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呜呜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眯着眼睛问:“到了吗?”
“快了,下一站就是。”一旁的母亲说到。
前不久外公来电话说:“外婆的病恐怕活不了多久。”于是他的几个孩子们赶紧订了票,上了火车。
山脚下的小村庄,高铁没有通,飞机不能落,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的我拖着行李,慢慢地跟在母亲后面挪动脚步,不远处有两个身影在朝我们挥着手。
临摹水彩画“这件衣服不错。”外公拿起一件红色大棉袄说:“这个也不错,喜庆。”
“一把年纪就知道喜庆。”嘴里唠叨着,顺手接过衣服在镜子面前比划着。
看看价格,白了外公一眼:“老了还穿这么贵的衣服做什么?都是要死的人了,粗麻跟棉绸有什么区别?不是你给钱,竟瞎折腾。”
“妈,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这衣服挺好看的,如果不喜欢,我们去别家再转转呗。”母亲上前说:“您自个觉得呢?”
外公准备再拿过一件衣服时,外婆嗔喝道:“是怕我死了没衣服穿吗?这会子殷勤给谁看?”
外婆说完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们,竟像小姑娘家害羞起来,连忙拿着衣服去试衣间,匆忙中的步伐像彩云飞过,一丝绯红悄悄地爬上了满是岁月的脸颊。
这是第一次看到外婆脸红,我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心底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她的一生,苦大于甜,而这甜,该是有多么少?
两位老人,从始至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些他俩惯用的不带主语的话语。
也许外婆的脸红只是因为当着晚辈们的面感觉不好意思,我却从这细微末节里,看到了罕见却极其珍贵、平淡而来之不易的幸福。
他们出生在动荡的年代,成长在风雨飘摇的战争里,好不容易长大,又遇上文化大革命。经人介绍,两个人有了所谓的家,没有爱情,只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
年轻时的外公性情暴躁又爱喝酒。听母亲说,她记事起常常看到外公殴打外婆,最严重的一次,外婆的头被外公用砖块给砸得鲜血直流。
吓得母亲以为外婆就要死掉,躲在柜子里整晚都不敢出来,那年她才6岁。正是因为这个心理阴影,她很早就逃离了家乡,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异乡漂流。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感觉外公外婆就是两个星球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好好坐在一起聊天超过三分钟。
经常外公从地里回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边气冲冲喊:“没见我回来,赶紧倒杯水喝。”
外婆手里端着杯子,冷冷地回道:“就你嗓门大,等会会渴死啦?”
同外婆唠嗑后才知道,她感觉不到自己是这个家的人,外公从来不把她当老婆,而是佣人。
外公还是会发脾气,只是年纪大了不再动手,他总觉得外婆不按他的指使来做事,让他很没面子。
就这样相互看不顺眼的俩个人,在孩子们的面前,却害羞了。
生活给予的苦难在这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伴随着少有的几许幸福,双双步入晚年。
春节后的一个月,外婆在医院安静的走了。母亲哭成了泪人,外公却安静地好像不存在。
邻居打趣地说:“你老婆子走了,再没人让你打了哟!”
外公还是安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许久嘴里冒出:“不打了……”
送走外婆的最后一程,从前一直硬朗的外公,忽然就病倒了。母亲建议他跟我们一起去城里养病,却被他推辞掉。
后来,听村里人说,外公每天都会一个人,来到河岸边看好久。
时而盘坐在地上对着空气讲话、时而用拐杖敲打着石头像在寻找着什么,时而静静地一动不动好像在怀念他心里的那个人。
而河岸边树立的墓碑,也静静地看着这个每天都会来的男人。讨厌了一辈子、打骂了一辈子,总觉得粗枝暴躁的他一辈子也看不上自己,如今却是最放不下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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