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静,心与万物冥合。
这是佛家真谛,小和尚不是不知道,只是时常会感到困惑罢了。
……
元和九年的某个春日,天气一片大好,满山的花团锦簇,繁艳好似云霞出海曙。天空是淡淡的蓝,就像柔软的棉花糖,甜甜的,腻腻的。世间万物都被时间的洪流冲刷遗忘,可是若缩小到每个独立的生灵,却又是如此真切,千差万别。总归是逃不掉的命运,千般辗转,万般无奈,天地轮回,阴阳灾异终有尽头。小和尚就是在那样的天气里被遗弃的,但他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怨恨,因为在那样一个战事频发,哀鸿遍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世景里,能勉强活下来已是福分,更不必说还有好心的方丈愿意将他收归在这佛门清静之地。只是,小和尚也总还是会突然感到怅惘和孤独罢了。
自从他来到了这里,生活便是平淡寂静,一日复似一日,虽是如此,却倒也能自得其乐,宁和神静。其实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清扫佛堂和山门了。晨起礼毕,便开始打扫,沿着通向寺庙的山路拾级而上,每日都可以看到有别于前日之景。阳光,雨露,清风,白雪,这些催化剂使得山间万物深受泽被,变化万千。就像昨夜的一场山雨,淅淅沥沥,好不畅快。清晨的时候,山道上还有些潮湿,树叶被打落了一地,落英纷纷洒洒,小和尚一层层细细地打扫,他慢慢把这些花叶聚集到一起,再将它们移到土层上,渐渐渗透,落叶归根的景象让他觉得很是美好。在这一段过程中,小和尚总能将山间景色尽收眼底,一片苍翠青秀,夹杂着泥土清香一点一点沁入心脾,让人倍感舒畅,清扫时还不时可见雨后匍匐在石阶上的蜗牛,蚯蚓之属,这是自然的生灵,他总会小心绕过,生怕惊扰了它们或是不小心改变了它们前进的路线,但有时,小和尚也会停止步伐,看着它们到底会去向哪里,却又时常不得穷尽,因为它们好像也有些漫无目的。小和尚暗自思忖:难道诸如虫豸者也会不知其归宿?茫茫天地间,如此渺小之物竟也会有落寞伤心之感?亦或只是感受到了焕新之气,出来寻觅一番?一阵静默,终归无语,小和尚仍然继续清扫,仿佛如此便能始终兴趣盎然,虽有所不得,但终究觉这自然一片生气,奥妙无穷。清扫终了,便是新的一日的开端,朝暮课诵,打坐参禅,抄诵佛经便是后续补事。
万物皆有灵,不可妄欺生。纵不入空门,当有向佛心。不入空门者,尚知若此,佛者自不必说。小和尚也一直深信万事万物皆有灵性,灵乃生之本源,无灵者无谓之生。即使看似不能语者亦有其灵性,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甚至是在小和尚每晚抄写佛经时点燃的一只火烛。
这座寺庙不大,小和尚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了,所以他就只能住在了最小的一间偏房里了,这样倒也好,离得远了,倒也清静,旁人打扰不到,自己也不会惊着了别个,自有一番别样的小天地。因此,小和尚在一天的功课完毕后总还会一个人默默地在房内抄写佛经,因为他总能在不断抄诵的过程中发现新的妙意与思考。若人欲了之,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万物皆无自性,一切都是心之所造,倘若真是如此,心便是万法之始,也是一切欲念之母,那心真的可以操控万物吗?心之所徼又当如何呢?又谓之: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既是贪嗔痴恨所造的恶业,众生仅靠忏悔便可以解脱吗?只可惜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小和尚兀自的摇了摇头,他还是有些困惑和迷茫,不知者佛法高深,何时才能参透呢,他知道自己对这世界知之甚少,就连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自己还这么小,也不知这一辈子究竟有多长,他不想日子过得太快,行如流沙,也不想漫漫长日,遥遥无期。他知道,自己的心底总还在期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
某日,小和尚日常诵读,却无意间阅到这样一个故事:相传在唐朝的时候,寺庙里有一和尚,日日在寺里抄写佛经,突然有一日一女子来到他面前,白衣胜雪,身形婀娜,但奇怪的是这女子一直用衣袖掩住面庞,和尚暗忖奇怪,但又转念一想,这女子不愿以面试人,定有她的难处,便没有过问。可连着很长时间,女子日日来此,掩面而立。终有一日,和尚按捺不住了,便开口问到此女,你是何人,为何日日在此,又为何终日掩面?那女子闻言并未答话,兀自放下袖子,露出一张美丽而年轻的面庞,只是她的脸上竟少了一张口,她是无口之人所以自然无以应答。和尚大惊,话到嘴边而无所出。正巧方丈经过,见此情景,便上前查看和尚这几日所抄经文,却见凡其写到“如来”的“如”字时,皆丢弃了右边的一张“口”字,只写了左半边的“女”字,方丈见后笑曰:文有性情,笔有灵性,有女无口,如来转身,女子自来。你日夜写下的佛经都是富有灵性的,若干“女”字得之灵气而幻化成人,这便是谓之——笔灵。和尚听后便幡然悔悟,于是便在佛经上将缺少的“口”字一一补齐,之后只见那女子渐渐隐去,消失不见,从此便再无踪迹。
读罢,小和尚先是有些失神,后又复开心地笑了笑,他思忖:这和尚抄写佛经时定是下足了功夫,定足了心神,才能将笔下的字写活了,可既是如此 ,又怎能将“如”错写成“女”而毫不自知呢?定是抄写时动了异心了。这女子也是,好不容易有了副完整的肉身,为何不留下答谢一番,便如此这般匆匆隐去了呢?这样看来倒是这故事的不足了。小和尚转念,又在口中喃喃到:果真万物都有灵性,原以为只要是活物,无论大小都是有灵的,却不曾想这死物注入了情感也能成为活物,果真是应了佛法所言,妙哉!妙哉!那照如此说,案前的火烛陪伴了我这许多时日,岂不是也有了灵气吗?难不成它哪天也能幻化出人形?小和尚静静地盯着火烛良久,并未觉得有何异样,除了烛火不时随风摇曳。至此之后,一夜无语。
往后,小和尚一人参念佛法至深夜,疲惫无聊之时,总喜欢与面前的火烛闲聊几句,虽然知道这火烛并不会真的向书中所写一样能给予他回应,但小和尚觉得自己的心事和困惑也总算有处宣泄了。不知为何,这火烛燃烧的时间长得出奇,照亮了案前许多个夜晚。
忽有一日,寺内不知怎的就走了水,正值暑气旺盛,天干物燥,又是深夜,所以火势一起便十分迅猛,小和尚那时还是独自睡在小偏房中的,不同别的和尚住在一起,又是离山最近,风口最盛,所以自然是烧得最厉害,可巧他年纪小,睡得又晚,一旦睡着了便不易吵醒,事后回想起来,若不是佛祖慈悲,怕是今夜也就在劫难逃了。
“喂,醒醒,醒醒啊!”小和尚迷糊之间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他艰难的睁开眼,便看见面前恍惚的人影,像是个女子,又看见满屋熊熊的烈火,之后他便被眼前的人整个包在了怀里,迅速地跑出了房间。跑出火海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身外的人衣服和皮肤被大火焦灼的声音,滋滋的,有些怪异,还有些刺鼻的气味。逃出来之后,小和尚总算清醒了些许,他开始望向眼前的这个拼死护他周全的人,竟是个红衣女子,美得温柔,美得鲜艳,就像他梦中曾出现过的母亲,眼神却又如同烛火般摇曳,令人神往。
小和尚有些迟疑了,他盯着,痴痴地问她:“你是谁?为何要救我?我们认识吗?”三个问题掷地有声,就像磐石敲击琉璃,他仿佛想从这仅有的三个问题中弄明白他这一生的困惑。那女子倒是镇定自若,将每一个字从唇齿间抛将出来:“你不必知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唯一一个肯于我说话,与我交心,愿意认真地看着我的人,是你温柔的眼神陪伴我度过一个个无尽的孤寂长夜,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而且我知道,你的困惑,你的孤独终有一天都会解开。还有,我想要最后再谢谢你一次。”说完之后,那女子便渐渐隐去,就如同书中的那个无口之女,消失不见。
小和尚想要追上前去,可是突然觉得脚下沉重,一股浓浓的睡意如同海水般瞬间淹没周身。
再醒来时,已是在大殿,周围挤满了人,嘈杂又静穆。他脑袋胀胀的,像是忘记了什么事。
“果然是我佛慈悲啊!昨日就数你那里的火势最大,我们去寻你时根本都无法靠近,用水扑了一整夜,想来肯定是救不出了,可是进屋时却怎么也寻不到你的痕迹,后来竟是方丈在大殿前的老槐下发现你,真不知道你大半夜的跑去那里做甚,这样大的动静你竟也能睡得着?这可真是福大命大呀!”
小和尚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个极美的人似曾出现在自己的睡梦中。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偏房里,果然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了,再往里走,发现曾经供给自己抄写经书的桌椅早已经化为灰烬。他俯下身,用手拨弄着,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回忆,却突然间发现灰烬中有一抹乍眼的白,小和尚有些吃惊,因为那分明是一滩被大火熔化了的蜡烛。
……
那场大火不觉已经过去了许久,整个寺庙也已经修葺一新,小和尚没有了原来的小偏房,只得搬去与方丈同住。日子与此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在夜晚抄写佛经时又重新燃起了一只火烛。
又过了许多年,小和尚长大了。再到后来,人来人往,春去秋来,长大了的小和尚终于成为了老和尚,老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不曾离开过寺庙,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怅惘和孤独了。每当他累了,就会独自站在那棵老槐树下,静静地感受着这世间的一切,看老树着花,听流莺时啼,赏秋月冬雪两轴画,见数峰无语立斜阳。当然,老和尚也会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梦。如今他唯一感到困惑的就是这些年来到庙里求拜的女施主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火场中的那次遇见,那样的美貌,那样的温柔的神情。惊鸿一瞥,或许多年前的浴火真的只是自己的一个梦罢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当如是观。
如今老和尚身边多了个小和尚,小和尚时常会感到迷惑 ,他用稚嫩的童音问着老和尚:方丈,这世间万物果真如书中所说皆有灵性吗?老和尚笑了笑,对小和尚说:“这世间万物,不仅一人一畜,一花一草有灵,就连一笔一字,一只火烛都是极富灵性的啊!”
……
依然是元和某年,仍旧是天气大好,老和尚圆寂的那天只剩下满足,因为他回想自己这一生,终究没有过得太快,也不是遥遥无期,他所希望的也都曾一一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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