不敢再多说一句。
“如果我负了呢。”他声音清冷,如消融的春冰。
“如果你负了我,那我就,我就……”
“就怎样?”
“躲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理你。”
“阿颜,我不会负你。三年而已,我等得起。”
离歌从没有告诉过我,我是他生命中,第一抹彩色,像个精灵闯入他的世界。
而我,至死都不了解。
回山上的路上,我有些闷闷不乐。
“颜儿就要见到师傅了不开心吗?”
“不是的。”
“傻丫头,和你的离歌不过相识才一个多月,就这般恋恋不舍了?”
“师兄,他会不会忘记我啊。”
大师兄眼中的痛与不舍一闪而过,但我也看的真切。
“颜儿……”
“嗯?”
“没什么。”
师兄拍了拍我的小脑袋,买了二斤桂花糕,带着我们一行人接着赶路。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三
三年后。
我跪在师傅面前,长身叩首。
师傅用拂尘轻点我额头,扫过我的眉梢,心里生出些许苍凉。
“颜儿,你可想好?今日踏出这个门,你就再不是华山的人了。”
我有些想哭,可还是忍住了。我要下山,那里有人在等我。
“弟子想的明白。”
“随你去吧。缘起缘灭,人去人空。”
这个最疼我的师傅,转身离去,留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大厅。
我与离歌,从去年就断了书信的往来,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还记不记得我。
“颜儿。”
我不敢回头,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我舍不得离开。听到有人唤我,我擦干脸上泪痕,转过身,露出明媚的笑容。
“大师兄。”
“颜儿,你当真要下山?你可知,师傅早已选定你做下一任掌门。”
“掌门于我,有何用?”
“殷离歌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甘愿放弃掌门之位,去做个平凡人?”
“他没什么好,只是我忘不掉,情字难解,师兄你不懂罢了。”
若他不在人世,我陪他天荒地老;若他还在人世,我想当面问问他,为何一年多来音讯全无。
是否情字书写都成了空。
骑着我的小毛驴,溜溜哒哒地向城中走去。
未入城,就听见吹吹打打的唢呐声,想来是谁家娶了新嫁娘。若我成亲时,也有这般热闹,该有多好。
可惜,我师傅,师兄,不会来,我没有娘家人。
“师傅,今日我家小姐成亲,进来喝杯喜酒吧?”
小门童扯着我的衣角。
“我与你家小姐非亲非故,又去做甚?”
被童子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道服,扎着道姑头。
“我家老爷广结善缘,最敬重你们这些师傅,师傅就进去沾沾喜气吧。”
也好。
活了十八年,我竟没见过别人喜结良缘。第一次见,居然是在你的喜宴。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新郎官牵着新娘手,在证词人朗朗口中声款步而来。
我还能出去吗,我能不能从未进来过。
那个清冷冷的男子,除了离歌,还有谁。
他娶了别人,他不要阿颜了。
“新郎真是一表人才,和朱家小姐般配得很呢。”
“谁说不是呢,听说新郎写的一手好诗,可是有文采呢。”
“才子佳人啊。”
……
大红灯笼,红烛影帐,映得新人格外娇艳。此情此景,是我,三年来的温柔梦。
“新人敬酒。”
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千万别过来。
我心里默念千百遍,佛祖像没听见一般。
我是不是,该借酒装疯,问一问你为何不等我;我是不是该倒入你怀中,说一说我们的前尘旧事。
“你……”
离歌,你为何喉结鼓动?
“相公,这位是?”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原来是相公的朋友,柒柒敬师傅一杯。”
他的新娘,她的新郎。
“深将宠辱齐,往往亦凄凄。姑娘这名字,怕是不吉利。”
我看见他眉间紧蹙,拉着新娘的手又紧了几分。
“原来这山下酒不过如此,不若我们华山的桂花酿。这喜宴的红烛晃的人眼睛痛。看来我是没福气喝你们这杯喜酒,告辞。”
我怎么,变得这般咄咄逼人。丢下我的小毛驴,落荒而逃。
师傅,我好像,选错了……
那个说等我的人,还是娶了别人。
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华山。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偌大的江湖,我还能去哪?
明明三四月的天,偏偏下了雪。山门外,我着一袭白衣,苍凉到无枝可依。雪落指尖,凝成冰,冻了心。
“阿颜,你去哪?”
“你,为什么要追出来?”
“我不放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
……
“阿颜,是我不好。”
是我熟悉的容颜,却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殷离歌,你说过会等我。”
“殷离歌,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惹我错付情衷。”
“殷离歌,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可笑极了吧?”
“殷离歌,你这个骗子。”
身后,就是通往华山的一线天,摇摇欲坠的绳索下,是万丈深渊。
“离歌,你可不可以不要辜负我。”
“如果我负了呢。”
“如果你负了我,那我就,我就……”
“就怎样?”
“躲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理你。”
“阿颜,我不会负你。三年而已,我等得起。”
离歌,我说过,若你负了我,我就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到。
离歌目送我上了索道,他不会想到我会割断绳索,我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听到两个声音。
“阿颜……”
“颜儿……”
师兄,我把索道弄坏了,你说师傅会不会骂我?真好,再也不用听师傅他老人家唠唠叨叨。
师傅,还是华山,最好。
一线天旁,两个男子神色凄凄。
“我没想到颜儿这般决绝,我不应该逼她的。”
“莫清风,你说过,会照顾家母。”
“殷离歌,你……”
莫清风只觉身旁一阵冷风,待回神,身旁人早已跌落谷底。
阿颜,三年而已,我等得起。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四
华山脚下,从此多了一个跛脚的画扇人,任谁说话都不理,都道他是个哑巴。
他只画一副扇面,一个道姑骑着小毛驴,逍遥踏云归去。画的旁边,书着好看的字。
有美人兮如花,思美人兮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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