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六十岁寿宴那天,宾客散尽,我与母亲去了外祖母家,父亲与叔叔们因工作繁忙未归,不曾想,这个夜晚成为祖母人生的又一转折点。
凌晨,祖母本想起身如厕,却在下床的一刻突然中风发作,情急之下,她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床櫞,老式的旧床很高,她没有力气爬上去,也不敢松手,一旦松手,身子不受控制得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就那样吊在床边,用一只手的力量支撑着,直到清晨一个亲戚从我家门前过,隐约听到里面有呜咽声,不放心得唤了祖母几声,祖母便大声哭泣起来,那时已经无法说话了,只能这样引起注意。亲戚于是马上跑到五祖父家中把他唤来,把门踢开,祖母才得以获救。等我赶到医院,看到昨日还好好的祖母,那一刻却躺在病床上,嘴角歪斜,言语含糊不清,词不成句,泪水便流了下来。直至现在,我都在想,若是我们当日没有留祖母一人在家,她的病情得到及时处理,必然不会如此严重的,后悔不已。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祖母的病情有所好转,生活已经基本能够自理,只是智力退化了一些,比如不会算数,也开始健忘起来。说话仍然是含糊不清的,许是我与她生活在一起,即使她无法说话,她只要比划示意我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有时候家人与她沟通不良,都会等我放学回来“翻译”。等到病情进一步好转,家中又只剩我们祖孙二人,此时她吐词清晰起来,只是无法成句,于是我就拿着我小学一年级课本,教她读课文,她还要求我列出九九乘法表,教她背诵,时不时还要抽查她背得对不对,她说怕出去买菜被骗,所以自己一定要会算。每每想起,心酸不已,都这个境地了,明明可以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却时刻不愿意放松,不愿活得浑浑噩噩,大概我骨子里的倔强也都是源自于她吧。
她与我说过发病那天晚上的事情,说是祖父要拉着她走,她不肯,使劲拽着床櫞。难以想象那几个小时她是如何度过的,在疾病发作的时候,她可能产生了幻觉,亦或者是迷信心理作祟,才会觉得去世多年的祖父要“带走”她。人只有面临绝境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望多么强烈。
她从来都是闲不住的人,本来因为生病停止了卖包子,等她身体好些了,她又蠢蠢欲动起来,只是不能像以往那样每天做个不停,少做一点就少做一点吧,多少能补贴点家用,家人们必然是不同意的,她与我商量,让我不告诉父亲他们,就给我买好吃的。想想当时真是很容易收买啊。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过年之后,父亲便把她接到工作的地方去了,母亲边带年幼的胞弟边照顾一家人的生活,我就开始在外祖母家过了。
那年暑假,我照常去了父母亲那,也是与祖母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怕她闷,我们常常在买菜的时候带她出去逛一逛,偶尔在附近散散步。有一天,她自己待得无聊,说出去转转,我一时犯懒,没有跟着去,她这一转,从上午一直到傍晚还没见回,大家开始着急起来,她莫不是迷路了,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语言也不通,于是便分头找起来,把平时常去的地儿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没有办法,还是要继续找啊,开着车,一遍一遍刷路,各个路口去问,终于,凌晨一点在一家夜宵摊的帐篷下面找到了她,那个时间,摊位已收,路上都没有人了,她就在档口里面,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面,看见我们来了,笑了,嘟囔着:就知道你们会来。后来她说起来,本来是去了常去的那个菜场,但是出来的时候走错了出口,便找不到路了,于是走啊走啊,走累了就停住了,想着我们也会找过去的,但是整整十多个小时,明明身上有钱,也舍不得买东西吃,到家以后,她便进了厨房做吃的,我对她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那,我站在厨房门口喊了她一声,她应了,转过头对我笑,说:“维宝,你饿不饿,快来吃一点!”我生生忍住了泪意,“我不饿,你快多吃一点!”明明饿了十几个小时的是她,她还牵挂着我。天知道,我那天有多着急,多么害怕就那样失去她。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想起当日的情形依然唏嘘。然而,那年冬天,我还是失去了她,永远。
在电话里面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只是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直到几日之后,父亲抱着她的骨灰盒回来,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悲伤溢上心头,上祭的时候,祭文一字字一句句,我竟然听懂了,念着我与她相处的点滴,泣不成声。
所谓的隔代亲,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人,大概是无法体会这种祖孙情的。后来,叔叔们的孩子相继出生,每到过年的时候,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玩,总会分神想,要是她还在,该是坐在一边,微笑得看着我们打闹,享受着儿孙满堂的幸福,那样多好。每念及此,悲伤蔓延,泪水在眼眶打转,她辛苦一世,终究福薄,没能熬到享福的时候。
我们这一代,我是幸运的,能够在她的养育教导下成长,是我的福分,不敢说如她那般勇敢坚韧,她的一半还是继承到了的,总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成长,每当想要放弃的时候,想到她,就会充满力量。
爱她,想她,念她,我的灯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