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团黄、褐色混杂在一起的模糊影子,看起来带着生命体老态的疲惫,还有临死前难掩的虚弱;
它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摔倒,最终四肢痉挛,全身乏力。它终于无奈躺下,只是静静望向我的眼睛。
这是时至今日依然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副画面,或者是幽夜深梦,或者是白日幻象。即便我已多年不敢再亲近阿猫阿狗,那道伤痕却从未被尘封和遗忘……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从别人家抱回来一条小狗。
我刚一看到父亲手上蜷缩成一团的土黄色肉球 ,一股油然天生的爱怜就磅礴涌出。我用手指轻轻触摸它的耳朵,发现它竟然还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我说它还很小,母狗刚下完崽就死了。
母亲插嘴道:“要这么个小东西干嘛,喂不活它,迟早要死的。”
我自顾小心翼翼的从父亲手中接过小狗,哼咛说道:“不行,能养活的。”
母亲同意了。但我信誓旦旦的要养活它,却尴尬的不知道该喂养它什么。好在父亲帮了我大忙,他让我用小孩的奶壶去接爷爷奶奶家母羊挤下的热奶,以此来做小狗的饭食,同时帮我做了一个铺垫的软软的纸盒子,可以让小狗睡在里面。
每天晚上,生怕小狗害怕,我都会将盒子拿到屋里,仿佛可以陪着它睡似的。
这样大约过了20多天,它可以自己爬出纸盒子,跌跌撞撞的走路了。从此我的脚边多了一个跟屁虫。
它有十几厘米高的时候,自然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足的原因,跑路还不是很敏捷,我想了一个玩乐的法子去训练它。
我先将它抱到平坦的屋檐下,手指着它大说一声:“开始!”然后一只脚从它身边踩下,将地踩的重重响,而它受到惊吓,四下逃窜,我接着追上去不停地踩它,来锻炼它奔跑的能力。
然而经常追赶了好长时间,狗儿跑的精疲力尽,我却兴致正酣,甚至双脚都齐齐上阵,最终落得控制不稳,总是以它躲在一个角落里蜷缩起来发出“呜呜——”的吃痛声结束。我见此悔恨,想过去抚摸它,向它道歉,它却见我过去又慌张地逃开了。
事后我总要好好喂养它好长时间,它才会再欢快的来到我的身边。
就这样,它慢慢长大,不再是一只小狗了。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用“狗儿、狗儿——”的吆喝声喊它,它就莫名其妙有了“哈里”这个名字。
我有时还会佯装要去踩它,它却无动于衷,懒洋洋的躺在地上打滚,我只能恨恨的用脚蹭蹭它的肚皮;
当我放学回家,还未走到院门口,就能看到它风一样地飞冲出院门,然后兴奋的围着我裤脚转悠不停,或者扒扯着还想站起来;
我带着它去河边洗澡,大笑着将它抱起来“噗通”一声扔在水里;上岸后,它却也会跑到我的身边“扑噔噔”地甩我一身水;
晒太阳的时候,我喜欢在它软软的黄毛里逮虱子,它却没有片刻的安详,听见一点些微动静,就灵敏地翻身起来;
我偶尔会撞见它在那里吃屎,然后就恨铁不成钢的捡起地上的石头大骂着扔过去砸它。
有一天略深夜的时候,同村人来串门,“哈里”闻声冲出来便狂吠不止。同村人恃着与我们家熟悉,且白天也见过“哈里”,不以为意地还往院屋里闯,“哈里”见此大怒,悍然冲上去张开凶恶的大口,要咬那人。
父亲刹时冲出来,“砰”的狠然一脚踢在“哈里”的嘴上,踢的它一阵趔趄,对着它大骂几句后,转头笑着迎请正胆战心惊的乡人进屋。
“哈里”受了大痛,“嗷嗷——”惨叫着退回小屋。我见父亲那一脚势大力沉,也是一阵心惊,赶忙去看望“哈里”,只见它颓然的卧在窝里,发出呜咽的呻吟,像一个哭泣的孩子。那一刻我甚至很恨我的父亲,他不该给“哈里”不公平的待遇。
“哈里”就这样长到了我半身腰的地方,然后不再长高了。
我十岁那个秋天的一天,在下午临近傍晚的时间,我们一群伙伴在我家玩耍纸牌,附近的一个伙伴突然跑来跟我说,说你们家狗要死了。
我像傻子一样跟着他跑去,我还不懂人死是什么意思,但我看见过别人家的狗死去,我的狗怎么会死,死就是死了啊。
在我们家房子后边的草窝里,我看到了“哈里”,它身上的毛色还算干净,整个身体却已奄奄一息不复平常生龙活虎的样子,它的两只眼睛费力微微翕合,透不出一点光泽。
那个伙伴说:“它刚才在那边躺着,嘴都吐出白沫来了,应该是跑到这儿跑不动了。”
我跪在那里,满是惊慌地抚摸它的头,大声质问带我前来的伙伴:“吐白沫怎么回事啊?它怎么了啊?怎么回事啊?”
他说:“好像是刚才有人下药了,狗在那咬他们。”
我愣愣的看着“哈里”,我能感觉到“哈里”喘气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注意到它双眼的缝隙越来越小,我惊惧的看到它嘴角又泛出带毒的白色泡沫。
可是我却束手无策。
那个农村的我,那个年纪的我,对着濒临死亡的“哈里”,头脑无绪,想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拯救一条狗的办法,就像更小时候想不到喂养它的方法一样。
而这次,没有父亲,没有任何一个大人,可以来帮我了——“哈里”死的很快。
父母对“哈里”的死去有一些惋惜,骂了几句给狗下药的人,叹一句“可惜了一条好狗”,便掀过了“哈里”的记忆。
可我总觉得,“哈里”的死和我深夜常做的一些梦一样,都是假的;甚至我有时空望着遥远的山坡,想它只是被毒的一时不舒服而已,总还会回来的。
对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环境滋养不了对一只狗一日三餐照料的情怀,狗也从不会有正式到来和郑重离去的时刻。但在广阔放浪的乡下,在幼稚调皮的年纪,这些孩子和这些狗,或许会接近真正意义上的伙伴。
我在怀念“哈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多和同龄的伙伴们在一起玩耍而遗忘了它:洗澡不再领着它去了;放学回家急匆匆的去开电视也不再和它亲热;闲暇时候打牌它躺在我脚边,总是踹它两脚将它赶开;因为嫌弃它身上的虱子,也不再让它进屋……
是我抛弃了它,而它却在死前也挣扎着要回家来。
无言的巨大的悲痛像蚕茧一样死死将我缠的窒息,那一刻的愧疚和悲伤甚至阻塞了我的喉咙,令我哭不出声来,只能止不住地流泪。
父母后来还要狗的时候,我疯了一样的不同意。
“哈里”的死去越来越远,当我长成一个大人,时间消磨了我的悲伤,我也渐渐认清和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是同样当我醒悟到以如今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去救一条只是中毒的狗有多么简单的时候,对“哈里”的怀念又更加不能释怀,过往的那道伤痕也越裂越深。
此后多年,我不敢近狗,不是为了什么高贵的坚守“哈里”的唯一,而是我又明白了,即使“哈里”没有中毒死去,也终会有寿尽死在我面前的一天,而在那一时刻,我还是无能为力,我依然要生生承受那残酷而冰冷的分离。
而在“哈里”死去之后,我这颗脆弱的带有伤痕的心,已承担不起第二个生命的离去。
不再相亲,便最好不亲。也因此我已多年不敢近狗,我亦此生不敢养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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