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坤是在升入高中半年后第一次见到林南南的。
那日，周坤因为半路丢了学费被老师驱赶回家去取，周坤便跑去了老爸上班的单位。然后就在那栋陈旧的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小楼下，周坤隔着铁门看到他爸从楼上下来，一路小跑，跑到楼前的那栋黑色轿车旁，微微弯曲身体，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随后一个男人跟一个少女方才说说笑笑从楼梯口出现，男人揽着女孩的肩，走到打开的车门边，女孩弯身坐了进去。
男人没上车，满脸笑意地低头叮嘱了女孩几句什么，关上车门后，才转向周坤爸那么随意地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周坤爸一直谦卑地笑着，谦卑点头。
周坤讶异他爸脸上的那种笑。周坤记忆中，他爸很少笑，从早到晚板着那张消瘦的面容，眉头总是在中间蹙成那么一小团。
那种堆在自己爸脸上的笑容，让周坤觉得陌生。
然后周坤看到他爸上了车，把车从铁门里开了出来。
周坤快跑两步，在门边拦住了他老爸的车。
车子一个急刹差点撞到周坤。
周坤爸打开车门下来，没等周坤开口便给他一通臭骂，骂了半天才想起来问道，为啥不上课跑这儿来了。
周坤这才等到空当儿说学费丢了的事情。没说完，兜头挨了一巴掌，周坤爸一边从裤兜里掏钱一边骂周坤是个败家子。
周坤自小顽劣，挨骂挨打都习惯，也不吭声，伸手拿钱的时候，却看到后面的车窗打开了。车窗里面，林南南露出一张水灵灵的略带惊异的面容，随即笑起来。
周坤不知怎么怔住了，手里拿着钱也忘记塞进裤兜，攥成了一团，手贴着裤缝垂下来。
周坤身边，那些女孩子脸也都这般年少光洁。
可是，她们好像都没有这般透彻轻灵的眼神，水汪汪地，一荡一荡。
周坤看呆了。
南南噗嗤笑起来。
周坤爸这才看到两个少年的对视，不假思索，兜头照着周坤脑袋又是一巴掌，吼了一嗓子，还不快滚。
周坤呃了一声，转身拔腿就跑，跑出几步，听到身后一把脆生生的嗓音，喂，你叫啥？
周坤突然踉跄了一下，也没回头，也没回答，跌跌撞撞跑走了。
跑出好远，仿佛南南那声脆伶伶的嗓音还在耳边。
2
南南是周坤爸单位局长的独生女，周坤爸俩月前才刚调整过去给南南爸开车，之前，周坤爸开的一辆中巴，服务全单位，现在，专职服务南南爸一个人。
这是周坤爸为之骄傲的一件事，周坤大致听懂了，贴身服务大领导，是一个专职司机在单位最好的待遇了。虽然名分上是司机，但重要性跟贴身秘书差不多。
有一次，周坤听到过他爸对他妈说，林局还是挺信任我的，一般打电话安排工作什么的都不瞒着我。
有时候，周坤也会看到他爸带回来一些上档次的烟酒，整瓶的，半瓶的……
周坤并不在意那些。周坤在意的是，还有一次，他爸喝了点儿酒教育周坤，说林局家里姑娘也争气，成绩好得不得了，如果日后不出国，目标就是清华北大……说你小子也给劳资争点气，别老让我去你们学校丢人现眼。
周坤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拼的，两个多月就把成绩从中等偏下拼到了中等偏上，让所有任课老师都惊呆了一回。
那个学期结束，周坤以全班第五年级第十的名次，让他爸在家长会上出尽了风头。周坤，成了学渣到学霸逆袭的典型。
发言的时候，周坤爸胡诌了一大通周坤思想觉悟提高和学习奋进的原因，周坤则在教室外面在他爸手机里扒拉到了林南南的电话。
那时候制度没那么严谨，周坤爸有时去接送林南南，所以有联系方式。
周坤把那几个数字记在了心里，并没想到那个假期，竟又一次见到了林南南，在南南16岁的生日宴上。
是个很小的宴会，让周坤爸激动不已的是，客人只有周坤全家。并且，是南南提出来的。
南南跟父亲说，听周坤爸说了周坤学习的事儿，她想跟学霸哥哥讨教讨教。
南南爸自然乐意南南跟周坤这种优秀青年多沟通。
两家人就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长辈们怎么敷衍讨好周坤全不关心，水灵灵的南南就坐在他跟前，用那把脆生生的嗓子跟他低声细语，用那汪水灵灵的眼神跟他交错……
周坤好几次想告诉南南，哪里有什么诀窍有什么醒悟什么浪子回头，他就是在某个刹那全身心被荷尔蒙掌控了的少年，不过是为了她林南南。
周坤要朝着林南南的目标奋进。
但不说也无妨，南南在那次饭后两家人告别时，明明确确告诉周坤，你在你的大学等着我。
南南说，我会去找你的。
周坤心里所有激情全部迸发，又耗尽一个少年人所有克制力屏住了，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但一年后周坤并没考去北京，以全校理科状元的身份去了上海。一等一的学府，本硕连读，足以光芒四射。
周坤走的时候，南南送了他一部当时最新款某品牌手机。周坤打开，看到屏保和锁屏照片，正是南南那张俊秀无敌的脸。
周坤确信从他见到南南那一刻，人生就对他开了天眼，此后的路，无非心想事成。
周坤说，我在上海等你。南南。
3
周坤却没等到南南。
大一的寒假，周坤回家，当晚，从他爸那里得到了南南爸出事的消息。
南南爸因为渎职、行贿受贿被举报，双规不久便被批捕，周坤爸说，他事儿不少，至少十年。
周坤惊呆了。
而更让周坤震惊的是，举报者之一便有他爸，确切说，作为贴身的被完全信任的司机，周坤爸的举报材料最为详实有据。
周坤简直难以置信。
后来，周坤从他妈那里终于探知了他爸跟南南爸反目的缘由。
两个月前，周坤爸开公车回老家，回来时路过一个镇子，撞上了一个从路口突然窜出来的小孩。好在撞得不很严重，但也赔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周坤爸开始想着求南南爸，能将此事当公事来处理，由单位出钱。南南爸拒绝了，不仅拒绝，还给了周坤爸一个处分，车也不让他开了，让他去办公室打杂……
凑巧，南南爸得罪过的副局长想整到他，到处搜集资料，周坤爸被拉作了同谋……
周坤妈说，南南全家都受到了牵连，她妈也被反复调查，包括南南，还有他们家亲戚，结果南南妈受不了这打击，脑出血住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瘫痪了，南南休学回家照顾她妈……
周坤妈说，这就是恶有恶报。
周坤悲愤到无语。生他养他的父母突然成了全世界最陌生的人，他们的善恶，原来就只关乎自己那一点点利益。
然后想起南南，周坤几乎窒息。那么一下子，周坤感觉到，他预定好的以为会如约而至的美好人生，都已彻底离他远去。
可是南南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周坤拔除不去。
周坤还是去找了南南，打听着，找到了她跟患病在床的母亲搬到的，位于城郊的住处。
一个老式小区，面临拆迁，是租来的。南南爸的案子在审理，家产也还在清点中。
南南仓促地见了周坤一面。
面容上看不出太多变化，南南穿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黑色羽绒服，依然是那个，清秀无比的姑娘，但眼神里水汪汪的东西不见了。
一点儿都不见了。
南南甚至没提周坤爸一个字。
周坤半天才问出口，你还好吗？
南南笑了笑，活着就算好。
周坤瞬间失去了继续跟南南交谈的勇气——她已经陷在了人生的某种泥淖里，很明显，不是他周坤有能力打捞起来的。
倒是南南，半天后反问了句，你呢，还好吗？
周坤点了点头。
是真的说不出来什么了，周坤那一刻知道了，什么叫语言的苍白无力。
后来还是南南说了，南南说，别再来找我了。
周坤心里崩裂着千万个不不不不不，我不愿意。却一个都没冲出双唇。
南南如此淡漠，那是心死的淡漠，周坤不是小孩子了，他懂。
这个时候他唯一的动作，也只是点点头。
那天晚上，周坤在街头喝得酩酊大醉，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周坤那么难受，却无泪可流。
三年后，周坤大学毕业，放弃了保送的读研，离开学校回到了家乡城市，聘到一家名气很大竞争也很大的私企，从底层做起。
断断续续有过南南的消息。
先是南南爸判了，如周坤爸所愿，13年，不长不短。
然后20岁的南南嫁给了一个洗车行的小老板，把她妈送进了有专人照顾的护理院。
4
周坤再也没探寻过南南消息，慢慢地，他不再为她疼痛或者窒息，他好像在时光里渐渐麻木，有时候周坤甚至想不起南南，有生之年，他和她的见面，又短又仓促。
他们连手都没碰过。
周坤身边也开始有女人，温软的，真实的，跟他在白日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在晚上翻翻滚滚的，伸手可及。
但周坤就是没下了决心要把谁娶回家，一碰到婚姻的话题，内心就有些抵触。
好像那是属于什么人的，不能轻易碰撞。
事业倒是发展得很顺利，从十七岁，周坤学会了如何在人生中拼搏，这一条单纯的路上，倒是屡战屡胜，二十六岁当了最红火的业务部门经理，一个人，也过得锦衣玉食。
周坤爸提前退休了，患上了风湿，治不好的那种。周坤把父母安置在一所房子里，雇了人照看，并不常回去。
周坤依然觉得跟他们陌生，是和解不了的那种陌生，至少，在这一段光阴里。
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同事拉周坤去一家私人会所吃饭，说是很特色的广州菜，关键是，老板娘端的是风情万种。
周坤就跟着去了。
但传说中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却不那么容易就见，同事去请了好几次，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在周坤他们吃到中途的时候，推开了包间的房门。
周坤一转头，手里的啤酒杯啪啦掉到了地上碎裂了。
那清瘦俊秀的女子，正是多年不见的林南南。
杯子的碎裂声里，周坤才知道他想错了，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如若再见，已是风轻云淡。
事实是，周坤还是失了态。
然后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身体里千丝万缕的纠缠——她还在那里，他内心某一处倔强生存着，不过是蛰伏太深太久，周坤以为她已经不在了。
反倒是南南，永远比他平静得多。
南南说，你进门时我就看到你了，以为不是你，原来真是你。
好半天，周坤说，是我。
因为南南的男人不满她生了女儿不肯再育，后来在外面有了人，并很快怀了孕。南南知道后主动提出离婚，一次性要了女儿的抚养费，开了这家居住和经营一体的会所。
半年前，南南母亲病故，如今，她和女儿相依为命，然后，等待狱中的父亲。
南南说，我们，是他活着走出牢狱的唯一希望。
时隔多年，这短短一句依然让周坤无地自容。
5
周坤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了当初不敢问的话，恨吗？
南南看着周坤，认真点了点头。
周坤苦笑，这是必然的答案，怎么会不恨呢？换了他，他也恨。换了他，他未必能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南南。
周坤说，对不起。
同样是迟到了很久的三个字，周坤还是说了。
片刻，南南摇头，不用道歉，错的又不是你。
周坤说，必须道歉，必须的。
南南又摇头，不。
周坤说，为什么不？
南南就定定看了周坤半天，南南说，当时我是恨过的，恨你父亲，恨你，也恨我父亲，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最恨的，是我永远也不能得到你，你也永远不能得到我。
南南说，我经历了什么，周坤你永远不可能知道。
周坤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周坤终于落泪，在泪腺功能丧失了多年之后，坐在南南面前，周坤哭得不能自已。
两个月后，周坤结了婚，娶了后来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结婚前，周坤跟未婚妻说，除了父母，他还有两个亲人是这辈子无论如何要照顾的。是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女人叫林南南。他认了林南南的女儿做女儿，不是干女儿，就是亲的。但是他们没有血缘。
周坤说，如果你能接受，咱们就结婚，如果不能，就分手。
后来，未婚妻选择了接受。
新婚那晚，周坤问妻子为什么愿意做这种选择。
妻子说，因为我爱你。我想天天看着你，守着你，抱着你，而不仅仅是牵挂和想念。我需要把我的爱情落到实处。
周坤说，你放心，我和林南南不会有什么。
妻子说，我知道，你们的身体不会有什么，但是你们相爱。
周坤默默良久，到底没说出任何话来。
妻子说的没错，周坤爱林南南。因为爱，他当初才转了性子，跟人生拼争。林南南也爱他，因为爱，才没有选择用恨来报复和毁灭。
而周坤想给妻子说却没说的是，他和林南南的爱情，也许正因为这人生的阻隔，没有得到，才得以永远。而得到了的爱情，像妻子对他，那样狂热的爱恋迟早大约要磨损或麻木。
爱情没有童话，除非因为某个意外，我们不得不在现实里冰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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