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外

一、

朦朦胧胧的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零零星星的光景扑朔迷离恍然如梦，迷迷糊糊之中好像乘着时光的飞船穿过层层迷雾，降落于八百年前的沈园之外，心头不禁思绪万千。

今日之所见所闻就像身处昨天，我从来不相信人生有来世，却不曾想平行时空与你再次相遇。

不知为何，每每与人相遇总被称呼陆游，从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逐渐明白，自己竟与八百年前的陆游融为一体。更奇怪的是他的记忆，才学，思想，爱国情怀，以及对唐婉的爱情占据我的脑海，无论我如何费劲心思想要将其抽离，终究也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便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陆游。

初见唐婉时，这里的初见是指我来这里后初次见到，而不是陆游与唐婉初次相识，此时的唐婉已经嫁给我为妻。早就听说她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透露着大家闺秀的风范，简直就是多才多艺的美人坯子。也难怪陆游至死都对她念念不忘。

我想陆游对她的喜欢不只是出于容貌，更多的是她的才华。为什么这样说呢？今日正月十五元宵节，从她的话语得知已嫁于我半年左右，我答应她带去街上看花灯的。虽然刚来到这里，并不知之前陆游是否应允她，但是为了不让她觉得自己是欺骗她，只好同意。

我携唐婉出游，古代女子很注意走姿，她的步子很慢，我走出三步她才一步，等我回头看时两人已相隔一丈远，只好停下来等她。等她走来时，我伸出胳膊让她挽着，起初是不肯的，在我百般要求下，她才勉强抓住我的袖口。我偷偷瞥见她脸上洋溢着笑容，内心分明是愿意的。

对于元宵节已经不再陌生，经常和几位好友出来作乐，此时的心态却和那时不同，既紧张又甜蜜，竟然有些放不开。

唐婉突然停住，我顺着她的视线，发现路边有家挂满大红灯笼的小摊，摊主嘴里吆喝着“对对联送灯笼，赢得灯笼送佳人”的话。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正好在她面前好好表现。

只见摊主拿出的上联是“竹叶青青隐客醉卧嵩庐荆栅”，周遭这么多人竟无人可以给出下联，心里暗想摊主上来就出这么的难的对子，不知先让人吃点甜头吗，也不怕被人砸了招牌。那我只好帮帮他吧，稍作思考，灵感喷发而出，想到一句“溪水淡淡蓑翁酣眠柳岸石桥”，溪水淡淡对竹叶轻轻，蓑翁酣眠对隐客醉卧，柳岸石桥对嵩庐荆栅，正好工整。等我说完，周遭先是安静下来，接着一人大呼“妙哉”，接着所有人一起大呼“妙哉”，有的对下联“抠字眼”逐词夸赞，有的不断重复着这副对联感受着画面，还有的低声愤怒“自己要是可以写出这样的字，何愁考不上今年状元啊”。

正当沉浸其中，唐婉拉扯我的衣袖，我偏过头去看她，她轻声告诉我心中也有一对，我瞬间明白什么意思，附身下去让她对我附耳说。古代的女子是不能参与各种活动的，尤其是在街上，人多的地方。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惆怅，为古代的女性的身份地位不忿。可是能做什么呢，什么都无法改变，还是活在当下吧。听完唐婉说的下联，心中一阵机灵，暗自叫好。“岫岚袅袅樵夫轻歌暮霭松林”，当我将这副下联说出时，众人再次经历刚刚的心情，对我赞不绝口。我辞笑着告诉他们是身边的唐婉所作。眼看他们又要对唐婉夸赞，我们准备在这个空隙溜走，谁知竟被人拦路。也就第一次遇见赵士程。

当然，拦路的并不是赵士程，而是几个纨绔子弟将我们拦住，口中对婉儿说着粗鄙难堪的话，我挺身上前挡在前面。他们色心大起岂能将我放在眼里，几人冲上前来将我推到，眼看着婉儿就要被他们拖走，心中只恨陆游这身空皮囊，毫无力气。

正当我无计可施时，只见一人踏马而来，只用几下便将那些人打的落花流水，婉儿也得以解救。为了以后有机会感谢他，询问他的姓名，他说完“赵士程”便离去。

二、

秋高气爽，再听不见往日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而唐婉的肚子并不像叶子缓缓落下后归根，半点没有动静。这一年好像很漫长，漫长的很煎熬，我和唐婉两人都不好过。对于有着家族传承观念的我，在得知此事后，心中也不免有些许动摇，再加上母亲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更为强烈，我几乎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我曾多次央求母亲，可是她每次都是严厉的质问我是否将祖宗基业弃之不顾，是否准备违抗父母之命，是否准备纵情风月而放弃功名。对此，我无法做出回应，只能跪在祖宗祠堂“忏悔”。

我与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而减少，反而愈来愈烈，两个有才华的人彼此欣赏，平日里吟诗作对，琴瑟和鸣，好不快活。完全没有预料到两人的分离正在暗自酝酿。

因为唐婉身体的原因，今日母亲要带她去寺庙祈愿，希望观音菩萨能够听到内心的虔诚，赐予我们可以做父母的机会。对此，我是不信的，经历过科学文明时代，对于神仙鬼妖之类的事情完全质疑。如果真的有用的话，那还要需要男女之间做什么，人们总是把外因归给神明，也就是说把这一切的罪恶来源都怪罪于神明，那么神明担着罪名岂会真正愿意去解救世人。当然，我是万万不信这些的。

唐婉回来后，告知我，母亲要求她从今往后每日都要去上香，以表明自己的诚心，感化神明。商量许久无果，只好同意她先去做，我找个机会再去和母亲说说。

次日上香回来，仆人告诉我夫人的衣裙上有许多灰，而且身边还跟着位男子。听到这里我急忙出去，发现正是那日元宵节时对我们出手相救的人。我先是检查婉儿身上有无受伤，然后邀请他进府来坐。还未等我询问，他便将今日之事告知与我，还对护送婉儿的事情说明缘由。

原来婉儿上香时碰到心怀叵测之人，企图对她行不轨之事。听到这里，我非常担心，并且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着她去，这样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接着他又说，他当日正巧也在寺庙，听到里面的一声惊吓，急忙冲进去，将那些不轨之人解决掉，才发现遇害的女子竟然是陆兄之妻。于是，为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才将夫人送回府，请不要介怀。

我表示深刻的感谢，留他在这里吃饭，他推迟有事情先离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入夜后我询问婉儿，他是否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婉儿告诉我他一路上恭恭敬敬，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亲自护送她回来，让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能是吧，总感觉赵士程对婉儿有别的心思。

因为发生之前这件事，我也不敢让婉儿独自去寺庙，但是又不能将这件事说给母亲，名声对于女子是极为主要的，只好每日陪着她去。后来被母亲瞧见，只当是不务学业，整天沉迷儿女情长，于是对婉儿越发厌弃。

去寺庙的次数呈上升趋势，而婉儿的肚子仍旧毫无反应。佛也拜了，医也求了，还是老样子。这件事虽然我没有说，但是在婉儿脸上可以看出整日忧虑。以前，母亲还是在话里藏着，现在却摆在明面上对婉儿的厌弃。往后的生活，如履薄冰。可是母亲仍然没有打算放过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委屈她暂时偏居别院。

我是文人，所交往的朋友也多是文人，还有些是仰慕我的才华的人，我们经常被姓沈的商贾邀请去沈园相聚。说到这里不得不说说沈园的美。这位姓沈的商贾耗费巨资修建这片园林，除非收到他的邀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片水石清华的园林，多少由假山与小湖组成，湖很多，但不大，成为多少才子佳人携手同游的居所。在记忆中，我与婉儿的相识也是在沈园，当时我伫立在湖边凉亭与几位同仁作诗，眺望着满园山水色，看到对岸走过的女子，心跳的节奏不仅加快，便将她作进诗里，故作大声地将此诗读出来，让她听见。没想到片刻后她竟然也附诗一首，对我回应。果真是始于初见，陷于才华。

遥想当初的种种，那些美好的事物，历历在目，现在竟然过着生离的局面。让她偏居别院受苦不说，就连见面都要偷偷去，每次见她都能从脸上看出匆忙擦拭的泪痕。

在沈园中，我也没有当年的兴致，要不是几位仁兄的邀请盛情难却，万万是没有心情在此刻来的。

和几位同仁简单交流几句，便准备离去，竟不想遇见赵士程。他将我喊住，邀请我去旁边坐坐，不知他要说什么便跟过去。

听他说完后，我独自坐在那里，回想这他所说的话，简直就是歪理。可是，他讲的也没有错，身为正妻只能与我夜间偷偷相见，和偷情有什么区别。他的话如同尖锐的针狠狠刺进我的身体，浑身遍布着疼痛感，我又何尝不想将婉儿接出来，可是面对着母亲的压力，我又能怎么做呢。无论我怎样做，母亲都不答应我的请求，不肯接受婉儿。

三、

今日母亲吩咐人将我们两人喊去，我以为是想开同意我们继续在一起，没想到母亲竟然逼我签下休书，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不曾想事情的发展竟然变成这样，母亲命人将我按住，只能默默看着婉儿被无情的拉走。此时内心悔恨不已，可是为时已晚，都怪我无法冲破那所谓的纠结，如果尽早做出选择，也不会造成现在这种结局吧。

唐婉被遣送回唐家，而我在母亲的强烈安排下，立马就安排王氏与我成婚。我心中不肯，将房门关闭，独自感伤。我想此时婉儿应该比我还要难过，她一介女子被休，今后该如何在世间立足，我非常担心。这时母亲进来，对我说着古今圣贤的大道理，说着女人若是不能为家族传宗接代，即便感情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说我是被狐狸精迷失心智才会被她迷住，还说什么祖宗怪罪，影响仕途之类的话。从得知婉儿的事情后，母亲就没有停止过，我早已麻木。那就如你所愿吧，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想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这一生就这样吧。

我与王氏成亲后，没过多久便听到唐婉与赵士程成亲的事实。当时听到后，我无法接受，心中大骂赵士程，竟然乘人之危。之后我生了场大病，大病初愈后就邀请赵士程见面，我定要好好和这人说道。

当我找到他时，质问他为何乘人之危，没想到他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然后将我狠狠教训一番。接着他又告诉我，成亲并非是唐婉愿意的，也是受家人强迫，自己多年前就对唐婉有所心意，现在正好如愿。成亲那天，掀起红盖头的时候，并不是想象中的笑容，而是泪眼模糊的人儿。我不能阻止她去想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抚平你带给她的伤疤，用余生去守护她。你将她弃之不顾，可曾想过她该如何活下去吗？

他说完后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愤然离开，仿佛对这件事心底也尽是悲伤，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对我的怨恨。我可以想想到，唐婉被休之后的生活，将被世人耻笑，而赵士程顶住各方面的压力，迎娶她，这种程度上可以减少唐婉受伤害的程度。只希望赵士程可以好好待她。

是啊，他说的没错，要不是我自己承受不住压力，要不是我在纠结徘徊，要不是我没有狠下心来带婉儿逃离，也不会将婉儿推出千里之外。我有什么资格继续缠着她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光景，我已到而立之年，可奈何官运不通，郁郁不得志。想着出去散散心，不知不觉竟来到沈园。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是当年的模样，当走进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昨日种种，思绪万千。想起与唐婉初次相遇时的景象，想起我们携手同游的景象，想起曾在这里许下山盟海誓的景象，心中愁思良多。

这座山阴城的沈家花园，已经不复当年模样，携手同游的人儿已不在身边，留下的只有淡淡的忧伤。正当我在凉亭下独自饮酒时，却发现不远处的赵士程与唐婉共游。心中的记忆按耐不住涌现，可是她现在已为人妻，我又能做什么呢，该以何种身份相处呢，不如早些离去，避免相见后三人不知所措。

他们许是看到我，赵士程和唐婉再说些什么，就转身离开，只见唐婉独自向着我的位置走来。拿起酒瓶倒一杯酒递给我，看着眼前的人儿，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说不出口，就让我将思念放进酒里一饮而尽，相顾无言。

转身在墙上奋笔写下：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完后，已泪流满面，怅然而去。

琼窗梦醒，沈园夜静，人间忽晚，山河已秋。陆游当时的处境我已深有体会，即便重头来过，依然逃不出世俗的束缚，只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可叹世人终究没能逃出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