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民国后期的津沽已被纷飞战火燃得满目疮痍,坐落于地纬路六号的袁克文旧居也未能幸免于难。外墙的青石瓦片在时间的锈蚀和战火的洗礼下有好些已经脱落。
园子内的花草早就没有了,只余得些枯藤缠绕着锈迹斑驳的铁制围栏燃烧着它们最后的生命。
偌大的居所也只有阿五一人守着,任凭谁说什么也不肯离去。虔诚的像是守着自己的某种信仰一般,岿然不动。
也许那些静默黯淡在黑白时光里的事情只有阿五才会记得一二吧。
阿五记得那人那日在新民大戏院登台唱的《游园惊梦》赢得满堂彩。
记得那人在帝制后囚于北海,不得自由。终日唯摩挲宋版刻本,金石尊彝,消磨岁月。
记得三月烟花时自己同那人南游。去时肥马轻裘,回时典当具尽。不得已揭挂笔单,煮字疗饥。
记得那人闲时倚在榻上赋诗烹茶,饮罢旧日飞雪,却是西风送晚,欢怨未明。
可是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阿五对当时再难以磨灭的事情都已经模糊泛黄。记忆像是被覆上了一层厚积的灰尘,终岁不得晴朗。
而那人则似北方飘然而来的风,只是转瞬倾城,便从那泼墨山水画中隐去。几近无痕,逐渐被乱世所遗忘。
南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黯五城。
可是那八经楼阁,古台荒槛总归会有人记得的。
东边暖阁里弥漫着前日照宫里法子新制成的百合香,再配上些许水汽氤氲,阿五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锦衣绣屏风了,连忙站定。
抬眼看去,斜榻上那人正倚着绣枕细细地把玩着手中的宣和小平银钱。素白衣着,倒是和前年在南边见到的山水画中的人有几分相像。
阿五这样想着,忽听得淡淡的一声:“何事?”他忙垂首回道,“二爷,警察署薛松坪薛总监托人带信说想请二爷您到警署小坐。让我来问问二爷的意思。”
“哦?”寒云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气,还从榻旁拿了本拓本翻看。
“薛总监说这是大爷的意思。说是二爷您昨日里在新民登台玷辱家风,让薛总监将二爷您抓进去关几天。”
寒云笑了笑,眉目疏朗而又有几分戾气在其间。“告诉薛总监,明日二爷还有一场游园惊梦,唱完再议。”
阿五应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游戏新报》递给寒云。寒云接过定睛一看,报上头版正是自己昨日唱昆曲时建文帝的扮相。
左边小字云:袁大总统次子袁寒云登台演《惨睹》,触及身世,沉郁苍凉,回肠荡气。方地山闻之,潸然下涕。其后援引范君博题诗。诗云:
有脚不踏河北尘,此身即是建文身。
闲僧满腹兴衰史,自谱宫商唱与人。
寒云笑道,“好个‘自谱宫商唱与人’!范兄的诗真是越来越有味道了!”
再往下看却是对“触及身世”之谓的评论。多写的是寒云与其长兄克定的矛盾,寒云阅后眉头轻蹙。
“阿五,告诉报社,我与长兄子桓并没有不和之说,一句‘长兄如父’够堵住他们的嘴了。”
“是,二爷。奴才这就去。”阿五未及回身又被叫住。
“还有,告诉他们以后要写我就不要招摇我父亲的名号。毕竟,这世上想姓袁的人还是少有。”
风流不做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
寒云手上的宣和小平银钱在斜阳照耀下泛着夺目的光泽,纹理繁复,精致珍贵。颇像他的身世,威名显赫。
可是他却不像长兄袁克定那样热衷权势,投机经营。而是诗文酒会终其一生,整日研于金石书画,昆曲文玩之中。弃绝仕途,蹉跎放荡。
是真名士,自有一番清逸风流。
丙辰一九一六年,元月,袁世凯在北京称帝,改年号为洪宪。
当阿五小跑着到八经阁将这个轰动全国的消息带给寒云时,寒云正靠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画着泼墨,手腕翻飞,浓挥重洒,远近迷离。
未承想这消息传来,手中黑墨洒在他那由上好苏锦织成的月白色长衫上,生生的将那素白衣衫砸出一朵墨梅来。
众人惊愕之中,寒云依旧是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浮于游水之上,自顾自的往那白纸画卷上泼墨山水。全然不顾惊诧的众人。一副从容俊雅波澜不惊的恬淡性子。
阿五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又转念一想,二爷的行事自己又什么时候捉摸透过?
可那日夜里阿五却是在四更时分才回至府上,一同的还有在望江楼喝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寒云少爷。
次日下午,阿五去云合楼给寒云送张伯驹特地从南京带回来的六安茶。刚走进角门,就听见寒云的喊声,“阿五,快过来看看,这两首诗怎么样?”
阿五将茶放在梅式洋漆描金小几上后忙起身去看诗。可阿五哪里认得许多字呢?只是看那字纵横驰骋不住地点头称好。
寒云似是满意于阿五那赞赏,摇头笑了笑。只是当他的目光随着阿五落在那在下方加铃的“皇二子”印上时,笑容却不似先前那般明朗,眉宇间透出种凄凉的样子来。
长醉已觉酒浓,醒后方知梦空。
未出半月,寒云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皇家电报。令其速速返京,携带家眷,栖于北海,不得延误。
寒云不置予否,可一旁的阿五却叫起来,“二爷,这分明是想软禁您啊!我们还是不进京的好。”
寒云笑笑,“如果不进京的话那就是抗旨不遵,况且君为臣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一句话让阿五噤了声。
北海琼华岛上冬日里一片凄清萧索之景,五龙亭下的湖水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只有些低矮的灌木丛在亭边苟且偷生,应着寒风摇摆身姿可却无人理会它的摇尾乞怜。
寒云紧了紧身上那件在除夕家宴上受赠的立蟒白狐腋裘袄,望着景色出神,却被一叠声的“二爷”打乱了心绪。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阿五小跑到寒云身边,见四下无人方敢回道,“二爷,奴才刚才在外面听人说二爷您之所以在这被软禁是因为…因为大爷在老爷,哦不。”阿五忙慌乱改口,“在皇上面前说您的《感遇》诗反对帝制,触怒皇上,然后才…”
“那又怎样呢?我既然自比陈思王又怎能同子恒长兄煮豆燃萁?况且我早已料到这件事的始末。今后不必再提及此事了。”
寒云永远都是一派清逸绝伦的风骨和卓尔不群的样子。可是他暗地里将多少悲伤隐于心上,又有谁能知道呢?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丙辰年三月末,袁世凯在一片讨伐声中狼狈退位,时长八十三天的袁氏江山也就此易主。一场荒唐的帝制最终惨淡落幕。寒云也从北海搬出,恢复自由之身。但却长年客居上海,不问归期,不踏归程。真真是应了范君博的那句“有脚不踏河北尘”了。
腊月寒冬的旧上海,漫天飞雪,洋洋洒洒。而颇负盛名的霭兰室内却是炉暖灯明,一派歌舞升平。
阿五刚叩开霭兰室上间的门,就有一阵酒香夹杂在那从销金提炉内散发出的宫香里扑面而。抬眼看去却是张伯驹倚在黄花梨木雕蝶太师椅上一边品着上好的罗浮春,一边看寒云右手挥毫,左手持盏,即席赋词.
“表哥,你这字几日不见越发越清俊超逸了。既有云霞意气,又有抱泉襟怀。真是不同反响啊!”
寒云只是一笑,并不答言,反而看向一旁侍立的阿五。
“二爷,”许是感受到寒云少爷的目光,阿五忙将手中那封带有烫金漆箔的信交给二爷。上面龙飞凤舞的七个大字,“山东督办张宗昌”。
“这是山东张宗昌督军知道二爷您羁旅上海特地寄给二爷的。说是想让二爷您好好考虑一下。”
阿五的回答有些小心翼翼。他深知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那些政坛上的政客们想要聘请二爷做个挂名参谋之类的官员,好给自己助长名气。
阿五这样想着忽听到二爷的声音以及看到那封被甩在自己脚下的信。
“以后这种事情就不用来回我了,直接烧了了事,免得碍了我的眼!二爷我从不伺候这些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意料之中的反应,阿五抽了抽嘴角,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他若不是看二爷最近过得越来越紧迫,在报上登广告卖字疗饥,甚至将那件二爷心爱的金丝孔雀呢裘都典当了出去,他也不会将这封信给二爷过目的。
阿五没敢回话,一时间整个屋子都静默了。
倒是张伯驹不怕死的起身将那封信捡起拆看,看完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张宗昌心里可真是越来越没个成算了,还妄想倚重表哥你的资格和名气助长威风。殊不知现在南京那边都叫他‘狗肉将军’。依我看来,他倒是可以找子桓兄出山。你觉得呢?表哥。”
寒云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在听到“子桓兄”三个字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似叹惋似无奈似轻哂。
许久静默,还是寒云开了口,“大哥他…怎么样?”
“放心,在开滦矿务那里做事。虽不复当年王储的显赫威仪,但吃穿用度还是没问题的。”末了,张伯驹又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比你在这里客居上海不回故里强百倍。”
寒云笑了笑,搁笔凝思。竟想起那年在开明戏院与秋芳暂结琴瑟之事。
当年情致婉转,柳光花影,秋兰为佩草如茵;
今时无端醒醉,乍寒情味,烟丝梦缕都成忆。
当时是庚午一九三零年的冬至,也是寒云在上海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懒将前事心重省,为说今宵判故新。
其后发生的事情简单又素白,但掺杂在其间的却大多是苦涩与无奈,让阿五在很多年后回想及此时,眼角还是藏着些许泪花。
寒云北上返津养病,终是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故土。但再淡泊的心境,再清高的风姿终是多躲不过这尘寰中理数应当。
民国二十年的三月初春,寒云在津北的料峭春寒中病殁,时年四十二岁。死讯传至文坛,莫有不痛惜者,灵堂内更是挽联盈门。
芳草凄迷新亭泪,千古文坛一大哭。
过了这么多年,阿五始终记不清自己当初是怎么走出二爷的灵堂的。他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又大又圆,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他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怎么收也收不住。津沽三月的风还是冷的,刮在阿五脸上生生地疼。
阿五踉踉跄跄的走着,脑海中全是几日前二爷走时的苍凉景象。
当时的二爷身边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曾经般若桃李的红粉知己早已香消玉殒,那些二爷曾经视为生命的百宋书藏早已典当殆尽,只剩二爷一个人卧在破旧的棉褥上,看岁月几分薄凉。
可那眉目间清冷依旧,谈吐间风骨依旧。
纵然他已是那天涯落拓,故国荒凉的旧日王孙。
这是阿五对二爷最后的记忆。不甚清晰,但却深深镌刻在骨骼里成为融入血肉里难以磨灭的印记。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袁克文,文坛再无袁寒云。
此中过尽惊鸿影,多汝王孙听水流。
就像吴茂才在拒绝北上参政时的答复:“我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帖》,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寒云公子。五元难得,一命难全,我是再也不进京的了。”
那《落水兰亭帖》早在寒云落魄时变卖出去,最后辗转到于右任的手中,可是那五元一命的逍遥轶事却成为脍炙人口的文坛佳话。
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
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入重泉
自从二爷走后,阿五经常一个人在夜里望着孤月。他总能在那清冽冷月里依稀捕捉到那人在走不出的奢华宫殿里诗酒弹唱,素白如风,笑看一世京华。
寒云的碑文是方地山为其撰写的:
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名是鬼雄。
袁寒云,一个悲歌苍凉尽负狂名的薄命鬼雄。
愿君长眠于彼岸,安息于九泉。
那是道不尽的无边风月,如此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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