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一
真是祸不单行。二牛的病好了,在家里休息。二牛的爹到自来水厂去割草,晒干粉碎做猪过冬的饲料。水厂坐落在汉江上游莽莽苍苍的青龙山脚下,烟波浩渺的青龙潭水汩汩流入水厂的池子里。前天二牛的爹在青龙镇上的茶铺子喝茶听书,碰上了水厂的门房老张。他们都是茶铺的常客,一来二往便非常要好。老张说,他们水厂蓄水的几个大池子边上有好几亩荒草,都遮过了人的半腰。荒着也是荒着,怪可惜的。凑巧这几天领导不在,割回来吧,自家用不完拿到集市上一样能卖个好价钱。
二牛爹挑着箩筐,腰里勒条草绳子,绳子上别一把镰刀就上水厂去了。初秋的蓄水池散发着热气,茂盛的荒草青青的一大片,知了在水塘边的老柳树上扯着嗓门吼叫着。荒草里散发着死亡的腥气。
突然,门房老张听到一声惨叫。直觉告诉他,二牛爹出事了。他急忙拿起一把铁锹朝着蓄水池跑去。一条草绿色的巨蟒紧紧缠住了二牛爹的脖子和腰身。老张挥动铁锹朝着蟒蛇的七寸砍去。见有人攻击,那巨蟒松开了二牛爹,吐着红信子朝着老张扑来。老张手里的铁锹一次又一次砍击蟒蛇的头和腰部。蟒蛇受伤过重,庞大的躯体渐渐软了,头耷拉下去,乌血开始从嘴里喷出。
水厂的工人闻讯赶来,将奄奄一息的二牛爹送往镇上的医院抢救,可是已经晚了。水厂的工人将蟒蛇扒皮割肉,蛇肉整整装了五只脸盆搬进食堂。老张很悲痛,他的一片好心却断送了二牛爹的性命。食堂的饭他咽不下去,锅里碗里都是二牛爹的血。整个水厂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老张病了,他请了十天假回老家看病去了。
大牛进了建筑队,打个墓来叫爹睡。
火车像得了哮喘的老人吼叫着、喘息着,一股浓烟倒像是火车在空中的倒影。云雾里的长龙蜿蜒曲折,向远方爬行。窗外闪过一丛丛一棵棵的树木、房屋、山坡和原野。榆树柳树槐树臭椿树梧桐树泡桐树。夏玉米枯黄的叶秆挺立在干渴的土地上泛着金光。我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路走完了,剩下的事情就无需我再操心,生命的拖累再也不会打搅我了。秋玉米则郁郁青青,摇头晃脑,感受着生命的充实与骄傲。低矮的黄土坡倒退着。农家的房舍一律是捺形笔画的半坡,主墙裸露着。猛然间,泛黄的树叶之中闪着颗颗红红的柿子,点点连成一片,在溪流边、在山坡上,给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平添了几多风景。
每当心中想起了你,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车厢里拥挤不堪。满地的果皮、瓜子皮和烟蒂。浓烈的烟草味和混浊的汗味。困倦的旅人东倒西歪,相依相靠。打工、做小买卖的进不去车厢,只好在车厢连接的地上躺下睡觉,头枕着筐子或是麻袋蛇皮口袋。渴,嘴唇干裂,流鼻血。沙漠、戈壁无边无际,似乎只有它才能和辽远的天空相媲美。有人说沙漠如海,叫沙海,戈壁上的火车像爬动的蚯蚓或是丢在大地上的黑线头。人呢?高阳想。
那一年高阳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是生的热情最终战胜了疾病,战胜了冰冷的死亡之唇,就像广告上外国女人红红的诱人的光彩夺目的性感之唇。枯瘦如柴的高阳面对着吃饭穿衣恢复身体、赶上拉下的功课和超脱出家庭纷争的多重压力,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阵热一阵,使他的肠道疾病经常复发。铁道,这条进城上学的必经之路常常成了他想象中的死亡线。黑幽幽的钢轨闪着鬼怪的眼光。死,多简单呀。火车就要来了。远远的鸣笛声。只要站在枕木上不动弹就行。痛苦只是一刹那,也许你还感觉不到。有一年高阳在公路边上放生产队的黄牛,那是条倔强的牛,还生了一头黄毛的小牛。漂亮的小黄牛。那天下午他带着侄子去放牛,牛在公路边的斜坡上吃草,马路边的梧桐树粗壮高大枝繁叶茂,一串串的梧桐果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黄灿灿的金光。高阳爬上高高的梧桐树。母牛带着孩子静静地吃草,他能感觉到它用牙齿切咬铁杆草发出的声音,静极了。午后阳光把它们母子俩都照得鲜亮,连它们的身影也投在明亮的草坡上。小牛崽并不认真吃草,它像一个浮躁的少年,只是拣自己中意的鲜嫩草尖掠上两口,然后抬起脑袋,望着美丽的红蜻蜓从身边飞过。反正有妈妈呢,我又饿不着。
新铺的柏油马路上闪着乌亮的光泽,太阳的暴晒蒸腾出一股股沉闷的焦油气味。高阳把成熟的梧桐果实摘下,扔到马路边上。几个小孩子和站在路边的侄子争抢。高阳想喊,那是我摘给侄子的,不许你们哄抢。刹那间,高阳失去了意识,从十几米高的梧桐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散发着焦油味的柏油马路上。他没有一点疼痛感,醒来后却爬不起来。高阳的双手摔断了。
死亡也许就和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感觉一样。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刹那间失去意识罢了。
可爱的小牛犊呀。那天,高阳在铁路边放牧,小家伙跟它妈在路基上吃草。荒地荒坡都开发成了农田,牲畜们总得有个地方吃草。铁路边上是严禁放牧的,可农民管不了那一套,除非你天天有人来看住,不然的话,宽宽的护坡上长的青草,就是牲口最好的饲料。牛在铁路护坡上静静地吃草,高阳手里拿条鞭子坐在钢轨上,眼睛看着田野里即将抽穗的稻子青幽幽地怀着胎,散发着香味。远处荷塘举着密密麻麻的绿油油的伞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藕田里偷采莲子。人只要溜进藕田,立刻就消失在了密密的绿叶织成的海洋里。那是一片多么宁静而又美妙的世界!你能听见水田冒气泡的声音。荷叶的芬芳和水田里粪肥散发的臭味混在一起。水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浮萍、鸭舌子、水葫芦……眨眼工夫,竹筐里就塞满了绿油油的野草。脚在污泥里跋涉着。抬起头来,则是一朵朵成熟的莲蓬。采莲子是要冒危险的,要是被抓住,有可能被揪上批斗会。天上的飞机在嗡嗡响着,是不是有人在侦查藕田里的我呢?莲子,香喷喷的莲子!一想起那个味道,高阳就馋得直流口水。脚下踩着了一条光溜溜的东西,白生生的鲜藕从污泥里被拖出来,像小孩的胳膊一样还没长成熟哩。可它的鲜嫩确是无可比拟的。今天该不会碰上队长吧?
“呜——”汽笛长鸣。高阳惊惶地从梦中醒来,迅速跑下铁道。该死的小黄牛离开了妈妈,沿着铁道边的路基狂奔。火车轰鸣着,车轮和钢轨有节奏地亲吻着,蒸汽管里发出哐哧哐哧的喘息声。天哪,该死的小家伙!你要害死人啦。高阳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看着火车从身边闪过……终于,顶子上冒着烟的机车从高阳身边闪过,一个穿着蓝制服,袖子上箍着红袖章的铁路警察手扶栏杆朝着高阳做着警告和恐吓的动作。高阳已听不见那人的叫骂,他甚至在心里感谢那人。他和那人都同样知道避免了一场大祸。小牛犊的惊惶肯定不亚于火车上的警察,它见火车走远了,一颗惹了祸的心才放进牛肚子里。它慢慢放缓小蹄子,摇了摇尾巴,从惊慌失措里清醒过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发现环境依旧,铁道上空落落,草坡上的露水依然在太阳照耀下闪亮,只是在慌忙中泥水溅脏了它的小腿。它转过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轻柔的碎步朝它母亲走去。哼!我又没有招惹谁。它朝高阳瞅上一眼,就去拱妈妈的乳房了。
高阳恨不得抽它几鞭子才解恨。小坏蛋,你差点害死了我。
折磨人呀,还不如死了算了。饥寒交迫的日子叫高阳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天天进城上学遭人白眼,遭人笑话。在街道上高阳还想,瞧不起就让他们瞧不起吧,反正他们又不认识我。那走到学校,走进教室呢?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迈进学校的铁门槛。一天几个同学望着高阳窃笑,他们说:“要是刮一股风肯定能把他吹跑。”还有个同学说高阳长得像电影里的汉奸。
高阳真想刀子捅进那同学的心脏再自尽。
拥挤不堪的火车,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到车厢连接处去吧。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冷。北方的严寒。一股股的风从车厢底下钻进来,从车厢边上钻进来,什么衣服都挡不住。好厉害的风,能把你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剥你的皮,割开你的肉,钻进你的骨头里去。鼻子不通气了,发冷,发热,虚汗从脊梁骨上往外冒。肚子疼痛难忍。厕所里有人!天哪,憋不住啦。呼吸困难,实在坚持不住了。高阳想,也许再要不了五分钟我就要死了。要是火车能停下就好了。我要下车。沙漠就沙漠吧,无论是怎么样的荒野,都不可怕啦。我要拉屎。这是当前的一切!我要睡觉,我要休息,哪怕是倒在铁路上睡觉也行。只要能够把这个虚弱的身体躺下,缓上一口气。对生命来说,高阳不想再有任何的奢求。拉屎,睡觉。然后呢?然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当你处在万分困难中,对生命的苛求已经失去了意义。死亡就是休息,休息就是死亡。高阳在喝醉酒(也许喝的是假酒)头痛难忍,躺到沙发上听老婆抱怨,要他洗脚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发自内心深处地吼叫:“别烦我,别打搅我,我要睡觉!”睡觉睡觉睡觉,睡觉的十万次方。简化等于死亡。
火车吼着跑着嚷着闹着哭着笑着叫着。旅行,爬坡。山在冰雪与云雾的寒气中摇晃着。爬呀爬呀,很危险,坡很陡。手在山坡上乱抓着,灌木,茅草,没有大树、山石供高阳攀抓。不行呀,怎么可以把生命交给几丛野草呢?手抠进土里,沙尘飞扬。沙坡突然变得陡峭,七十度,八十度,九十度。沙的悬崖。手指在沙粒上轻轻滑过,人比沙粒下坠得快,头顶上只留下沙的尘埃。失重,失重。空气被划破的嗖嗖声响在耳旁。心悬空了。
高阳只觉猛地一墩,双脚着地了。旅游的人很多。一个身材高大、穿军大衣佩戴mzx像章的中年汉子,凶神恶煞般朝高阳走来,军大衣的黄衣袖上箍着一圈红袖章。沙坡下面人群攒动,戴太阳帽的,打遮阳伞的,穿旅游鞋的,牵了系红绸子佩玲铛的骆驼照相的,卖冷饮的,烟熏火燎地卖烤羊肉串的……高阳看那人像高治邦却不甚分明。高阳说没有钱,那人走了,背影告诉高阳自己得罪不起他。高阳想,反正这里是旅游景点,在公共场合你总不会杀人吧?他怀疑四周随时都会有四五个彪形大汉向他扑来。
34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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