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

老毕。

没有挺过2014年的秋天。

而他的离去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关心。

而我也是偶尔谈起老毕才从胖大姐那知道。

老毕，走了，死在刚给他的安置房里。

十天后才被保洁人员发现，住户间凑了些钱草草火化了老毕。

我和老毕相熟已有多年，所以我觉得需要有记下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曾有一个这样的生命存在过。

Part 1

刚一开始见老毕是在肯德基，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靠每天去那上夜班挣生活费。

我去的每天夜里，老毕都在，看上去像个乞丐。

我本身是很尊重一切人的，但在实际生活中我本身却对于这些人有些内心的惧怕。

所以很长时间，我对老毕是爱答不理，不敬但远之的。

老毕每天夜里都会叮嘱我如果有剩余的餐巾纸一定要给他留下来。

刚一开始，我是很反感和他打交道（他身上有很难闻得味道），更别说给他留意这些东西。

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每次我对他爱答不理后其实我都有很深的愧疚感，感觉自己不尊重别人。

Part 2

我对老毕态度的转变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

店里经常会有些好心人在买完餐后，额外买些吃的给那些看起来像乞丐的人。

每次有人给老毕吃的，老毕无一例外地都会先拒绝，如果人家执意要送的话，老毕肯定会感谢人家但说的话不像乞丐那样，什么恭喜发财之类的。他会说很家常的话，让人感到很舒服。

于是，我慢慢的开始把客人没有用的餐巾纸，番茄沙司之类的留给他。但我们之间还是没有很有效的沟通，我还是很厌恶他身上的味道，不太习惯和他说那些家常话。

所以每次老毕开启的谈话，我都没有接下去。

有很多时候，我们内心都明白，要尊重别人，要平等的对待别人。

但当你面对一个浑身异味，说话很大声的人时，你能很自然，很坦然的和他沟通么？

我没这个能力，我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我内心可能没有那么高尚。

所以对于老毕，我敬而远之。

Part 3

接触时间长了，我对于老毕多了一份尊重。

吃夜宵的很多人，不光是因为饿，可能是因为寂寞或者其他。总之经常人走，食物是几乎没动的。

我一开始，会把这些食物拿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很自然的接受的，甚至连句谢谢都不会说。

而老毕从来没有接受过却总会感谢我，他说的一句话让我现在记忆犹新。

“我不是要饭的。”

当一个可能饥肠辘辘的人，你一直以为是乞丐的人，说我不是要饭的，而且很有素养。

这很容易勾起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为什么到这一步。

老毕，让我有了沟通的兴趣。

Part 4

老毕的故事是这样的：

老毕是孤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父母在一次日军轰炸中离他而去。

老毕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能打鬼子又能钱挣。

傅作义起义的时候，老毕作为一个小兵选择了政府的安排由军转农。

当时政府分了一亩三分地，老毕自己也算勤恳，娶妻生子。

最初的日子也算安逸。

但文化大革命等一些领导高层的主观决定同样改变了老毕的人生。

老毕在国民党从军的经历成了他的黑帽子，一打到底。地没了，老婆受不了跟着一个“国民党旧军阀反动派”过日子，跑了。

熬过那段岁月，老毕只还剩一个女儿。

那时老毕已经快五十岁了，无钱无权无势无能力。

在那个市场化初起的时代，老毕这种老实人选择了将要被淘汰的，将要腐掉的老国企。

所以老毕最后在六十岁快要退休的年纪失业了。

而在他六十五岁的时候，好不容易供到大学的女儿居然在校园里被车撞到，抢救了两天三夜还是没有救回来。

那些天，老毕满头白发，掉的只剩后脑勺一绺。

老毕七十岁的时候，他居住的地方被划为拆迁区，老毕不懂法也不敢闹只拿到了很少的钱。

在一系列的人生的折腾后老毕生了一场大病，钱几乎全花光了。

那以后老毕老无所依，白天去医院，晚上来肯德基熬接下来的人生。

老毕，给我讲这些经历是大概花了十五个夜晚才有了这么一个轮廓。

而我在听这样悲惨的命运只能赔上一些叹息和泪水，而不能提供什么实际性的帮助。

Part 5

那以后，我和老毕也算相熟。

临近毕业，我很少去上夜班。

但每次去老毕都很高兴，高声和我说他认为生活中有趣的事。

老毕把他生活中那些苦涩仿佛都当成了甜，咀嚼出些许味道就想分享给别人。

而真正让我至今记得老毕的是有一次他为我出头。

上夜班总会碰到各种各样的状况，而老毕为我出头的一次，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那夜来了一伙宿醉的人，嘴里含混不清的。对于这样的客人。我一般而言都是敬而远之的。

但有很多麻烦是不请自来的。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

喝醉酒的人总会有无理取闹的。那天那一伙人就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肯德基没有啤酒？为什么肯德基没有香蕉派？后来又问我要一份肯德基！

刚一开始我还耐心的解释，但他们总是说些没有边际的话，我还有很多活没有干。就很礼貌慢慢回避他们。

这样他们就开始真正的无理取闹了。

正当我没有办法的时候，老毕说话了。

而这次解围的代价是老毕一个人要应付十来个血气方刚满身酒气的小伙子。

而这一次我才见识了什么叫不卑不亢。

那一次老毕没有吃亏。反而小伙子们被说得面红耳赤，酒也醒了大半，慌忙逃出了餐厅。

事情发生得太久，具体情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但我这脑海里始终记得，老毕那个时候是一个发光体。

从那时起，我很尊敬老毕甚至崇拜。

但我刚一开始崇拜他，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我去了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人生。

这样我和老毕从此人生没有交集。

而当我再回到这个地方参加朋友的婚礼，老毕已经走了。

有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很多人一直存在着，一直在原地等着我们。

但事实上有很多时候，当你回到原地，很多人真的不在或者不一样了。

老毕于我而言。只是生活中一个很短暂的过客。但认识他，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的一生可以说是悲惨的。但在这样悲惨的生活状态下，我看到了一个不卑不亢，始终乐于生活的人生态度；始终不怕事儿，坚守真理的勇敢。

很多时候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再惨能惨过老毕吗？我为什么不能像老毕那样看开一些呢！

很多时候他在鼓舞着我。

当我想要好好感谢他，和他说说这些年我的故事，甚至有能力帮助他的时候。

他已经不在了。

只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