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果

    那女人又打了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我并不难过，尤其在看到那笼中的鸟还在狼狈地上下蹿跳着啼叫时。

  那是一只美丽的黄莺，它的羽毛色泽亮丽，身形娇小，叫声清脆嘹亮。可是现在，它身上的羽毛凌乱肮脏，声音嘶哑，显得狼狈不堪。是因为我。就在它惬意地享受阳光时，我折了一根藤条，伸进笼中，狠狠地抽了它。藤条一下下抽在它身上，想躲，却一次都没躲过。鸟叫声，藤条打在鸟笼上的声，让我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那女人闻声而来，夺过我手中的藤条扔掉，还打了我一巴掌。我没躲，也不必躲。

其实她也很可怜，她还这么年轻，丈夫就去世了，因为车祸。她那性情温和，很会疼人的丈夫，为了给他们的女儿买一只黄莺做生日礼物，不幸死于车祸。本来该是他们的女儿更该被斥责，但周围的人似乎只对她有成见，指指点点，甚至说她是不祥之人。

是的，她确是不祥之人。很多年前，他们的结合就不被人看好，有人说她是克夫的命，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但她的丈夫却并不在意，反而因此更加呵护她。他们一起承受了众人的非议和冷眼，坚定地在一起生活，并且很快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日子越过越好，一切都步入正轨，幸福的一家三口羡煞旁人。生活本该一如既往地美好下去，如果他们的女儿没有无理取闹着想要一只黄莺，如果她的丈夫没有遭遇车祸。哦，对了，她的丈夫便是我的亲生父亲，而她，便也是我的母亲。不过说来也可笑，本应是相依为命的母女，现在却反目成仇了。

那天送走前来吊唁的人，我看到她悲凄地抱着父亲的遗像，面色苍白。忽然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朝我吼到：“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死了他！”她扑上来要打我，我跟她撕扯着，“不是我，是你，是你克死了他！是你给这个家带来了厄运！”我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瘫坐在地上，低低地哀号着。我也想哭，可惜早已没了眼泪。

自那以后，我们就不再说话。她整日站在鸟笼前，跟鸟说话。她对关在笼里的那只黄莺，可以说是惜之如命了。厌恶她，便厌恶她的一切――我真想那只鸟快点消失。

生活灰暗，日子也是要一点点过着。每天清晨，醒来便听到鸟叫声。有时看它在笼里啼叫着，很卖力的样子，似乎要啼出一口血来，觉得它也是可怜的。它本来是自由之身，不必屈服于谁，但现在却被囚禁在笼中，而且是呆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家。不过，我也很可怜，我的生活本不是这样的，现在去要承受这些苦痛――我也像这鸟一样被囚在笼中。但又有一点不同。这鸟的一生短暂，在笼中也不过几载，而我受这心上的牢笼囚禁却是一生。无论我去往何方都逃脱不掉。想逃脱又想报复，可不可以让我与那鸟交换灵魂、互换身份，让我彻底解脱？

也许可以的。有人说这世上有一种果叫安生果，无论是什么，只要两方自愿吃下它，便可互灵魂。机缘巧合下，我找到了这种果子，两颗。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既然已经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一切都毫不犹豫。

我拿着那两颗果子来到鸟笼前，把果子扔在笼中，那鸟竟突然安静下来，看着我，又啄了几下果子，然后吃下。一切都顺理成章，它还没有变化。我看那果子，有点犹豫。交换后会怎样呢？会在笼中呆一辈子吗？那鸟一直看我，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它只不过是一只黄莺，本该是自由之身，现在几经周折，先被人捕获再被卖掉，跟买主经历一场车祸存活下来，最后被关在笼里过永无天日的生活。我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但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只能吃下这果子。

很快，囚禁我的牢笼从无形变为有形。我尝试着发出声音，却只有一声啼叫。我们的灵魂真的互换了。这该是我做的最顺利的事情了。

接下来，我摆脱掉的东西便由那小女孩承担了。我曾无数次猜想过，现在的小女孩是否会怨我跟她互换了身份？是否会像我之前对她一样对我？还是会跟我一样厌恶自己的处境以更极端的方式来寻求解脱？可再多的顾虑都已没了意义，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只是一只黄莺。我留给自己的只有听天由命。

有那么一丝的后悔，因为自己成了弱者。我能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也许要永远被关在笼里。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小女孩的表现。她无比地淡然与安静，甚至会给我添食换水，并且在互换后用人类的语言向我倾诉着自己的心事。我也因此而得知，她也曾有个温暖的家，她刚学会飞翔，便不小心被人捕到了。她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和家里的兄弟姐妹。她还答应我，很快便会还我自由。她还请求我在离开之后去寻找她的母亲，告诉母亲自己很想念她，希望母亲好好生活。我觉得这很讽刺，她的母亲有那么多孩子，少她一个又如何？说不定她的母亲都已经忘了她。所谓的伟大的母亲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但基于自己将是自由之身，且飞走后确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就只能为她做这件事了。

就在互换身份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向那女人屈服了――低头道歉、请求原谅，进而和好如初。似乎是皆大欢喜的事，我却觉得无比恶心。以前的我从不会委曲求全，更不会低眉顺眼。而此刻的“我”却要卑微地去请求一个疯女人的原谅。我实在是不屑，却又无可奈何。在笼中的我听着她们欢快的笑声，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早上，那女人面带喜色地来到笼前，跟我说话。她说，她好高兴女儿跟她和好了，她们母女重新无话不谈，诚心相待。她还说，无论以后日子有多艰难，她们都会互相扶持永不相弃。听她这番话，我心里竟五味杂陈全不是个滋味。自始至终孤独的都是我自己，为什么？可是我回不去了，我该离开了。

她很守信，很快便说服那女人放我走。她打开笼子，我伸展了几下翅膀便头也不回地飞走。我呼吸着逃脱厄运后的新鲜空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感。

我照她所说的，飞了很久找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自然没有认出我，把我当成她的女儿。我以她的身份与她的母亲诉说着离情别意。原来在她被捉走的那天，她的母亲迟迟等不到她回来，便意识到她出事了。后来她的兄弟姐妹都不断地在寻找她。她无法告诉它们，我并不是最初的那只小黄莺了，她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人类女孩，再也不会遭遇猎捕，且生活得很快乐。

我跟她的家人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适应了作为一只鸟的生活。我意识到人跟鸟有很大的差别。当我作为一个人存活于世时，我很轻松，不必整日忙碌只为果腹，也不必躲避猎捕，但我活得并不快乐。当我成为一只鸟时，我整日奔波只为生存，但我有属于我的天空，我可以自由地飞翔，我是快乐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莺母亲对我说，她很高兴我能回来，但我的羽翼已经丰满，我该离开了，去寻找自己的天地。我懂，但不舍。跟它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充实很快乐，而且我也能感受到一位母亲的慈爱与温暖，就如同她在本属于我的家里体会到的一样

我终究是要飞走的。后来的日子里我栖息过茂盛的树，看过很高的山。寒来暑往不停歇地飞。再累也无所谓，因为我有的是人类顽强的意志，但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无尽的孤独与寂寞。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温暖的家，还有那个成为人的小女孩，以及那个女人。她们生活得一定很快乐吧。我也去寻找过作为黄莺的我的兄弟姐妹，却无果。我不想再独自承受这无边的寂寞，我要重新做回人――要再去寻找两颗安生果。

凭着运气与毅力，终于又找到了两颗安生果。我衔着两颗果子飞回自己的家，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小女孩已经不在了，以她弱小的鸟的灵魂是无法在人的身体里存活太久的。而我，不仅再也无法成为一个人，而且还要长久地以一只鸟的身份活着――这就是安生果给我的惩罚吧！我也终于明白，这果为什么叫安生果了，它的寓意便是，无论处境如何艰难，都要安然地生活下去，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一个人坐着，目光空洞，神情凄然却又平静。她看到我时，眼中有了神，微笑着对我说：“你终于回来了。”她说她的女儿也走了，她的女儿曾经很倔强，但她一直很爱女儿。她也答应过女儿，如果以后那只黄莺会回来，不要再把它关在笼里，因为它喜欢自由，想要快乐，像她的小女儿一样。

我好难过，也好后悔，我为什么明白得这样迟，为什么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张开翅膀想要拥抱她，却发现根本无法温暖她，更无法安抚她破碎的心，我甚至都不能流下一滴悔恨的眼泪。

我的母亲，我也很爱你。从今以后，由我来陪你，即使以最卑微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