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1年的夏天,我只是一个14岁的女孩,敏感而羞怯。我没有读书, 只学习了简单的吉他弹奏,便开始日夜徘徊在秦皇岛的火车站附近,给那些临时在这里歇脚的人唱歌赚钱。我的家里很穷,我没有办法。
下午,火车站广场在夏天正午阳光的暴晒过后,笼罩在一片雾气里,显得很空旷,我耐心的在这里等待合适的客人。太阳慢慢开始西沉,我想,白天的工作大概结束了吧。
有三个人走到了广场里的一顶遮阳伞下面,点了三杯可乐。我叹了口气,背起吉他,鼻尖慢慢溢出了汗珠,脸很烫——我似乎永远无法适应这样的谋生,每次拼命鼓励自己走近客人的时候,便开始如临大敌般的颤抖。
我看到了三个人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哥哥,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很温和,从我身上掠过,让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颤抖。我看到他身边的两个女孩不停的说话,而他只是在微笑。已是夕阳斜射的时候,金色的光线毫不吝啬的包围了他,而他温和的眼神,微笑的面庞,让光线也变得轻柔。我觉得他是个多情的哥哥,因为他的睫毛很长,偶有低垂,便有无限深情。
我舒出一口气,继续慢慢的向他们走去。我听到两个女孩在讨论漫画,其中一个对他说:“你来跟她说吧,你不是挺喜欢这个漫画的吗?”
他没有理会,却把眼神转向了我。他的目光依旧纯净、温和,我却看不透。我在他的注视下,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很艰难。我踉踉跄跄的走到他们身边,站定,看着桌上的三杯可乐。
我没说话,我也无法开口。只是将自制的歌单递给他。他双手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抬头对我微笑了一下,那是一种夹着阳光的微笑,却让我再次开始了颤抖。
他扭头看着两个女孩,征求她们的意见。其中一个女孩说:“算了,我们简单聊聊天得了,火车马上就到,我也该走了。”
他点点头,把歌单递还给我,说:“不用了,谢谢。我们还在聊天,不好意思。”
另外一个女孩也冲我笑着说:“小妹妹,你去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需要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礼貌的拒绝,很开心,也很难过。我涨红了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是否要坚持,抑或离开。其实我很想给他唱一首歌,哪怕不要钱。
他无奈的笑了笑说:“谢谢你,不过我们真的不需要。”
我想说:“我唱歌很好听,我不收钱,只是想给你唱一首歌!”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那样像木头一样站着,无比慌乱。
他低头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我,说:“你辛苦了,钱拿着吧,可以用两首歌的时间休息一下。”
他的表情很真诚,没有半点的施舍。倒是旁边的女孩拍了拍他的手说:“你干嘛?”
我收起歌单,低声说:“谢谢!”
然后我转身离开,并没有接过那十块钱,也没有走向其他的客人。我是转身逃离,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眼泪滑过,脸庞不再发烫。我开始痛恨我的卑微,恐怕我永远都接近不了那么柔和的阳光。
妈妈说,家里需要我赚钱。这样的日子一直是黑暗痛苦的,今天偶尔的一次敞在阳光里,却更加的痛苦。
于是,我拒绝感知痛苦,也拒绝阳光。
(二)
2001年夏天,我20岁,在大学里学习旅游管理专业。有一天下午,贝贝约我一起去送媛媛到火车站,因为需要一个壮丁。
我们三个到火车站的时候,时间还早,于是我要了三杯可乐,三个人坐下来聊天消磨时光。她俩滔滔不绝,我都没办法插话,只能听着微笑。接近夕阳的光线开始柔和,很惬意。
她们聊到了漫画,贝贝慢慢变得词穷,于是向我求援说:“你来跟她说吧,你不是挺喜欢这个漫画的吗?”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看到一个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向我们走过来,背着一只很大的吉他,显得身材很瘦小。她有些慌乱,脚步凌乱的走到我们身边,递上了一张塑封过的歌单。
这个女孩一脸的羞怯,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连衣裙里,脸很漂亮,很秀气。我想她应该是因为家庭原因才出来赚钱,否则这样清秀的女孩,应该会待在家里,或者读书,或者弹吉他,而不是冒着烈日,违逆着自己内心的害羞赚钱。
我向她们俩看了看手里的歌单,媛媛说:“算了,我们简单聊聊天得了,火车马上就到,我也该走了。”
于是我把歌单还给那个女孩,婉言拒绝。
可是这个女孩似乎有些走神,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只好再次对她说:“谢谢你,不过我们真的不需要。”
她仍然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好像有话要说,却难以开口。
我开始不停的猜想,面前这个害羞的女孩,又不太像为了赚钱才一直站在那里不走。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仍旧什么都不说,很着急的样子,都快要哭了。
我真的不会琢磨女人的心思,因为我连女孩的心思都不懂。我只好很冒昧的掏出十块钱地给她,想让她休息一会。
贝贝吃了一惊,拍了拍我的手说:“你干嘛?”
我没有理会贝贝,手悬在空中,等待她接受。
女孩的身体好像开始有了知觉,她收回歌单,低声道谢便匆忙转身离开。她一路奔跑,身上的吉他都要掉了下来。
贝贝责怪我说:“你这是施舍,多伤人家女孩自尊呢!”
我叹口气,看着女孩的身影随着夕阳隐去。
“还挺怜香惜玉的!”媛媛一脸的坏笑,对贝贝说,“这种男人,我们要小心啊!”
贝贝微笑,没有说话。
(三)
2007年的夏天,我20岁。在秦皇岛火车站唱歌两年之后,我开始到酒吧唱歌。里面经常会遇到很坏的男人,但是我依然坚持。因为薪水很高,足够我养活父母。更为重要的是,这里看不到阳光,让我心平气和。我在黑暗里唱歌,在黑暗里离开,清晨拉上厚厚的窗帘,一直睡到阳光消失殆尽。
今天晚上,我又开始照常唱歌。我喜欢轻柔的歌曲,这让我偶尔想起那位哥哥的眼神。这时我会很难过,宛如荆棘鸟。
唱歌的时候,有两个人推开酒吧的门走进来,点了两杯酒便开始聊天。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来来往往的过客,我也没有丝毫的兴趣。
低声唱罢,众人鼓掌。那两个人也停止聊天一起冲我鼓掌。酒吧里的灯光滑过每一个人的脸,灯光明灭之间,两人中一个人的笑容很温和,在光线的照射下眼神倏的明亮,似金色的夕阳向我扑来。
哥哥!
黑暗的酒吧中,我失去了听觉。六年过去了,我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小女孩,于是我抱起吉他向他走过去——6年前的情景在一步步中再次浮现——我艰难的迈着步子,慢慢走了过去。
整个酒吧都注视着我。我站在他面前,他有些吃惊,只是很礼貌的对我微笑了一下。我的脸很烫。
“我发现我对你知之甚少,白瞎了四年同窗哈哈!”他身边的男人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似乎不准备解释什么,只是有点无奈的问我:“我们认识吗?”
我很想说:“我们认识。我们六年之前就见过了!”但是我仍旧只有沉默,在他面前,我成了一个哑巴。
他向服务员要了一杯饮料,他端着递给我说:“你辛苦了,喝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我没有接,任凭他的手悬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很惊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想到了一个女孩,但也许不是你。”
“你怎么就确定不是我!”我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话,语气生硬。他沉默了一下,黑暗里和他的眼神接触,仍有暖意。
他收回悬在那里的手,说:“按照我的人生模式来思考,我不希望是你。”
我开始微微颤抖——是的,即便是按照我的内心来思考,我也希望不是现在这样。
我哭了,难以自抑。我低下头,听泪水破碎的声音。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身不由已,我们需要把这条路走好。除此之外,没有办法。”
我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对他说:“哥哥,听我唱歌吧。”
他似乎对“哥哥”这个称呼没有丝毫的意外,点头微笑。
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想,也许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去酒吧。他不属于酒吧,而我却只属于这一片黑暗。于是我只有更加努力的唱歌,我在歌唱中忘记了黑暗,也忘记了阳光。
恐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四)
2007年夏天,我26岁。毕业三年,有过失恋,有过跳槽,有过得意和失意。在短暂的辞职休息期间,我回到了秦皇岛。
同学开心的接待了我,晚上带我去了一家他常去的酒吧,说里面有个女孩唱歌很好听,让人很安静。于是我和他进了那家酒吧。光线昏暗,我和他在吧台坐下,听着那位女孩唱歌,歌声干净而美妙。
她一曲唱罢,我们都鼓掌致意。一束光线从我身上滑过,她突然愣住了,然后抱着吉他向我走来,跌跌撞撞。我脑海里闪过一丝记忆,但是没有办法捕捉,只看着她一步一步挪到我面前,站定,沉默不语。
整个酒吧都在沉默中注视着她,她仍旧不说话。距离很近,我能看到她的脸涨的通红,仿佛一个小女孩一样不安。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很秀气。可是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她。
同学大笑,对我说:“我发现我对你知之甚少,白瞎了四年同窗哈哈!”
她继续沉默,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眼神开始游离,宛如她的灵魂。
我极力搜索着可能认识的人,但是没有丝毫的线索,于是我放弃了,拿了一杯饮料地给她,希望她可以缓和一下开口说话。
她没有接过去,任由我的手悬在空中。
一刹那,那个情景再次出现了——六年前,秦皇岛火车站那个腼腆的女孩,一样的害羞,一样的艰于说话,一样拒绝我递过去的东西。
难道她就这样唱了六年,只不过从火车站到了酒吧?
这两个女孩,都让我叹息。
我收回那杯饮料,说“我想到了一个女孩,但也许不是你。”
她的眼神突然有了光泽,语气很生硬的说:“你怎么就确定不是我!”
我真的不希望是她。
她哭了,是一种压抑很久的释放。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身不由已,我们需要把这条路走好。除此之外,没有办法。”
她止住哭泣,抬起头,泪水在黑暗里闪光:“哥哥,听我唱歌吧。”
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和她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六年的再次相逢,已是奇迹。我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行走,只为某得生存之本。面对她,我无话可说。她喊我哥哥的时候,我真正感到我和她之间的联系,牢不可破。还是相忘于江湖了,也许有一天,她的歌声会再次让我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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